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的前世是……”林半容只觉得脑中轰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先生,也该想到的不是。”这一句是玉哥儿说的,脸上带着些许不耐和几分轻视,向回灯打个眼色,回头就走。
回灯向他一躬身,转身拉住玉哥儿,朝他一笑。
可是林半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个孩子,真的是他么……
林半容脸上渐渐浮现出惨笑,就是死了也不放过他么?他双手掩住脸,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心底一空又一紧,说喜也不是,说悲也不是。
哐嘡。门外传来物件坠地的声音。玉哥儿嘴巴一指,回灯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口,双手还是拿着什么的姿势,只是原本拿着的东西已经全数落到地上,碗筷饭菜撒了一地。
“我,我是来给爹爹送饭的,怕寺里的饭食不合胃口……”长忆结结巴巴的说着,蹲下去捡拾碗筷,“不好意思,一下就收拾好。”
手脚倒真是利落,可却又水珠子落到手背上。长忆抬起袖子狠狠的擦擦脸,又去忙活。
林半容远远的看着这个孩子,心里不知是苦是甜,踌躇半晌,终于还是跨出门去,蹲下来一起收拾。
长忆手上动作慢下来,眼泪落得更凶,抽抽噎噎道:“爹,爹爹,是不是不要又长忆了?”
这一个又字,叫林半容心头一酸,抬头看见那孩子低着头,黑发下的脸越发的惨白,水珠子一颗接一颗。林半容不知该怎么答话,默默停了手,站起身来。
他原本只是想走一走,想想怎样说话才好,可是在床沿眼睛里就成了默认。长忆抹了泪,将东西都归拢进篮子里,站起身来正面这林半容,惨淡的笑了笑,道:“长忆晓得了。”
晓得什么了?林半容没听明白,只见那少年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容上有另一张脸隐隐现现,赫然就是当年池恒的模样。林半容张了张口,可是那一句久违的“小恒”还是说不出来。
长忆垂了脸,轻轻道:“奈何桥堍,孟婆给我一碗汤。我喝了,心想忘了也好。可是谁知再醒来,好容易从黑洞洞的地方爬出来,却是在一个女人染血的双腿间,一抬头,就见你吓瘫在床边。我……”长忆咬咬唇,勉强笑了笑,“前生是妖孽,转世果然还是妖孽。先生,小恒说不怪你,是假的,可是却也不忍心伤你。”
长忆说完,转身就要走。林半容忽然觉得他这一走又要重演多年前的那一幕,心里一急,快步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可对上重演黯淡中还含着几分期待的目光,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长忆笑一笑,将林半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拉开,轻轻摇一摇头:“先生放心,长忆不会再去有无城,只是远远的寻个地方,日子还是一样过的。”
林半容看着他浅浅的笑容,张口结舌。
玉哥儿看了半天戏,嗤的一笑道:“林先生,你又不放他走,又不要他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倒也讲清楚,别叫长忆为难呐。”
回灯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少讲几句,他却嘴巴一撅道:“怎么,敢做那样的事,还怕人说了?趁早放长忆出去,小孩子我喜欢,回灯,你干脆收他为徒罢,林先生不要他,我要。”
回灯对这个说风就是雨的狐精最没脾气,哭笑不得的将他拉回自己身边,转头对林半容道:“贱内嘴巴快,没有坏心的,先生不要往心里去。只是……小生也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
林半容听他说“贱内”,扎扎实实的吓了一跳,敢情当年回灯还俗是为了这个小哥儿。他心里也多少有些触动,可多年的性子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改得了的,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一句话。
