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案子办完了,夏文敬应该立刻就返回金陵。可是接下来他不但没有走,反而开始频繁来往与布政司和都指挥使司之间。按察使司的最高长官已经被夏文敬查办,布政使张昺本就是建文帝派来监视燕王的,剩个都指挥使司,建文帝也收了藩王对中央官吏的节制权。一时北平三司似乎全都脱离了燕王的控制,各司的情况也被夏文敬摸个了若指掌。这样燕王坐不住了,为了试探夏文敬,才有了两人没下完的那盘棋。
张诚不知道夏文敬已经不是夏文敬,自然能想到谢贵支开梁峥的目的是什么。可梁泊雨心里清楚得很:纵使现在把「夏文敬」送回金陵也是白搭。潜意识里夏文敬已经跟梁峥站在了同一阵线上,所以他也就没往那方面想。经张诚这么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谢贵和张昺去燕王府还有可能真是去看燕王疯没疯的。可他们去看夏文敬,却是为了告诉他:皇上派人来跟你搭线了,有什么情报赶紧找机会说吧。
梁泊雨倒不担心夏天会说出什么,可他怕夏天那直楞楞的脾气被人发现他不是夏文敬,于是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张诚见他又不说话,继续问他,「夏大人对殿下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梁泊雨挠挠头,「没多少。」
「有什么要紧的怕他说出来吗?」
「我倒不是担心他会跟谢贵说出什么,他现在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
「为什么?」
「我已经说服他归附殿下了,本来打算今天带他去燕王府的。」
「啊?!燕王自己都说不动的他,未平怎么……」张诚忽然暧昧地笑了,「我说未平已经得手了嘛。还不承认?」
梁泊雨的脑海里出现了夏天在床上的诱人模样,心里一阵躁动,不自然地在马背上前倾了身体,抬手放到鼻子下面咳了两声,「咳……不是那个原因,是他不想再被关着了。」
「那还是得手了嘛!」张诚的眼睛里居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原来古人也这么八卦。梁泊雨笑笑:多亏小石头很有娱乐精神。前些天紧急培训时,听他讲了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各种大人的绯闻趣事,想不到这么快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你不要只是问我。我倒听说焉诚在城南金屋藏娇密置私宅的事被夫人发现了之后,夫人冲到军营之中大闹了一场呢。不如请焉诚细细道来?」
这回轮到张成咳嗽了,「咳咳……河东狮吼之事莫要再提。要不是糟糠善妒,我也就不会瞒着她了。行了,咱们到了,下马吧。」
梁泊雨放眼望去,面前一片旷野之地,正适合试练火器。
今天早上,梁泊雨在睡梦之中被余信叫醒,说是谢大人已经到了都司,正在前堂等他。梁泊雨见夏天睡得正香,没舍得叫他。心里骂了一句:古人上班真他妈早!悄悄起身收拾好,就离开了内衙。
谢贵跟梁泊雨说让到城外屯田军的军营去统计粮饷时,梁泊雨以为是他要有什么行动,让自己准备军粮,想着正好去窥探一下,一句话也没多说就领命走了。
路上问了余信和祝云锦才知道。搞了半天谢贵是让梁泊雨去统计去年营田征上来的地租,而这些工作其实是早在去年年底就完成了的。要说有什么差异,也就是计算一下今年上半年的消耗。可是军队粮饷的消耗每月都有仓库和草场准时上报,只要把前几个月的计算一下就可以了,除非有证据怀疑上报有误。否则根本就用不着去清点军粮剩余。
梁泊雨在心里骂了谢贵一路。不过好在临走之前,他让余信把手铳拿上了。记得前几天跟谢贵到军营的时候看见营地里有给士兵们准备的练习火炮的场地,梁泊雨要趁机去试一下他手里这只手铳的威力,练练准头儿。所以到了张诚这儿,他把余信和祝云锦留下跟仓库一起重新统计粮饷,自己则根本就没做停留,跟张诚说想找个地方练练手铳,就叫张诚带他出来了。
两个人下马之后把马栓好。梁泊雨跟着张诚来到一处地面的颜色有些焦黑的空地上。张诚抱着肩膀站到梁泊雨身后,伸手向前一指,「你来吧。」
梁泊雨茫然地向前望了望:来?往哪来啊?!连个靶子都没有。可他不能问,只能硬着头皮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张诚说:「你呢?」
张诚极不配合地摆摆手,「自从住到城外以来,几乎每日练习,早厌了。
「让我看看成果。」
张诚撇撇嘴,「能有什么成果,再快也快不过你。」
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他还是从梁泊雨身后走出来,站到前面从随身背着的的皮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铳。然后他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装药、捣药、装砂、再捣、放捻、点火、瞄准,没等梁泊雨看得太明白。
轰!手铳的铳筒冒了一股黑烟。
梁泊雨傻了:靠!这不散弹嘛?难怪不用标靶。
第三十二章
想想也是,只是一些铁砂跟火药混在一起直接装进铳筒,怎么可能会集中打向一个目标呢?看来这东西比的是开火速度了。梁泊雨摸摸下巴,有些失望:哎呀,还以为以前在靶场练出来的枪法能用上了呢。
梁泊雨慢慢腾腾地照着张诚的样子装药、捣药、点火。轰!
