惜取少年人——程小早

补习班离家挺远，在市区那一片。当时正值学校放学，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段叶然坐在最后一排最高的座位上一眼就看到了前门处刷卡上车的余思暮，顿时眼前一亮兴奋起来。

想都没想，段叶然就站起来招手，招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倒是旁边几个女生小声笑起来。段叶然不怎么泄气，开始叫：“余思暮！余思暮！”

车上人太多又吵，站在最前面的余思暮根本听不见。直到余思暮下了车，段叶然都没能把他吸引过来。

这次段叶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泄气了，不是都说好朋友之间是有神奇感应和良好默契的吗，为什么余思暮迟钝的神经就不能灵敏这一次啊！

在前一站下了车，走了大约几百米的样子，段叶然就停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那个正站在书报亭外的的男生分明就是先他一站下车的余思暮。

“余思暮！”段叶然大喊。

男生听到声音连忙回头，在看到不远处正对他笑的满脸傻气的段叶然时，脸上的表情霎时变成了惊恐。连打招呼都忘记，把手里的杂志飞快揣到怀里，向广场中心人最多的地方跑去了。

段叶然叫了几声，也追了几步。但余思暮今天跟兔子附身似的跑得贼快，一溜烟钻人群里，段叶然哪还找得到他？！

段叶然想他确实没看错人啊，余思暮跑什么啊，他们又不是什么仇人。段叶然猛地想到那天从派出所回家余妈妈讲的再也不许来往这句话，顿时就慌乱了。

余思暮他，他不会真的，真的不打算理他了吧？！

那一整天，段叶然都很不开心，失魂落魄的，表情很纠结很苦恼，回家时过马路还因为不专心差点被车撞到被司机骂了一顿。

段叶然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好东西打算去学校上学。

段爸爸觉得很欣慰，儿子终于长大了，知道好好学习了。

段叶然到达学校时，教室里就一两个人。看到正在早读的班长林书乐，段叶然心不在焉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说班长好。林书乐仔细瞅了他几眼，又看了看他受伤的胳膊，表情似乎有些踌躇，但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胳膊没事吧？”

段叶然奇怪林书乐今天态度怎么这么好，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好多了，谢谢班长关心。”

林书乐脸有些红，瞪了他一眼，又低头读书去了。

段叶然莫名其妙，怎么最近这么多人都莫名其妙的。

等着余思暮到校的那段时间真是分外煎熬，段叶然不停的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转来转去，一会儿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一会儿又苦大仇深地低头沉思。旁边一组的男生被他搅合地看不下去书，踹了段叶然的桌子一脚，“老实点！发春啊你这是！”

段叶然默默坐好，继续着内心的煎熬。

在段叶然的千呼万盼之下，余思暮姗姗来迟。一看到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看的段叶然顿时吓得想跑，但还是平复了下心情，很自然地走了进来。

当然，谁也没有看见他袖子里的手因为过于紧张而出了汗，和脸颊上不正常的晕红。

段叶然上前抓住他就问：“我昨天喊你你跑什么？是不是你妈妈让你以后别再理我……”

余思暮看了眼段叶然紧抓住自己手臂的双手，表情很惊讶，“哪有？！我昨天一直呆在家听我妈教育……”

“啊？！”段叶然抓头，“那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极有可能。”余思暮断言。

段叶然不是特别细心的人，听余思暮这么一说心里的大石头顿时放下了。想了想又问：“那你妈……”

余思暮回到座位，“管她干嘛。”

段叶然傻笑了几声，还想再说什么。余思暮赶紧把话题转开，问他，“你早上吃饭了吗？我带的面包。”又看了看段叶然的手臂，“伤口好了吗？”

段叶然呵呵点头，一上午时不时发出那种恶心的笑声。

旁边一组的男生再次瞅了他一眼，确定，他一定是发春了。

春季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草长莺飞，柳条透出嫩绿的新芽。操场周围的树木开始逐渐被染上新绿，足球场上除了踢球的还有在上边打滚的。

体育课无疑是男生最喜欢的课程了。段叶然也不例外。

下节课是体育课，因此这节课刚下课，段叶然就跟几个新认识的球友迫不及待地跑去打球了，也没跟余思暮打招呼。

余思暮以为段叶然是去上厕所了，在教室里等到快上课也没见他回来，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厕所催催段叶然。

掉茅坑了啊，上个大号也要这么久？！

余思暮走到厕所门口轻喊了声：“段叶然！”

静静的，没有回答。

余思暮就走了进去。

课间二十分钟结束后，段叶然都已经站好队了，在前几排扫了几圈也没找到余思暮，心想小朋友也许是上厕所还没回来，就没怎么在意。

等了半天，不但余思暮没来，连体育老师都没来。段叶然说不清楚自己心里越来越重的不安和焦灼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停地往操场另一边的厕所门口看。