心底里,他是想留下长忆的。当确认长忆就是池恒转世,林半容心里是欣喜多于惊恐,只是旋即又想到,他和池恒之间尚且隔着千山万水,何况是儿子长忆?这么一来,一句挽留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满心欢喜,连同想要补偿的心思一起,烂在肚中,面上一些也显不出来了。
回灯是怎样的人,自然是看出来了,所以见到玉哥儿火上浇油也不真心阻止。玉哥儿更加安心,长笑一声就来拉长忆的胳膊,硬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对他笑眯眯道:“长忆,来做我儿子,可好?你瞧,我也是妖孽,回灯那个大木头在众人眼中大概也差不离,一家子妖孽,多有趣。”
长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好意,只是小子还是……”
玉哥儿佯装生气,眉毛一竖,恨声道:“你这个笨小子,忘了他前生是怎么待你的了?本性难移,瞧,这辈子他又打算踢开你,你还真乖乖立着叫他踢去?不如自己走开,多潇洒,叫他自己难受去。”
林半容心里一惊,抬头看见长忆幽幽的眼,与多年前那个少年一模一样。长忆见林半容看自己,微微的一笑,抿起的唇边有一个淡淡的酒窝。
犹如当年一般,那样醉人。
65.鬼胎 六
林半容恍恍惚惚的想起,多年前那个少年拉着自己的手,掌心明明都已沁满了汗,可偏偏还要摆出老练的样子,对他说,你来罢,我怕你疼。
林半容浅浅的笑了起来。就算在奈何桥上走过一遭,这孩子还是一般的痴傻。
玉哥儿见他神色,心里得意的一笑,嘴上更不饶人,拉着长忆袖口道:“来么来么,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好?妖孽就该找妖孽去,我可认得许多,哪一个都比这个薄幸郎好得多。人说咱们是妖孽,可妖孽比那些正人君子可要重情重义得多了。”
长忆要说话,却被玉哥儿一根手指挡在喉咙里。玉哥儿看着林半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眯了眼,道:“你也这样想罢?那就对了。走罢,咱们回家去。”
林半容只听见衣裳与衣裳磨蹭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长忆正被玉哥儿牵着往外走,不知怎么一股血气就直冲脑门,三两步上去拉住长忆另一只手:“你不能走!”
长忆没回头,却是玉哥儿笑嘻嘻的道:“为何?你一个好人,怎会有妖孽儿子。”
林半容涨红了脸,半晌还是一句“你别走”。
玉哥儿玩上了瘾头,把长忆揽进怀里瞪着林半容:“他答应我的,你叫什么?”
林半容手里忽然发力,一把将长忆拉回来抱紧了。这几日茶饭不思,身子早就虚了,这一下子只觉得眼前发黑,晃了两下就要往地上栽去,却被长忆慌慌张张的拉住,连声问:“怎样,怎样?哪里不舒服?”
林半容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看着他焦急的脸庞,忽然觉得委屈,眼里就落下泪来,哽咽道:“你不是要走了么,还拉我做什么?前世今生,我都叫你捆着了,哪有一刻能忘记?走罢,走罢,走了也好,总强过日日惦记。”
玉哥儿横眉竖目的,这男人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明明是他把人逼上绝路的,这倒还有理了。他看不过去,上前就要拉长忆,却被回灯拿手臂环上了腰,朝长忆脸上一指。
玉哥儿一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笨蛋,这样你就信了?
长忆呆呆的看着林半容,脸上落下泪来,红着鼻子轻轻的把脸埋进了林半容的肩窝。
林半容喘着气,眼泪糊了一脸,咬牙擦了擦,反手狠狠把长忆扣进了怀里,两个人就这么哭成了一团,一个叫小恒,一个叫先生。
玉哥儿傻眼了,这样,就和好了?
回灯也一向不明白儿女情长的,见这两人忽的就抱作了一堆儿,心里也直犯嘀咕,前一刻两人还像是隔着海角天涯,怎么下一刻就紧密的水泼不进了?
