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临时起意,救了院子里的这些无辜小民。
虽然今日始终没有勇气拿下面罩,可将来再次面对方陌时,或许可以坦荡一些。
对于方陌,他从六岁时便已知晓,十年来深深刻在心中,始终未褪颜色。
虽然,他们只是初次见面,以往从不曾有过交集。
可十年的期盼到如今才算一偿所愿,他实不甘心就此再无瓜葛,交给方陌的那样东西,便为两人不久后的重逢制造了必要的条件。
方陌不会不重视那东西!
因为,那是他整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算大功告成,关于镇国将军府的地形图。
图中详细标明了府内各处机关与埋伏,最要紧的是,镇国将军府中有一处外人再不会知道的地方,那地方阴森幽僻,四周用铁栅栏圈住,十多来一直囚禁着一个人。
他相信,方陌来京,定是为了这个人。
而目前京中能够帮助方陌顺利见到这个人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实在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呢!
他微微泛出一抹笑意,隐隐带上了几分淡淡的苦涩……想起铁笼中的囚徒,这么些年,恨他入骨,只怕方陌一旦与其会了面,二人之间便要势成水火。
还有,将会面临的惩罚……
那人待他是有目共睹的如珠似玉,可做出这样的事,便是再温和的脾气,也定然不会轻饶。
可惜,纵然已知前番荆棘遍地,他却仍欲我行我素,这份倔脾气,是在长年累月的艰难中养成的,便是那个从小将他捧在手心中的人也莫能耐何。
他慢慢地走到银杏树下,心中思索着处理这两具尸体的办法。
自幼为那人所眷顾,即使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怕也要染上一些主人的性子。
他便是被传染的宠物,带着与主人相同的洁癖。这满地血污,实让他无法弯下腰去,更惶论触碰那两具狰狞的尸体。
低头瞧了瞧洁白如玉的双手,心里不住地叹着气,该怎么办才好呢?
若依着以往的习惯,干脆一把火烧了这院子,也不至于脏污了自己的手。
可院子里那些睡得如死猪般的伙计可不能死呢!否则,他与方陌何谈将来?
若不然,索性去将贺徵引过来,由他收拾这两具尸首?
却也不妥,贺徵若回,院子里还有活人的事又如何瞒得过?
莫若再使一把迷香?
不成呢!只怕贺徵同样不愿污了手,一把火烧了这座小院子。
怎么办呢?
实在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适才就让方陌和那姓陆的将这两具尸体带走掩埋来得干脆。
也省得他在这儿左右为难。
脚下轻轻一点,飘飘飞上树梢,一屁股坐在一杆劲枝上,他仰首望月。
适才方陌和那姓陆的似乎也是坐在这里的呢!
自己何时有幸,能与方陌并肩赏月?
这是不是就叫做痴心妄想?
他微笑着想摇头,却没有摇成,因为灵敏的耳朵已听见一阵沙沙轻响,由远及近。
笑容霎时收起,他微微眯起双眼,心中开始盘算应对之策。
对于这种响声,他并不陌生,那是贺徵轻功施展起来独有的特点,时有时无,最易辨别。
果然,只眨眼功夫,贺徵宛如一抹幽灵般出现在眼帘之内,似乎也察觉到了树上的他,于院外忽地刹住脚步,眉头早已蹙紧,眼神凶狠怨毒。
他却毫不在意,稳稳地坐着,冲贺徵挥手打招呼:“二哥,出来赏月么?”
贺徵闭了闭眼,努力压下怒气,脚下狠狠一跺,人如冲天之鹰,迅速飞进院内,落于树梢。
他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眨眨眼:“二哥!”
贺徵咬牙切齿地点明:“原来是你!”
他继续眨眼,神情显得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是我?”
贺徵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贺灵钧,在我面前,休要装腔作势。是你!是你救了他们,对不对?”
他仍是一脸无辜:“二哥,你这么凶做什么?”