大约过了十分钟的样子，一个挂着教师牌的陌生老师拿着教案走过来说今天我给你们带一节课，然后就问：“你们班男生多少人？女生多少人？”

体育班长刚答：“男生23，女生17。”就有几个男生嬉笑着抢道：“老师！男生22，女生18！”

班级里的学生很快反应过来，都嘻嘻地笑了。女生甚至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体育老师不满意，“到底多少？现在开始报数。”

一圈下来总共39个人，体育班长就道：“老师，少了一个男生，余思暮他没来。”

那几个男生中其中有一个立马叫起来，“老师！余思暮是女生啊！这个大家有目共睹的，对不对？”

全班哄堂大笑，除了段叶然。

如果说刚才他还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的话，现在已经明白了。段叶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余思暮这么漂亮和可爱却一直没有朋友，大家似乎都有些有意无意地排斥他。他现在有些懂了，男生不会容忍一个像足了女生的“娘娘腔”加入他们，女生也不会接纳一个比自己长相还秀美的小男生。他突然理解，为什么一开始余思暮跟他讲话总是脸红，总是不好意思，因为余思暮根本就没有什么和人相处的经验，他胆小、自卑又怯懦，却是那么想拥有一份友谊。

段叶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当即就愤怒地大吼：“你们笑什么？！余思暮是男生！”

这一句话喊出的力气十足之大，以至于整个操场集合的班级都刷地一下全部往3班这里看。

都是邻班的，很快就有人认出那是新转来的新生。

全班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那个刚才起哄的男生也就是杨文浩又捏着嗓子学女人讲话地叫起来，“呦喝，我怎么给忘了还有这位护花使者在这儿呢！你该不会是今天才知道余思暮是男生，以前都当他是女生了是吧！呵呵，所以一时之间受不了打击，哎我说同学，咱得面对现实，不能说人家长得像女人你就把他当成女人喜欢吧，还是……”

“闭……”老师的“闭嘴”二字还未说完，就被接下来的场景惊的愣住了。

段叶然攥了许久的拳头一把向杨文浩冲了过去！

杨文浩还在自娱自乐阴阳怪气地说话，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兄弟更是吓傻了没人拦住段叶然，杨文浩被一拳打得硬生生退了好几步，然后一下子坐倒在地！

段叶然浑身气得颤抖，指着地上傻了的杨文浩，“我他妈的警告你杨文浩，你要是再敢这么说余思暮坏话，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你有本事就揍回来，没本事就哪凉快哪呆着去！”

杨文浩不乐意了，觉得自己的面子尊严受到了藐视，操场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当他杨文浩“耗子”的名是白混的啊！只见杨文浩迅速从地上起来，直接向段叶然这么冲了过去，把段叶然撞的往后退了几步！

一对一单挑很快变成了混战，老师同学全部上去拉架，别的班的也跑过来凑热闹。

体育班长看情况不对，赶紧对旁边傻愣着的林书乐道：“赶快去喊老班！”然后就从人群里见缝插针地挤进去拉架去了。

林书乐看了一眼那边被怒火烧红了眼的段叶然，眼睛里藏着欣赏和担忧，接着便向教学楼方向跑去。

再说那边的余思暮，在厕所门口没听到声音就走了进去。

厕所是一个个的隔间组成掩上门板组成的。余思暮不好意思一个个打开门看，就又叫了两声段叶然的名字。

说到底那天的余思暮也是确实的脑袋不灵光，段叶然又不是女人，怎么会明明在厕所里却因为不好意思而不搭理呢。然而此时的余思暮就是这个认知。

脸红着踯躅了那么一会儿，余思暮从第一个隔间开始查看。

第一个没有人、第二个……直到最后一个。

余思暮深呼吸，终于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打开的瞬间，余思暮就怔住了。

里面有人，两个男生，衣冠不整抱在一起的两个男生。

余思暮傻了，里面的两个男生也傻了。

面面相觑了半天，里面那个在男生怀里的少年低声啜泣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我们的事……如果被人知道……以后……以后……”

男生皱起眉头，显然也非常惊慌。

余思暮退后几步，吱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说出去……”说完就欲跑出去，然而在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余思暮跑不动了。

他被人勒住了，他的脖子用皮带被勒住了。

里面的少年还在哭，哭得男生心烦意乱手足无措，盯着手下涨红了脸正不断挣扎的余思暮，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也不知轻重起来。