两人互看一眼,悄悄的退了下去。玉哥儿在混沌耳边嘻嘻一笑,道:“如何,还是我的法子好罢?比我想的还管用呢。也比你当年开窍得快。”
回灯不好意思的笑着挠挠头,更叫一头短发从发髻里散出来。回头看看那仍旧哭在一堆的人,浅浅的笑了。
这般打开了心结,又了了前世的心愿,那个孩子终于能做个普通人了罢。
66.桃夭 一
杨山的桃子是水乡名产,每年黄金屋都要订不少,给寻欢客尝个鲜。这些琐事向来是掌柜的打理,大玉泉从来也不管。大玉泉如今很少出门,可还有不少人能想起来当年水乡花魁出行的盛况,前呼后拥不说,一路上收来的玉佩头簪之类的小物件都能装好几个篮子。大玉泉却是极讨厌的,外人的目光,无论是倾慕还是轻视,他都不喜欢。
可今年杨当家面子不小,居然请动了大玉泉来他的桃园。说来也怪,杨当家的伴侣当时被奸人卖去黄金屋,就是大玉泉叫人奸淫的,可那小妖精非但不记恨,还十分喜欢这个鸨儿,说什么也要杨当家请他来游园。
大玉泉几次三番推托,到终于再推不了的时候已经晚了,桃花花期不长,如今都谢得差不多了。满山的树上结的都是青青的小毛桃儿,偶尔能见一两朵残蕊贴在果子下,也全无颜色。
可满山郁郁葱葱的绿,究竟还是胜过那纸醉金迷。
糯米团早就拣了最好的一株桃树给他留着,就等他过来看。这株桃树极丰美,枝干利落中透着温婉,一树叶子青碧如翠,小小的桃子就结在叶子间,可爱得很。
杨家的桃林有意思,几亩地的桃树都系着一块木牌,上头用朱砂写着姓名,却不是主人名字,而是这桃树的名字。杨映风好心思,把桃树都作了自家女儿冠了杨姓,叫人认养仿佛女子出阁,再冠以夫姓,这株桃树上谢得就是“玉杨氏”,后头有一个小小空缺,等着大玉泉来填上名字。
大玉泉过去握着桃枝,看着满树青果,心里淡淡的欣喜换了浅浅的忧。大玉泉十岁不到就被父母卖予了娼家,如今二十年的时光过去,早已记不清老家在哪儿,父母为谁了。娼家儿女少有愿意用自家姓氏的,大玉泉也是许多年前就失了姓,作了无根的飘萍。如今想来,大约是姓于,不过是干钩于还是人示余是记不起了。
这里的桃树都有名有姓,他一个人反而不如。
大玉泉轻轻的叹气,拿过了糯米团手里的笔,在小木牌上悬了半晌也不曾落墨。按说花魁自小琴棋书画的学着,就算不能考举子中状元,也至少是个文墨粗通,谁见过不识字的花魁来着?大玉泉是少见的聪慧性子,自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脑子里一个个漂亮的名字滑过,可是一个也不想取用,糯米团等急了却也不敢催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终于见他写下两个字,桃夭。
诗经有云,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倒也贴切。
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小耗子糯米团自然不知道出典,一张口就是“桃天”,被杨映风好一阵取笑。小耗子也不是真生气,可是不做做姿态怎么行,撅起了小嘴扭过头装作不理他。可是那眼角总还在瞄他。杨映风故意与他逗乐,也不理他,小耗子这才急了,忙忙的凑过去,扑扇着胳膊腿就往他身上跳。杨映风伸手接过,一脸严肃,可是眼睛里的笑意是遮也遮不住。
大玉泉静静的看着,忽然别过脸去。糯米团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纱裙儿,大约是杨映风故意闹他,在裙子上别了不少丝绦羽饰,他这样一扑腾,好像一只生气的大白鸟,有些滑稽,可也是真好看。
那样干干净净的样子,大玉泉大约是一辈子也学不像的。欢场谋生多年,早就沾上了一股子风尘气,走几步路喝两口水都像是做给人看的,大玉泉多么想改,可是十几年的习惯早已刻在骨头上了的,哪里洗的掉。
从桃园回来之后,大玉泉就觉得自己病了。也没有头疼脑热,更没有着凉咳嗽,可就是蔫蔫的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花娘们都来问,大玉泉也只是挥挥手说没事,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他这次是病得重了,再好的大夫也治不了的。
哪个大夫能治相思病呢。
花楼的姑娘小哥儿,就没有不想离开的,可是这地方就是一个大泥潭,进了,不到韶华散尽别想出去。初时还总盼着能遇上一个好人,将自己赎出去,就算是做小妾也好,总有个正当名分。但是寻欢客哪有真心的?见得多了,这年头也就断了,只想多攒些钱,到人老珠黄的时候也有个依托。