贺徵自认不是那种暴燥易怒的人,可在这位么弟面前,总是控制不住脾气,此时自是恨得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冷哼一声:“我倒不知,你的武功精进若此,竟能突破我的护身真气。”
原本明亮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眯着眼睛笑:“二哥太抬举我了呢!其实,是二哥与他们缠斗太久,我趁着二哥疲乏之际,拣个便宜罢了。”
这话不说倒罢,说出来更是将贺徵气个半死:“你……”这小鬼明里是赞他武艺高强,实则借话讽刺,暗嘲他不自量力,妄想以一敌二,最终却功亏一篑。
贺徵性子偏激,今夜又吃了这等恶亏,在众下属眼前脸面丢尽,便是这位名唤贺灵钧的少年原本并无讥讽之意,听进他的耳里,也已勾起了满腔的怒火与愤恨。
慢慢举起手,有那么一瞬间,贺徵想要一掌劈死这个从小便看不顺眼的么弟。
贺灵钧倒也机灵,或许自幼面对过太多的困难与灾厄,眼见贺徵脸露凶色,心中暗暗戒备,却仍旧不改笑颜,甚至很随意地向下指了指:“二哥,你来了最好,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收拾呢!”
贺徵的狠戾顿时消除了大半。
不能动,这个小鬼千万动不得,否则……想起那人温和浅淡的笑容,心下一寒,举起的手重又缓缓放下。
瞥了瞥脚下,他淡淡道:“人是你杀的,自然由你收拾。”
贺灵钧见他已将杀意收敛,心头一宽,笑得更加欢快:“二哥这可难为我了,我只会杀人,不懂得收拾。”
贺徵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是吗?我倒不知只会杀人的贺灵钧居然也有做活菩萨的时候,屋子里的那些人也是你救的吧?”
贺灵钧歪了歪脑袋,突然“扑哧”大笑起来,一时笑得前仰后合,身下的树枝“扑簌簌”颤抖摇曳:“哈哈哈,这倒是真的呢!我居然懂得救人!”他拍着手,兴高采烈。
贺徵皱皱眉:“你笑得真难听!”
笑声嘎然而止,贺灵钧瞪大双眼:“二哥……”
贺徵不动声色:“你也不是什么做菩萨的料,索性全杀了,放把火烧光,也省得再去收拾。”
贺灵钧皱了皱鼻子,拼命摇头:“不成不成。”他诡异地抿嘴一笑:“二哥,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吗?”
贺徵不耐烦道:“发现什么?”
贺灵钧习惯性地眯起眼,笑得人畜无害:“清源哥哥从不杀人呢!”好像生怕说不详细似的,他仔细地解释着:“清源哥哥有了什么麻烦总是交给二哥,或是别的人去做,自己却从不杀人呢!”
贺徵心下一凛,不错!确实不曾见过清源亲自动手杀人,难道……
贺灵钧继续道:“我想,清源哥哥应该是不喜欢杀人的,他和你我都不同,是真正喜爱干净的人。”向着屋子的方向瞥了瞥,状似自言自语:“这院子虽不大,一把火烧起来,想不惹人注目也不成。倘是清源哥哥知道我们滥杀无辜惹来事端,只怕会生气呢!”他晃了晃脑袋:“二哥想惹清源哥哥生气吗?”继续火上浇油:“而且,据我所知,今晚之事,清源哥哥好像并不知道哦!”
贺徵眼瞳一缩,心里明白又被这小子拿住了把柄。
他不动不语,贺灵钧也不催促,仍旧笑嘻嘻地望着他,居然不再开口了。
言尽于此,贺徵怎会不明白!