余思暮想叫，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全是唔唔的挣扎和痛苦声，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硬生生地拽掉了，快要脱离他的脑袋了，好痛苦，好难受……叶然……叶然在哪里……叶然不在这里会在哪里……

那边那个少年还在哭，一边哭一边低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男生脑海里瞬间划过一道亮光！

这里没有人，对，没有人，只要手中的这个男生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没有人会知道他和宝宝的关系，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永远……只要他死了……

男生的神情一刹那变得凶狠残暴起来，手上也开始用力，余思暮的脸色渐渐发青，开始不住地翻白眼……

余思暮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觉得很难受和痛苦，可是他又看到了叶然，他和叶然第一次放学回家，叶然第一次对他笑，跟他讲话，那天的夕阳好美好美……还有叶然的怀抱好温暖，叶然的大手，叶然第一次牵他的手……叶然……叶然……

有泪水从余思暮的眼角缓缓流出，衬得那张灰白了的脸那么凄楚和无助。

叶然说过你要乖，你不要哭，你别难过……叶然还说了什么呢……他怎么都快要不记得了……

余思暮的神情一刹那惊慌起来！不，他不能死！他还有很多话想对叶然说，他还有很多不记得的事情要问叶然……不！他不能死！

余思暮开始更用力的挣扎了，他用力地往后靠想借此摆脱脖颈上的束缚，眼角突然瞥见手边不远地方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根小铁棍。

余思暮开始向那根铁棍靠近。快摸到了，还差一点点，是冰凉的触感……

余思暮握紧手中的铁棍，用力向身后一砸！

………………

里面的少年不哭了，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生。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和地砖，他怎么不动呢，血为什么会从他的头顶一直不断往外流呢？

手中带血的铁棍“砰”地落地砸出一声巨响。

余思暮同样怔怔地看着地上躺在鲜血中的男生，灰白的脸色先是迷茫，再是惊醒的恐惧。

余思暮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坐到地上，看着男生快要流到自己脚边的鲜血，大叫了一声然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血，都是血……

他杀了人……他杀人了……

叶然……叶然……怎么办……他杀人了……

去找叶然！对！叶然一定有办法！

episode 6

操场上的战争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围观和老师的到来变得逐渐白热化，并且随着二人被周围的人拉开，战争也从拳脚相向变成了人身攻击。

说到骂人，那可是段叶然的强项。这一旦豁出去了，也什么都不顾了，从八辈祖宗骂到以后子孙多少代，把杨文浩骂得是一点话都接不上，就看着段叶然的嘴不停地动不停地动，整个被人骂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校长闻风而来，身边的段家爸爸也接到电话立马收摊赶了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那件油迹斑斑的衣服就过来了。一看到儿子的身影，二话不说，立马挤过去当场就结实地踹了段叶然一脚。

段叶然登时就被踹翻在地，看着自家爸爸怒火冲天的样子理智一点点回归本体。

而那边的余思暮，刚冲到楼下，就遇上了要上楼的班长林书乐。

林书乐诧异地看了眼狼狈的余思暮，还没来得及气愤地告诉他段叶然正为了你在操场上打架呢，就被余思暮上来就急匆匆地问“段叶然在哪里？段叶然在哪里？”

林书乐被他晃的头有些晕，只得告诉他段叶然现在在操场。余思暮一听，立即飞跑向操场。

这边林书乐看着余思暮的身影还在疑惑，随即就又被楼下冲下来的男生撞到在地。

林书乐吃痛地抬头怒瞪他，而那个男生连看都没看他，一边向余思暮的方向追去，一边叫喊着“杀人犯！杀人犯！”

林书乐这才注意到男生的双手双脚全是血迹，顿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很多年以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对这天发生的事情印象深刻。他们仍记得有一个高大的男生为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学打架，记得后来从人群中冲出一个长相精致的小个子男生，他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直接冲到高大男生的怀抱里，抱着他开始大哭，边哭边说“我杀人了……叶然……我杀人了……怎么办……”高大的男生豁然睁大眼睛愣在原地，随即便跑过来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孩子，指着小个子男生一脸憎恨的神情说他是杀人犯……四周突然变得很静很静，连鸟鸣都不能入耳，只有那个小个子男生的哭声撕心裂肺着扯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然后过了许久，高大的男生把小个子男生拥进怀里，嘴里小声说了什么，然后高大的男生拉起小个子男生就跑，跑出人群，跑出操场，也许跑出了校园，也许跑出了这个城市……

他们不知道结果，只知道那天以后，学校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两个男生。

十二年后。

这天，喷泉广场的草坪中心即将上演一场婚礼。

白色的圆形木桌，到处系的是彩色的气球，到处堆满了百合和玫瑰。

喷泉池中心的水柱上是巨大的心形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