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开始训练水上作战以来,梁泊雨比以前轻松了许多。练兵的事不怎么需要他管,他要做的就是熟悉一下船队的阵形,然后计划好渡江成功上岸之后怎么攻城就行了。
这天他正在自己的军帐里拿了地图和水陆两军重新整编好的人数在琢磨布阵的事,余信颠颠儿地跑了进来。
「大人!」
梁泊雨没有马上抬头,他最恨在研究行军打仗的事时有人打扰,所以每次只要他一展开地图,身边不相干的人都会知趣地离开。不过余信既然这个时候进来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过了一会儿,梁泊雨在心里把一条路线安排明白了,才从案上抬起头,「怎么了?」
余信走到梁泊雨的跟前,「刚才有人送来一封信和一把短剑,说是要务必马上交给您。」
「啊?短剑?」梁泊雨接过信和短剑,其实就是一张纸和一把匕首。
「什么人送来的啊?」
「不认识。」
「那怎么没问问?」
「那人不肯说,转身就跑,跑得可快了,转眼就没影儿了。」
梁泊雨把纸展开,顿时愣住:这笔迹……怎么这么眼熟……
再一看信的内容,梁泊雨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大人……」
「是子矜。」
「啊?!夏大人?!」
梁泊雨把信又看了一遍:没错,跟他见过的夏文敬的笔迹一点不差,最后落的名也是「文敬」。
夏天在信里说要梁泊雨只带着贴身的随从,到沿江往东一百里的地方去搭乘一条他已经提前派人准备好的小船偷偷渡江,他有重要的事要跟梁泊雨面谈。
可这字……梁泊雨想了想,明白了:是啊,转眼已经两年半了,夏天在都察院总要写字的。他一定是照着之前夏文敬写的东西练过了,再说本来就是自己的笔迹,不难再练出一模一样的来。可是……这么久了,他都没给过我什么消息,是什么重要的事呢?这匕首又是什么意思?
梁泊雨把剑拔出看了看问余信,「送信的人没说这个是怎么回事吗?」
余信摇摇头,「没有。」
梁泊雨又想了一下,把剑插回剑鞘又藏进腰间,「乌力吉呢?」
「跟安大夫和祝先生在一起吧。」
另一顶军帐外的一片草地上,乌力吉正依次从一个放兵器的搁架上面拿了刀枪棍棒挥来舞去地弄得人眼花缭乱,不远处是正在一张木案上对弈的安明和祝云锦。
正是初夏,天高云淡,鸟语花香,江边的空气湿润宜人。梁泊雨本来正一路朝他们疾走过去,可快到跟前时他却不禁放慢了脚步。
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来路,这几年这几个人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几乎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难得现在胜利在望又有了些闲暇的时光,他们也能趁机放松一下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梁泊雨还真有点不忍心前去打扰。
可是……还是等把所有的事解决了,仗打完了再过太平日子吧!梁泊雨闭了下眼睛,继续快步走了过去。
「大人。」乌力吉收势站定,把手里的棍子往地上一戳。
「来吧,跟我走一趟。」
乌力吉去把棍子放好。安明掂着一颗棋子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嗯……」梁泊雨想也许应该把他也带上,「子矜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坐船去跟他私下里见面,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当面说。」
「现在?」
「嗯。」
「会不会是……圈套啊?你能确定是他写的吗?」
「呃……是哦。」梁泊雨发现自己还真是一遇到跟夏天相关的事就会变笨。
「橦华!」他朝正坐在原地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的祝云锦喊了一声。
祝云锦跑过来,梁泊雨把信递给他,「你看看,这是不是子矜写的。」
「大人……」祝云锦飞快地在纸上扫了一眼,「我没见过夏大人的字。」
梁泊雨一拍脑门儿,「可不是嘛,看我这脑子。」
「嗯……大人,您要过江吗?」祝云锦已经看到了信上的内容。
「对,走吧,乌力吉、安明,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梁泊雨转身要走。
「能把我也带过去吗?!」
梁泊雨停住脚步回过头,「你?」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祝云锦第一次跟他提要求。
「其实……云锦本就是金陵人士……」
「啊?!」
「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家道败落,才辗转到了北平。」
「那你在金陵还有亲人吗?」安明在旁边问了一句。
祝云锦的眼神黯淡下去,「没有了。不过……还是想能再看一眼。」
「可此行恐怕会有危险,虽然是去见子矜,但毕竟还是要深入敌阵。你不如等到燕军渡江成功……」梁泊雨觉得要带着这么个文弱书生实在是有点儿冒险。
「我怕……燕军这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的话……我不想再等了,只要能再看一眼,云锦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梁泊雨见祝云锦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忍心再拒绝他了,想想那封信里没什么之乎者也的,就是夏天写的没错,应该不会有事。
「那……好吧,你跟我们一起。」
「啊?你们都走啊?」这回是余信。
「你们……这都是消停日子过不惯是吧?非要跟着我折腾?」
余信扁扁嘴,「祝先生都能去呢,这要有什么意外的状况,我好歹也能撂倒两个,总比他能打吧。」
