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做的?”于飞笑容有些凝滞。
“你应该知道,球场上影响裁判判罚是重罪,最后那粒球分明没有越位,”陆正擎一脸铁青,“那主裁判是你什么人,能让他甘愿冒这个风险助你。”
“我……”于飞一时哑口,脸上出现迷惘之色,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暗叫不好,忙解释道,“你说的可是何辉何主裁?那是我父亲的旧识……赛前我顺便问候了一声,并非刻意影响他的判罚尺度。”
赛前察看赛季日程时他便注意到本场比赛的当执裁判是父亲的旧识,出于礼貌在比赛之前略微打了个招呼,也算不上什么刻意安排,没想到却被对方曲解,进而影响比赛结果。
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情况在CFL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司空惯见。前些年,CFL赛场赌球黑哨横行的时候,球员球带球随便在门前一倒,守方被判点球的情况简直多如牛毛,眼下只是区区一个可判可不判的越位球,于飞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没有刻意影响,你心里清楚。我陆正擎的实力将来自会证明,好坏也罢,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你若想助我,公平竞赛便是最大的帮忙,你这样不知好歹只会连累球队。”
火气腾地一下便窜了上来,陆正擎几句话说完,一脸铁青地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于飞家世不差,自小锦衣玉食,上下恭顺,何曾受过这等气?本是一番好意,却被一顿训斥,自然羞恼,腾地一下站起,冲着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
“公平竞赛,你觉得这世上可有公平竞赛?”
似乎触痛旧事,高大的身影一滞。
“上赛季凤凰联赛红骑士客场踢萨比,他们跟你讲过公平竞赛?”于飞焦躁起来,“如果足球比赛真有那么公平,你现在就还是红骑士的队长,不会被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连累。”
话刚落音,男人便缓缓转过身来,深潭似的黑眸里有着说不出的暴戾之色,让于飞不由一颤。
“你懂什么?!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你少操心。”
那场比赛是他此生不愿再提及的,裁判对两队的双重标准判罚在赛后争议颇大,对方3号球员的铲断明显是冲着他的脚踝而来,导致他闪躲不及韧带撕裂,裁判却视而不见,示意铲断有效。那也是他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后来甚至被媒体称为凤凰联赛最黑暗的一天。
“我说错了吗?你看看现在的CFL联赛,到处是疯狂的赌徒,收买球员,贿赂裁判,假球、球霸、黑哨满天飞,只要有钱,任你一手遮天,要做君子,就只能任人鱼肉。这就是CFL的生态,你选择回来,就要有这个觉悟。”
这并不是于飞的本意,只是男人近在咫尺的躯体散着着怒气和热度,眼里有着分明的不信任和轻蔑,比初见时的冷淡更让人觉得相隔遥远,于飞心口忽然袭上淡淡的苦涩,竟也口不择言说起违心之论来。
“你这样既侮辱了足球,也侮辱了自己,”半晌,陆正擎冷冷地说出这几个字,随后,好像连多看一眼都极其厌恶似的,转身敛眸,“今天之事,最好不要再有下次。否则我即刻走人。”
不愿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冷冰冰丢下这句话,陆正擎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大门。
走出俱乐部大门,被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得渐渐冷静下来,陆正擎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激动过头了。在国外踢球日久,不是不清楚黑哨这种事其实各国联赛都有,早就是球坛一块难以根治的痼疾,就连自己也深受其苦。
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到于飞那双像初生小狗那样略略带着讨好的眼晴,近乎谄媚又充满孩子气的笑容,还有外头那些传言,他就控制不住怒气上扬。这种性情天真以为只要有钱就能搞定一切的二世祖,如何在弱肉强食的联赛中生存,这样下去,这家足球俱乐部迟早尸骨无存。
第4章
即使是没有比赛的日子,俱乐部的繁忙依然不亚于比赛日。
于飞刚刚接手辰辉俱乐部,对于球队运营还不熟悉,大小事务都急待学习,虽然在国外学的是企业管理,上手不难,但毕竟疏于实践,赛季开始后,找赞助商,谈球员合同诸多事宜接踵而来,样样都马虎不得,几天连轴转下来,加上与陆正擎的不欢而散,更是心情郁躁。
那日男人临去的神色有山雨欲来之态,可他也未料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本是一片好心,想借此来个开门红,却不想有失周全,全然忘了陆正擎效力凤凰联赛多年,公平竞赛精神早就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绝不可能接受所谓的“照顾”,甚至视其为耻辱。
想到这里,太阳穴也隐隐开始疼起来。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走到窗边,掏出打火机,试打了几次却怎么也没法打燃,不由将香烟狠狠一攥,抛出窗外,却忽然被对面训练场上的声音吸引了目光。
辰辉的训练场就设在俱乐部办公楼的对面,相隔不过百余米的距离,隔着一道铁丝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透过楼下那棵高大橡树枝条的叶隙,场内训练的情景便一览无余。
此时,训练场上开展的正是队内小组对抗赛,队内20出头的年轻球员居多,纷纷不甘示弱各展其能,护铲传射,一派热火朝天。