只看重银钱的鸨儿,竟也得了相思病么。
大玉泉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是日也想来夜也想,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偶尔想起多年前的心愿,无非跟小哥儿们一样,离了这个地方,找个本本分分的姑娘成了亲,再生几个孩子,也就别无所求了。可是如今,却只想着,如何能再见那杨当家一面呢。
大玉泉还没下定决心上杨山,那杨当家却自来了。大玉泉一则欢喜一则也惊讶,怎么,杨当家不是跟糯米团好得蜜里调油,他可是亲眼看见的,那样的深情,不是装的出来的。
杨当家笑眯眯的进了大玉泉的房间,将手里一个细竹篾编的篮子放到桌上,笑道:“今儿真是打搅了,我家那小耗子非要我来看看,顺道叫我带些他自己做的点心来给玉老板尝尝。”
杨映风掀了该在篮子上的绢布,大玉泉上前一看,果然是几样小点心,歪歪扭扭的十分滑稽。杨映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见笑了。我早跟糯米团说了,这样的东西如何拿得出手,玉老板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可那小家伙就是不听,非要我送来。”
大玉泉笑了,拿起一枚大约是青团子的小糕点扬一扬,道:“难为小家伙还想着我,我以前那样待他,他也不气,真是好孩子。这点心其实也不错了。”
杨映风眼光灼灼的瞧着他,催促道:“玉老板也别光在嘴上说呀,尝一尝。”
大玉泉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子桃花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暖暖的一路沁到心里。抬眼看见杨映风,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不禁也笑了一下。
杨映风轻声道:“如何?”
大玉泉连声说好,望着杨映风的笑脸心里暗道,你送过来的,怎么不好。
这天晚上大玉泉倒是睡得好。自从犯上相思之后就没好好睡过,这一夜却是酣畅。大玉泉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棵枝叶参天的大桃树,古怪得很,又长叶子又开花,还结着不少桃子,大大小小红红绿绿。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树杈上坐着,手里捏一片桃叶吹着曲子。
大玉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夜的梦境更是历历分明。大玉泉心里生奇,莫非,这棵树就是传说中住着门神的神木桃都?否则人间的桃树,安有那样的风情。倒没仔细看看树顶上站着雄鸡没有,可惜了。
67.桃夭 二
这天起,杨映风三不五时的就送些糯米团做的点心,初时并不长留,只略略坐一会儿就走。可是后来就留得长了,常与大玉泉说些话才离开。大玉泉对自己说,这不过是糯米团要杨映风多多照看自己罢了,绝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心思,可是大玉泉究竟是风月场上看惯了的,杨映风眼睛里是什么意思,他会看不出?
大玉泉心底矛盾,暗自钦慕的男子向自己示好,无疑是好事,但是又觉得对不起糯米团,那个唯一将自己当做朋友的小家伙。
更何况,他喜欢杨映风就是爱他深情,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反而叫他冷了心。
大玉泉打定主意,下次杨映风再来,一定跟他讲清楚,别再来了,在家里好好伴着糯米团才是正经。可是真见着了杨映风,那样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杨映风是三心二意了,可也仍旧是那样温柔的样子,甚而较之以前更多了三分沉稳与三分活泼。那样矛盾的性子在他身上,却是天衣无缝。
一拖再拖,大玉泉觉得自己大约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怎么挣扎也探不出头了。
罢了,罢了,他原本就是一个供男子在家室之外取乐的小哥儿,若是杨映风看中,何妨陪他玩一场。
虽则大玉泉也觉得,自己是提不起游戏心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