张诚也傻了,「未平是在都司歇得太久了吧?」
手铳的用法比较简单,梁泊雨试了几次就熟练了,只是要想达到张诚那种速度,恐怕还真得练一阵子。不过听他的意思,梁峥比他还厉害。
张诚皱着眉头在一边儿看着梁泊雨开了几铳,说:「你是哪儿不舒服吗?怎么弄得比我训那些新兵还慢?这要跟人一对一地交起火儿来,你这铁砂没等装好,人家都点着了。」
梁泊雨苦笑一下:免了吧,就费这牛劲,又瞄不准。想一打一片行,单打独斗还他妈不如刀劈斧砍来得痛快呢。
「嗯,昨天去燕王府喝多了,回去的时候从马车里掉到地上,把胳膊杵伤了,现在还有点肿,使不上力。你看,我当时脸磕到地上,把嘴都弄伤了。」梁泊雨扒开一点儿嘴角,展示了一下昨天挨了夏天那一拳留在嘴唇内侧的血肿。
「啊?!那你还跑这来玩什么铳啊?」
「这不不想去管什么军粮嘛。」
「你不早说!行了,这几天你也别往吴大人和城东三卫那边跑了。等着我让仓库把数点完,记好再派人给你送回去吧?」
「好啊!」梁泊雨正求之不得,看来到啥时候来都一样,还是朋友多了好办事。
下午,梁泊雨又看了张诚操练秘密征召的新兵,倒还有些意思,就是地方有点远。因为谢贵来之前张诚就把他们往北迁了一段距离。快到晚上的时候,梁泊雨才跟张诚回到军营。
本来张诚说很久没跟朋友一起喝酒了,要留梁泊雨吃了饭再走。梁泊雨想张诚是跟梁峥很亲近的人,自己清醒的时候还勉强可以应付。但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而自己再喝,就已经是连喝三天了。看张诚的样子,分明是想尽兴。万一要是不小心喝多了怎么办?所以梁泊雨说回去还有些事情,下次一定跟他喝个痛快,就带着点粮已经点晕了的余信和祝云锦回城了。
不过当梁泊雨骑上马,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夹紧马肚子想让马儿跑快点儿的时候,他明白了原来自己想要早些回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回到都指挥使司,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梁泊雨饿得肚子叫个不停,他让其他的人先去吃饭,自己则到了秋庭。
一进院子看见林木,梁泊雨随口问了一句:「夏大人今天还好吧?」
林木把梁泊雨拉到一边,小声说:「谢大人今天来了。」
「啊?他还真来了。他看到子矜了?」
「见到了。」
「说什么了?」
「他不让我跟着。但是他走了之后,夏大人回到房里就再没出来,连晡食也没进。」
梁泊雨皱了下眉头,隐约地感到一丝不安。
进到屋子里,内室的门是紧闭着的。梁泊雨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进来。」夏天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梁泊雨推门进去,看见夏天正坐在床上,身体掩在扎起来的床帏后面,只露了两条笔直的腿担在床边。
梁泊雨把门关好。走到他的身旁,提前先把个灿烂的笑容挂到脸上,一探头儿,「小白猪儿,干什么呢?」
结果对上夏天阴沉的目光,梁泊雨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怎么了?」梁泊雨坐到床上,伸手握住他的小腿,讨好地捏了两把。
「今天谢贵来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夏天把手背到身后,「唰啦」抽出一个卷轴,「知道这是什么吗?」
梁泊雨接过来,慢慢打开,「什么?字画吗?」
「你见过这种颜色的字画吗?」
「奉天承……圣旨?!」
夏天点点头。梁泊雨赶紧把圣旨全部打开,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他把卷轴一合,「什么意思?」
白了梁泊雨一眼,夏天把圣旨拿过来,又打开边看边说:「其实谢贵刚念完的时候,我也没大懂。不过接了旨,我自己看了一遍,再联系上谢贵后来跟我说的话,我大概明白了。皇上是让谢贵来确定一下我的行动是不是被燕王控制,再试探我有没有异心。」
「就这样而已?」
「皇上还让我听从谢贵的指令准备捉拿燕王。」
梁泊雨愣了一下,随后他眯着眼睛想了想,「那又怎么样呢?不理他不就完了。反正有我在,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是不能把我怎么样。但皇上可以把夏文敬在金陵的亲人杀掉。」
「啊?夏文敬的家在南京?」
「嗯,谢贵没有明说,可从他的话里完全可以听出威胁的意思来。虽然夏文敬的父母家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真的因为我,让建文帝以为夏文敬投靠了燕王,而迁怒于他们,那跟我杀了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不能跟你去燕王府。」
「可是……」梁泊雨有些急了,一把抓住夏天的胳膊,「你不去的话,燕王恐怕不会容你太久。况且咱们已经知道他早晚要当皇帝,你不是说他会诛人十族?到时候要是追究起跟他做过对的人来,难保他不会诛了夏文敬的九族啊。」
「晚死总比早死要好一些。再说造反当皇帝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咱们能不能在这呆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就算最后真的走到那一步,那也是燕王杀了他们。反正我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我受到伤害。」
「难道你要帮着谢贵抓燕王?」
「我什么都不知道,帮什么啊?到时候再说吧,总有办法脱身的。」
「那如果燕王要杀夏文敬怎么办?」
「如果燕王要你杀夏文敬怎么办?」
没想到夏天会突然反问出这么一句,梁泊雨怔住了。
「如果朱棣要你杀我怎么办?」夏天继续追问,表情已经变得相当凝重。
「我怎么可能会杀你呢?」梁泊雨瞪大了眼睛。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就好了。」