「唉——」梁泊雨叹了口气。其实余信说得也对,这两年他确实比梁泊雨刚见到的时候壮实了不少,不再是原来那副单单细细的少年模样了,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够机灵。
「算了,那就一起走吧,不过这一来一去最快也得两三天,现在正练着兵呢,虽然不用我经常过去,可要是殿下有事找不到我就不好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就回去收拾一下,我去找个人交待交待,要不咱们这儿一个人没有也不是个事。」
说完梁泊雨往兵营深处走了,随后他找到了唐戎。
唐戎已经加授了总兵,不过还归梁泊雨管。梁泊雨告诉唐戎:如果燕王召见,就说他沿江去侦测地形了,很快就会回来。万一要是有什么急事需要行都指挥使职,就让唐戎暂时代其行使。
不到半天,梁泊雨一行人到了夏天信里指定的地点,果然看见了一条小船。余信过去问了,说船里只有一个船夫,这确实就是夏大人安排的船。
他们上船之后,船很快驶离了岸边。
傍晚的时候,对岸的情形已经依稀可辨了。
「没想到这一段的水道这么窄。」梁泊雨叉着腰站在船头。
「嗯,不过从这里上岸的话,路会很不好走。所以大批的兵马是没有办法从这里过江的。」祝云锦翘首看着岸边。
「你怎么知道?」
「我当年离开金陵的时候就是从这里走的。」
梁泊雨转头看看祝云锦,「是为了躲避追兵吗?」
祝云锦有些惊讶,「大人怎么知道?」
「嘿嘿,专门从不好走的路走,不是因为要躲着人,还有什么理由?」
祝云锦笑笑,「大人明鉴。不过夏大人还真是独具慧眼,这种地方,两边都不会驻兵的。」
「嗯,他做事一向安排得比较周到。」
「是啊,怕大人有危险,他连防身的匕首都给大人准备好了。」余信突然插了句嘴。
「匕首?」祝云锦不解地看看余信又看梁泊雨。
梁泊雨一拍脑门儿,「哎呀!看我这是怎么了,老了吗?小石头不说我差点儿都忘了。」
说着梁泊雨的手伸到外服里拿出短剑,然后他把剑从剑鞘里拔出冲着夕阳看了看,还是想不明白夏天为什么会让人把这个跟信一起给他。
看完梁泊雨刚要把剑再收起来。
「等等!」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乌力吉忽然喊了一声。
梁泊雨吓了一跳,差点把剑掉进江里。乌力吉蹭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把剑抢了过去。从没见他这么无礼过,梁泊雨瞪大了眼睛看他。
「大人!这是……」乌力吉的眼瞪得比他还大,「这是……」
「是什么啊?」
「是龙鳞啊!」
「什么?」
「是仿制的百辟龙鳞啊!」
「仿制?」
「大人!您不记得了吗?!」这要不是在船上,乌力吉就会急得跳起来了,「就是……就是……这是那年过年,您跟家里吵了架,不告而别就跑到了金陵。老爷很生气,您为了哄他,专门买给老爷的啊!」
梁泊雨又把剑抢回去细看。
「没错的,这短剑是我送回去的。当时老爷装作不喜欢,把它丢到了一边,可是后来我就再没见过这剑,我以为老爷一定是把它仔细地收起来……」乌力吉忽然停住了。
梁泊雨猛地抬起头就看着他,接着两个人一起说:「糟了!中计了!」
咕咚!他们话音刚落,给他们划船的船夫已经把船浆丢到远处跳进了水里。
乌力吉要下水去追,梁泊雨拉住他指了指岸边的方向:四艘大船已经朝他们全速驶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梁泊雨他们在弓箭手的胁迫下上了大船再上岸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了。
这里的南岸果然无法适合大批的人马登陆或驻守,临近岸边的地方是一大片在浅水之下的礁石,人淌着水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岸上又是暗藏着很多沼泽的密林,不熟悉路况的人是不大可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的。
好不容易到了比较坚实的土地上,大船上下来的人又给梁泊雨他们的脑袋上蒙了黑布。那些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梁泊雨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来路。问他们是谁,也没有人回答。最后梁泊雨等一行五人只好由他们推搡着摸着黑继续往前走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梁泊雨头上的黑布被拿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单独带进了一间密室。而他面前,坐在桌子后头的,就是面无表情的夏天。
他变化不大,还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只是瘦了,也憔悴了些,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应该是长期睡眠不足所致。
梁泊雨看着夏天的同时,夏天也在看他。
头发早已经长到足够在头顶扎成发髻了,不过他没带网巾,刚才被蒙头的黑布来回拉扯着垂下了几绺碎发。已经接近古铜色的皮肤似乎也粗糙了一些。大概是行军在外收拾起来不方便,他脸上的胡茬儿没有及时弄干净,衣服也不像在北平时那么光鲜,外服甚至洗得有些褪色了,靴子和裤腿还是湿的,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不少。
两个人都惊讶于自己和对方能够如此的平静,相互看够了,夏天先张了口。
「未平……」
「信是你写的吗?」
「是。」
「你到底什么意思?」
「嗯……就是信上的意思。未平……」夏天稍微皱了下眉头,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我要你回去下一道军令,让你的人在燕军渡江之后反戈一击,跟盛将军的兵马和京城守军联手和围燕军,然后等待铁大人率部增援。」