他缓缓握起拳头:“罢了,你走吧!我找人收拾。”
原本悬在半空中的心刹那间落到了实处,贺灵钧终于松了口气。
第十章:贺家五子
凉风淅淅夜厌厌,霜送晓寒湿云裳,回首向来路,月依旧,人不见,空惹愁肠。
陆文帛站在檐角阴暗处,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默默地望向远方天际,不发一语。
方陌一时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却也不便打扰,静静立于一旁,心中自有万千思绪。
二人此时的所在,乃是一处十分幽静的小院落。四围青砖砌起高墙,依墙种有两排针叶松,郁郁蓊蓊,风从枝叶间隙吹进院中,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气,沁人心骨。
松下便是花圃,左侧一畦碧绿的青菜,想是屋主人自种自用,右方却栽下了各色菊花,方陌虽不太了解,却也认得其中颇有名种,如醉舞贵妃、十丈珠帘、一坯雪等等。
菜畦与花圃之间辟出了一条青石子的小路,细细长长深深幽幽地通向一座圆形的拱门,拱门外……方陌扯了扯嘴角,虽是入夜方显繁华之地,但此际晨光将起,那些嫖客精力再好,想必也仍在梦中犹未醒转呢!
从酒楼逃出之后,陆文帛带着他七绕八拐,竟大摇大摆毫不避忌地钻进了一所娼馆。方陌尚未回过神来,便见陆文帛与那老鸨嘻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随即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将他们围住,方陌面嫩,何时见过这等场面,顿觉大窘,手足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二人已被簇拥进一间华丽的绣房。
一进绣房,老鸨与小姑娘们一轰而散,陆文帛随手关了门,拉着方陌的手来到床后,轻轻敲了敲墙壁,只听一阵嘎嘎轻响,完整的墙平白裂开一个圆形大洞。陆文帛拍拍方陌的手,头一闷,率先钻了进去。
出了洞,便是这座普通而平凡的小院了。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那等纸醉金迷的场所后面居然还隐藏着如此平静而安闲的院落。
陆文帛知他疑惑,不吝解答:“这里是回天教在京中的一处分舵。”
方陌恍然。
回天教,南方风头正盛、以收留充国旧臣遗孤为要的新生江湖势力,果然与陆文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确切的说,这位幼时好友在回天教中应占一席之地,且身份不俗。
方陌心下微微一叹,任他再是不愿牵扯是非,却也无可避免了。
何况,凭他一己之力,怕是见不到父亲呢!或许只有借助于回天教的势力……
而直到此时,方才得有空暇将今晚之事前前后后回想一遍。
凭着自幼与陆文帛养成的那份默契,不用刻意相约,他便知这位如兄长般的好友寅夜必来寻访,只是未曾料到陆文帛竟被人跟踪而至,险些害了一院子善良人的性命。
那幽灵似的杀手首领名唤贺徵,京中姓贺者虽多,但似这般武艺高深莫测,又豢养着大批杀手的贺姓之人却是屈指可数,想来想去,不过一家而已。
缓缓叹了口气,若果真是那一家,想要与父亲见上一面岂非是难上加难!
他这声叹息虽然轻浅,却适时地拉回了身旁陆文帛的神智:“小陌……”陆文帛唤着他的乳名:“为何叹气?”
方陌微微苦笑:“一个贺徵便让你我二人应接不暇,便是没有大哥半年前的犯险,我也已不难想象镇国将军府该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了。”
陆文帛转身,向着屋内走去:“镇国将军府大小房舍数百间,贺徵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兼顾八方。”这话,等于默认了贺徵的身份:“你怎不看看那东西?”
方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二人一同走进屋内。
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火花跳跃不停,昏昏暗暗的,倒不如屋外月盛星明来得敞亮。
陆文帛临窗而坐,月辉洒落,衬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把那东西拿出来瞧瞧,或许有用也说不定。”
方陌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颇有些犹豫地展开来瞧了瞧,蓦然露出惊喜的神色:“是图!”
想不到,那黑衣人塞给他的,竟然是镇国将军府的地形图。
陆文帛似笑非笑,仿佛早已料中一般,手指缓缓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
方陌将那图小心地铺在桌子上,用手指抹平皱褶,随口招呼:“大哥,你来看!”