即使隔着一百多米,于飞仍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人群中找到了有着标准运动员身材的陆正擎,一身运动衣裤,英姿飒爽,不时与助教低头交谈,或场边指挥布署,时而露出爽朗的笑容,沉稳不迫,魅力浑然天成。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陆正擎本来就对于飞的办事能力心存疑虑,经此一事更认为他是个难扶的阿斗,偏偏于飞也天生是个倔强性子,要他拉下脸去道歉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俩俩犟着,谁都不肯先低头。
倚在窗前,于飞不禁看得有些入神。签约之前方严就警告他,以陆正擎的名气和地位,想要驾驭那是难上加难,劝他慎重行事。眼下看来方严确实说得没错,不管是经验还是才能,陆正擎皆胜他太多,可是他依然毫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想到这里,百般滋味俱上心头,看着那健硕的身影,目光竟像是胶住了一样,再也转不开。
仿佛是感应到了背后凝视的目光,上一秒还在场边指挥的陆正擎不知怎么忽然转过身来,阳光下愈显英气勃发的脸正好面对办公大楼,隔着一百几十米与于飞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意识到男人眼神投射过来的一刹那,于飞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手心一紧,竟然慌得赶紧往旁边一闪,隐到了繁茂的树叶之后,胸口心房处砰砰跳动得厉害,就像有几百个小人在跳舞,一时半刻也歇不下来,展开紧紧攥的手心,竟是满手的汗水。
其实于飞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躲,也许陆正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难道他堂堂一俱乐部总经理看个训练都要向他报告吗?尽管如此,身体却比思想先一步行动,仅是远远隔着打个照面便口干舌燥得厉害,也难怪自己在他面前气势总要矮一截了。
自嘲地笑笑,又掏出一根烟,手指有点发颤地点上,深吸一口,看着升腾的烟雾迷蒙了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口却像养了只袋鼠,突突跳个不停。
联赛刚开始,两人就已经针尖对麦芒,后面时日还长,将帅不和势必酿成隐患。想到此,他不禁暗自埋怨自己的莽撞。
第5章
这天,训练结束后,陆正擎从俱乐部训练场慢慢踱回家。俱乐部离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当初他在CFL诸多邀请函中选择辰辉的原因也就在此。客居国外十余年,日日飘浮于名利秀场,惯见声色,不管身外声名如何显赫,难离的始终是这片故土。
时值黄昏,晚灯渐渐亮起,天边晚霞如绮,将一切渲染成淡淡的黄色,煞是动人。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简陋的小型足球场,透过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十多岁的孩子们一个个追逐着足球玩得正欢。
球场草皮保养得并不好,球门前的草上差不多已被磨光,露出斑斑驳的黄土层,球门就是几根简单木料搭成的框架,连球网都没有。不远处,就是场地开阔设施豪华的高尔夫球场,相较之下,这个足球场连简陋都称不上。
陆正擎暗哂,都说中国足球臭,得从娃娃抓起,可是连最基本的设施都难以为继,国家对足球事业的发展又每每停留在功利之上,动辄豪赌世界杯,把成绩做为政绩来搞,内部则黑腐不堪,又谈何从娃娃抓起?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啊,小球场,铁丝网,还有这样的夕阳。陆正擎长叹。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个简陋的球场,他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梦想。因为家境贫寒,双亲供不起他念足球学校的学费,他便只能每天放学后在这里和一帮同龄的孩子们练球,踢踢校园联赛。
那年,他以主力身份代表星城出战东亚区U15足球赛,拿下大赛最佳。当时一个持异国语言的陌生男人带着翻译问他愿不愿意去国外试训,他简直如坠梦里。后来才得知,那人便是世界第一联赛凤凰联赛大名鼎鼎的红骑队CEO——大卫莫尔。
他还记得,离开星城之前的最后一个黄昏便是在这里度过,那是他少年时代在国内踢的最后一场五人制比赛,比赛结束时,一个眼睛湿润的孩子趴在铁丝网上呆呆望着他。
也许是那双渴望的眼睛打动了他,回头看看自己较平常人更为坎坷的成长经历,不日后自己也将去到遥远陌生的国家开始新的人生,前途亦未卜,当下心念一动,便摘下自幼携带的水晶足球项坠送给那孩子,作了个纪念。
从此,关山几度,天涯万里。
“嘿,传球,快传……”球场上孩子们的叫嚷打破了陆正擎的回忆。
眼前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细看竟然是于飞,一身帅气牛仔,脚蹬短靴,此刻正像邻家大男孩般飞速地带球往前冲,修长的身材在一群孩子中间,颇为打眼。
没想到这位看似身娇肉贵的世家子竟然也有这份心性,陆正擎暗叹。转眼间,青年便已争得一个任意球,汗水淋漓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让你们见识一下本少爷的绝招”,于飞双手插腰,眼里闪着孩子气的光芒。
不知怎么,一时间,陆正擎竟有些摒息。
把球放在球门前禁区一侧,于飞伸了伸腰,稍微活动了一下,然后在足球前站定,稍微调整了位置,抬起右脚,做了个小幅度的扭动,大声喝道,“球来了,于氏弧线……”
话刚落音,皮球便刷刷地直奔球门横梁而去。眼看要落入球网时,却砰地弹到横梁,大力折射回来。青年面容顿时失色,不禁“啊”地一声怪叫着抱头蹲下,半晌未动。
球在地上剧烈弹了好几下后,慢慢滚落,滑到陆正擎脚边。
“是陆正擎!!!”