梁泊雨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皱起眉头偏了偏脑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要觉得这样没有胜算,也可以更简单一点儿,派你的人去刺杀燕王。」夏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自己所说所做的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你疯了还是傻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梁泊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夏天。
夏天权当没看见,自顾自地继续说:「只要击退了燕军,皇上不会亏待你和你的人的。」
「这就是你要跟我当面说的重要的事?」
「是。」
「你……你到底怎么了?!」梁泊雨已经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现在的感觉了,「你还是夏天吗?如果你要是想帮着皇上,那你……为什么锦衣卫……」
「你别说了。」夏天挑起眼皮冷冷地看了梁泊雨一眼,「以前的事也不用再提,平了靖难之乱,我就是驸马,你也可以加官进爵,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你要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皆大……欢喜?!」梁泊雨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瞪大眼睛呆立了半晌,「子矜……你……是有人逼你吗?」
「没有,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的。」
「我不信!」
「随便。」
「你……」
「未平,人是会变的。这两年多来我在京城过得不错,也想清楚了。多亏当初我逃了回来,要不跟着你就得风餐露宿东奔西跑,我图的什么呢?人生能有多少大好年华?太不值了。你看看你现在,拼了命地给燕王打天下,可到头来不还就是个都指挥使?就是将来燕王胜了,进了五军都督府你不照样还得去守边,而且还得永远背着反臣的恶名。」
「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身上应该还落下了不少伤吧?这将来遭罪的不还是你自己?所以算了吧,还是早早助皇上除了反贼,封个闲职留在京中也好把身体调养调养,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看看你自己,都弄成什么样子了?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
「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等我做了驸马,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替你美言,让你官至个一品,应该还不成问题。所以你也别干耗着了,该反就反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连串刀子一样的话,夏天说得气定神闲中还夹杂着几分轻蔑。
梁泊雨脑子里几声炸雷响过,仍然无法相信这是夏天的心里话。忍了一忍,他又问,「那你不想回去了吗?」
「回去?回哪儿去?哼!」夏天笑一声,肩膀一抖,语气充满了嘲讽,「我是什么状况你还不清楚吗?基本算是孤家寡人一个,留在金陵起码还有个『父亲』对我不错不是?再说都御使还是驸马,这可是多少人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这回梁泊雨真的傻了,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出卖又背叛了自己人。
人,确实是会变的……可怎么总是让我碰到?心终于开始痛了,梁泊雨觉得自己变成了天下第一大傻瓜。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虽然还是不想承认,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把匕首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大宁那边……」
「我们把梁总督抓来了。如果你不答应我刚才所说的事,燕军破城之日,就是他老人家的死期。」
「你……」梁泊雨朝夏天走了两步,「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吗?还有更过分的呢。我刚才看见除了乌力吉和小石头,你把安大夫和橦华也带过来了?那正好,乌力吉可以跟你回去助你多杀几个燕军或者除掉燕王,其余的人就都留下帮忙照顾梁总督好了。」夏天说着这话还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自己腿上的衣摆。
「你……」要是没有绳子捆着,梁泊雨真想冲过去直接把夏天活活掐死,「你丧心病狂失心疯了吗?!卑鄙无耻是不是也要有个底线啊?!」
「想怎么骂随便你。」夏天抬头,满脸麻木地看着梁泊雨,「先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梁泊雨又向前跨了一步,跟夏天只隔了一张桌子逼视着他的眼睛。
「唉——那就没办法了。」夏天毫不畏缩地回望着他,「那先从哪一个开始用刑好呢?是最弱的祝云锦呢还是最老的梁总督呢?要不就你自己来……」
梁泊雨猛地扬起头来又重重向下一磕,两个人的脑门儿磕到一起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下一刻夏天一下子从椅子上仰了过去,门外冲进五六个人来把梁泊雨打倒在地。
「你清醒了没有?!啊?!你醒醒吧!」梁泊雨顾不上落在自己身上的拳打脚踢冲着夏天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