陆文帛微微踌躇片刻,缓缓立起,却又似不愿去瞧那图,只是依着窗,神情间带了几分失落之色。
方陌得了图,正高兴间,也未察觉他的异样,见他不语不动,便又招了招手:“来看来看。”
陆文帛望着这一派天真的好友,心底突然涌出一股艳羡之情,曾几何时,他便已丢弃了这份简单的愉悦,羁留江湖,四方奔波,冷雨愁风,天涯辗转。
那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心事,只怕已成了他永久的秘密,或许,还将伴着他走向黄泉,走到下一世去呢!
心中苦笑连连,陆文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终于走到方陌身边,与他一起细看那副画在宣纸上的地形图。
图标得十分详尽,不提机关布防,便连墙角用来夹老鼠的鼠夹都不曾放过,可见作图者用心之深,观察之细,应该未有一处遗漏。
沿着大门向内看,一路亭台楼阁,曲水幽径,图中都标明了将军府护卫布防及换防的时辰,直至西南角……二人倏地对望一眼……西南角重兵把守,却只画了几杆铁栅栏,底下用极小极小的字写着一句:方翟被囚处。
陆文帛突然笑了起来:“小陌,看来,他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
方陌望着那一行小字,适才得图时的兴奋此时已荡然无存,眉间微褶,半晌方道:“他是谁?”
陆文帛侧了侧头,长发从颈间滑落:“他么……”语音带着几分惆怅:“是我的救命恩人……”
方陌显然不想听他废话,抬起头来,沈声道:“大哥若是明白的,何不直言?他究竟是谁?”
湖畔夺人眼目的穿花步,昨夜黑巾蒙面的救命星,凭着那把清脆的声音,方陌早已将两个看似不同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只是,那等清贵秀气的少年,出身当是不凡,又怎会与一众杀手混在一处,寅夜赶来相救?
况那两名杀手临死时的惨相,方陌此时想来也是不寒而栗。
蓥阳方氏,夏读三伏,冬练三九,不仅武艺在江湖中首屈一指,每一代弟子更兼熟读诗书通晓古今,心中自存一番处事之道。这少年虽然救了他的性命,但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段,方陌实是不敢苟同,连带着,也对少年起了几分敬畏之心。
不明白的是,观少年神态,似对他极欲讨好,话语间也尽量亲热,倒令方陌百思不得其解了。
陆文帛取了一根细长的银耳勺,随意地挑了挑灯花:“你可知道,贺镜有几名子女?”
方陌缓缓坐下,单手托着腮,若有所思,慢慢道:“据闻,武士昭登基之前,贺镜便添了丁。到如今,该当是三子一女,其中二子与三女乃是双生。”
陆文帛微笑着摇了摇头:“这只是外面的传言,实际上,在十五年前,也就是沈家兄弟过世不久,贺镜又添一子,也就是贺家第五位小公子。”
方陌陡然一惊:“十五年前?”那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模样
陆文帛缓缓点头:“若我猜得不错,救我们的人应当便是贺镜么子!”
少年气质清华,穿着打扮无不精致,若说是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倒也贴切,只是……方陌皱起眉:“他为何出手相救?”
陆文帛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最终毅然道:“小陌,你方家武学一向传子不传媳,传儿不传女,是也不是?”
方陌心中一惊:“不错!”他想起挽诗湖畔那高超的穿花步,心中若有所悟。
陆文帛接着道:“半年前,他在将军府救我一命,临去前甚为匆忙,竟用了上乘轻功,我瞧得真切,那功夫应是你蓥阳方氏的穿花步无疑。”
方陌眼色一沈:“不瞒大哥,穿花步的修练之法小弟一直随身携带,便是韩伯,也从未看过一眼。”他停了停,又道:“其实,那少年我并非第一次见之,一个多月前……”他将自己在挽诗湖畔的遭遇事无巨细一一说了个明白,临了又道:“若我猜得不错,与那少年在一起的,当是广阳侯楚清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