“哇哇,真的是耶。”
本来还被于飞的任意球惊地四散,在看到那个高大挺拨的身影后,孩子们纷纷尖叫着靠拢过来。
“陆教练,给我签个名吧。”
“教我们踢球好不好?”
……
一时间,陆正擎被围在孩子中间,破旧的小球场好不热闹。留在原地还没缓过神来的于飞倒有些懵了。竟然是他!不好,刚才的糗样貌似全被看到了……呜……想死……于飞忍不住在心底干嚎。
“陆教练,我们都是你的球迷哦,教我们踢球吧,拜托了。”孩子们既热情又恳切。
“没问题,”陆正擎笑道,拾起脚边的足球,看到站在球场禁区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的青年,心下一松,忽然也露出些孩子心性来,“那我就把刚才的任意球再重新演示一遍”。
“好啊好啊。”孩子们拍手笑起来,齐齐退到场边。
众所皆知,陆正擎在球场上不仅组织能力一流,进可攻,退能守,更有一手任意球的绝活,号称“战斧式巡航导弹”,一度是红骑士队的独门法宝,震慑凤凰联赛。
高大的身影在足球前站定,微微一笑,右脚如闪电般一蹴,足球便在空中直奔球门而去,快接近球门时强烈旋转了一下,砰地一下从球门右上方直挂死角。
球进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欣赏这样世界级的表演,全场雷动,孩子乐得一个个简直要疯了。
于飞看得目不转睛。他素知陆正擎球技精湛,这样堪称艺术的出脚他也观摩过无数次,但这次却好像有点不一样,刚才的男人就像一个发光体,即使在破旧的小球场里,也依然气势不改,瞬间就能抓住所有人的视线。仅仅是一个足球,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是啊,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是那样地出众,天生该生活下众人的追逐和爱戴之下,又岂会受困于这样一家小小的俱乐部,受他这个众人口中的废材驱使?
那天的事,自己确实天真了些。
第6章
不觉间,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孩子们都渐渐散去了。球场上只剩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又不好装作没看到似的移开步子。
“你也喜欢来这儿踢球?”
走到于飞身边,陆正擎淡淡一笑,似乎已经不甚介意当日之事。刚才青年在踢球时那份孩儿心性不像是假的,也许他的本质并不坏,只是难免有些富家子弟的习气。
“瞎玩而已。陆Sir果然球技精湛,刚才那一球真是神了。”
没想到陆正擎会主动寻话,于飞心神一紧,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有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颊边还带着些赤红,衬着白色的皮肤,越发显得温润。
陆正擎忽然想到君子如玉四个字。暗想,果然是富贵人家子弟,只是可惜平日里声色犬马,枉费这一身好皮相。转念又笑笑,纵然是纨绔子弟又关他甚事,以后自己只要专心打理球队就是。
“上次的事……“于飞垂下眼,仿佛耗尽气力似的喃喃开口,“都是我的错,我一时昏了头,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说完,有些不安地踢了踢场地边的石子,不敢再看向男人。
总算说出来了,于飞内心长抒一口气,好像放下千斤重担。再僵持下去,他怕自己早晚要憋成内伤。
“算了,过去的事就莫再提,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话说得重了些,也还请于总多多担待。”
上次的事,自己受李明骏一激,确实也说了不少重话。冷静后他就明白过来,这只老狐狸是故意引他上勾,摆明了是想让辰辉内乱。事后他也想过找于飞和解,毕竟非常时期,将帅不和是俱乐部经营大忌,但总是拉不下脸来,便一直拖延至今。
闻言,青年露出欣喜的神色,雾色的眼眸越发显得湿润。
“以后辰辉就仰仗陆Sir了,球队经营方面我还有很多不懂的,还望以后多多指教。”
“客气了。”陆正擎淡淡道。又是那种略带讨好的语气,让他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都是一家人,陆Sir以后叫我阿飞便是。我……我能叫你擎哥吗?”于飞嗫嚅道,眼睛望向男人,脸色忽然可疑地红了些。
“好。”陆正擎朗声道。因为身高差距,他略微抬起头,陆正擎颔首时正得以细看他的眼睛,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雾气含着,这个面容真挚到有些讨好的青年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日后如方便,擎哥可要好好教我几招,过人分球的招式我怎么都学不好。”又流露出方才孩子气的神态,眼前人一脸振奋。
收敛心神,陆正擎正色道,“哪里,你不嫌弃就是。”言下有些懊恼自己的分心。
两人并肩在晚灯宁静的街道上走着,夏夜的晚风吹得人心神俱醉,间或有汽车从身边轻分贝地驰过,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饭菜香味,误会消除,这个初夏的晚上,平静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