「你不想知道咱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不想回去了?」
「想,但我也不可能会伤害你啊!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把刘锦和卫福祥给杀了吗?」
「啊?我没……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
夏天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梁泊雨。
「是谢贵说的?」梁泊雨放开了夏天的腿和胳膊。
「张昺一直都有派人监视都司,他们在十几天前就找到刘锦和卫福祥的尸首了,说是从这里运出去的。那时咱们已经来到这里了,是你干的吧?」
梁泊雨低头想了想,「是燕王下的令,我不让人做,燕王也不会放过他们的。而且当时他们受过刑,已经生不如死了。」
夏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了。」
夏天盯住梁泊雨看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让林木来照顾我,是为了让他把我每天都做了什么告诉你。我也知道你给我写的那几张纸并不是你知道的全部。」
这孩子不傻啊!梁泊雨有点儿吃惊地回望着夏天。
第三十三章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都没问过我?」
「问你?我怎么问?你派人来伺候我的饮食起居,我问你是不是让人来监视我?你废了那么大的劲给我写了东西,我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夏天摇了摇头,「我问不出口。而且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只要有回去的那天,我都是警察,你都是犯人。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防着我呢。可是……泊雨,既然现在已经……已经这样了,以后有什么事你能不能都告诉我。这里是即将发生战乱的大明朝,不是大家凑在一起拍古装戏。北平城内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开战也是一触即发的事。你我不属于这里,如果你连我都信不过,那你还能相信谁呢?揣测别人的心思很累,我不想那样。」
夏天一口气说完心里的话,欠起身体来拉住梁泊雨的手,黑漆漆的瞳仁里满是诚意和真心。梁泊雨觉得那目光就快要把自己穿透了。避开他的眼睛,转头去看微微摇曳的灯火。
「你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夏天看着梁泊雨的侧影,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
梁泊雨抿紧了嘴角,「好,我答应你。」
夏天松了口气,把头抵到梁泊雨的肩头上,「我现在……觉得很矛盾。」
「什么?」梁泊雨依旧看着前方。
「留在这里很危险,可是回去的话……」
梁泊雨心里一动:情况似乎已经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了,可他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他抬手捏了捏夏天露出来的后颈,「你别胡思乱想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刚才林木跟我说你还没吃饭呢,这样怎么行?我不是说过么,无论怎样,首先都要先保证身体的健康。」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我也没吃饭呢。现在我让他们去做点儿东西,然后再去问问祝云锦和余信今天在军营里清点军粮的情况。饭菜好了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从夏天那儿出来,梁泊雨直接去找了祝云锦。
祝云锦已经把看过的书信都整理好了,正在等他。
倒了杯茶递给梁泊雨,祝云锦说:「今天一直没机会单独跟大人说话,猜您晚上就会来找云锦。」
「嗯。」梁泊雨接过茶喝了一口,「怎么样?信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都是大人的家信呢。」
「都写什么了?」
「信全是大人的父亲写的,我想写成那样那样的笔体,大概是有不想让其他人看到的内容。因为太草了,云锦不才,没能全都看懂。不过大概的意思,倒也明白了一些。」
「哦?说来听听。」
「信里除了家事,还提到了皇上、燕王和宁王。」
「宁王?大宁的宁王?」
「对,就是他。令尊说一旦燕王这边有什么变故,让大人要及时派人告诉宁王。」
梁泊雨皱起眉头:宁王?为什么要派人告诉宁王?
「还说让大人尽快把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大人的三哥带回去。具体是什么信里没有说。」
梁泊雨捏住了眉心:又是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难道那天梁峥的三哥就是来取东西的?
「还有别的吗?」
「嗯……没有了。其余说的都是家里的事,没有什么太要紧的,大都是说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好像一切都还安好。」
梁泊雨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把信送回自己房里,梁泊雨满心忧虑地又去了秋庭。
夏天把下人送来的饭菜用盘子盖了起来在等梁泊雨。
「怎么了?」见梁泊雨眉头紧锁,夏天问了一句。
「不是让你先吃吗?」
夏天把盘子一一打开,「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梁泊雨坐下来,想着刚才说了没有其它事瞒着他,那信的事就别说了。赶紧笑了笑,端起碗来,「我就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