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源”三个字,宛如一道乌云,瞬间掩去了陆文帛脸上的笑容。回天教的教徒断然不会忘却,与此人的几番较量之后,回天教遭受了怎样的惨痛损失。
方陌察言观色:“大哥,怎么了?”
陆文帛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心下蓦地一痛,怎就忘了贺家与楚清源的渊源?那人虽对自己有救命重恩,却也是敌我之间径渭分明啊!
他慢慢撇过脸去,努力平复失落而伤感的心情:“贺徵既然成了楚清源的走狗,那他……他与楚清源自然也是交情匪浅了……”顿了顿,急急转移话题:“照你所言,那便不是我看走了眼。依此推测,当是……”
方陌接口道:“当是父亲所授!”普天之下,除了他,只有方翟懂得穿花步修练之法。
可方家祖训甚严,方翟的性子如何,便是陆文帛不知,方陌从韩伯口中或多或少也听得一些,怎会违背家训擅自收徒?况桌上那副图明明白白地标示着,方翟乃是钦命要犯,被囚之处重兵把守,贺镜又怎会允许自己的儿子随意靠近,甚尔拜其为师?
除此之外,只有一种可能了。
方陌渐渐变了脸色:“父亲身陷囹圄,怕只怕受人胁制,身不由己。”
陆文帛却摇了摇头:“习武不同于学文,若方叔叔不愿意,又有谁能强迫他收徒?便是勉强收下,教习时大可颠倒顺序,或是捏造要诀,那后果,小陌,你是知道的,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半身瘫痪,不能人事,甚而有性命之危。”
如此一想,方陌倒去了几分疑心。
不错,蓥阳方氏的武功,武林中觊觎者大有人在,但时至今日,除了他方家子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要诀流落江湖。若说百年来修习之时从无一次遭人窥看,如何能够?但这类功法最重循序渐进,方家多有好手,便是偷学了一次,又焉能容人再来二趟。可依少年此时的功力,定非一朝一夕之果,若不是父亲有心传授,又怎会习得如此精湛!
父亲半生坎坷,身在囚笼不见天日,当年冤案,贺镜自是脱不了干系,莫说二人已然成仇,便是素无瓜葛,那贺镜同沈氏兄弟颇多不同,阴险有余,豪爽不足,父亲向来瞧不起此类奸猾小人,即使无有祖训,也断然不会将其子女收归门下。
但贺家五子确实学得了穿花步,方陌自不会错看,陆文帛应当也不至于信口开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图中,根根直立的铁栅栏,宛如扎在方陌心中的尖刺。十六年啊!失去双臂的父亲须得付出怎样的心力,才能熬过那些充满耻辱的岁月?
第十一章:夜潜寻父
一夜西风劲急,纱云掩月,薄雾似霜,轻寒剔骨。方陌着一身夜行衣,悄悄来到位于城西的镇国将军府外。
在回天教分舵呆了半个月,倒也安然。可方陌心中念念兹兹,只是牵挂深陷囚牢的老父,好容易熬到今晚月黑,掂量着陆文帛必会阻拦,索性也不与其知会一声,待得三更,独自换了装束,潜出分舵,径往将军府而来。
这半个月,方陌终日无所事事,对着那幅地形图潜心钻研,将军府内布防巡卫早已了然于心,而此时他所站立之处,正是三更时段防卫最为薄弱的后院墙根下。
三丈高的院墙自然是挡不住方陌的,他侧耳细察片刻,确认墙内果无声息,方才双脚轻点,人如飞鸿,轻飘飘跃过墙头。
贴墙是一片湿滑的青石地,方陌微微皱眉,半空中一个回旋,人便落在了三尺开外干净的屋檐下。
此处后院,为府中杂役所居,平日巡防自然比不得正院,到三更更为松懈,可即便如此,方陌仍不敢掉以轻心。他算计得刚刚好,落脚处正为一节飞起的檐角所蔽,黑乎乎的,若不仔细察看,实难发现此地竟站了一个人。
方陌见这处院落果然与地形图所标注的完全一致,方才确信那少年对己实为一番好意。
他沿着屋檐走过短小的回廊,穿出拱门,入目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小径两旁种着矮小的冬青,风微微吹过,悉索轻响。
方陌知道将军府中处处设有机关,巡逻的护卫也是个个身手不凡,何况贺徵手里还把握着一群武功诡异的黑衣杀手,人潜府内,自然不能于一处耽搁,故此见了那小路,便即施展轻功,脚不沾地,转眼来到路的尽头。
依据图中所标,尽头处转过一道长廊,应为将军府的后花园,只要通过了后花园,往正院西南角方向便可到达父亲方翟被囚之处。
可无论是正院还是后花园,都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将军府布防之严连陆文帛都心有余悸,即使现在得了图,也不能掉以轻心妄自托大,还需谨慎再三为好。
来之前,他早已计划好了线路,只是如今掩于墙后,探头便可望见将军府占地颇广的后花园,却又凭添了几分犹豫。
方陌从小在韩伯的教导下长大,韩伯虽为江湖人,但多年退隐,专心致志抚养非亲生的方家小主人,平日言行不免拘束了些。况且,自方翟随充王进京后,韩伯总觉变故就在顷刻之间,行事更为小心。却不知,这点谨慎竟被自幼耳濡目染的方家小主人学了去,以致方陌年纪轻轻,便颇喜瞻前顾后,事到临头总是难以决断。
虽然早有打算,可当看到近在咫尺的后花园时,方陌固疾重犯,一时竟吃不准原先定好的线路是否合适。
正踌躇间,身边忽有微风疾掠,紧接着,一道对方陌来说还算熟悉的声音划过耳旁:“跟我来!”
方陌眉头微微一皱,脚下略一停顿,心中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一咬牙,暗想既来之,则安之,莫若赌上一赌,总好过停于此地左右为难犹豫不前。
不过,此人当真神出鬼没得紧,莫说适才于后院并未见到一丝可疑之迹,便是今日前来寻父也属临时之举,他又是如何算出自己必然出现在此?
却不知,自送出那幅地形图后,这个人早已等侯多日,直至今晚,才发现他终于来了。
现在不是多问之时,虽然从不曾做过这等近乎于偷鸡摸狗之事,轻重缓急,方陌却也是懂的。
再不多想,年轻人展开身形,紧紧跟上前方那突然出现的身影。
领路的人自然对将军府极为熟悉,带着方陌在后花园中腾挪跳跃,闪避巡兵,躲开机关,不多时,便已轻轻松松地出了花园,来到将军府守卫最为严密的前院。
前院占地与后花园相比犹有过之,因是主人家居住之所,布置得自然更加细致,方陌却无心欣赏这等大户人家的气象,那领路人脚下亦是愈发地迅速,不知不觉间,方陌发现,那人竟然又用上了蓥阳方氏独传的身法──穿花步。
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傍晚在挽诗湖畔见到的笑容灿烂的少年,方陌年轻的心突然起了一股骚动,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也突然改换了身法。
方陌年纪毕竟大了几许,功力在如今江湖的年青一辈中也算是佼佼者,不多时,二人便已并肩而行,方陌这才觉出此举颇多失礼,不由放缓了脚步。
那人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微微转过头来,俊秀的脸庞居然带着一抹笑意,眉眼弯弯,显见得十分高兴。
方陌却有些讪讪的,将及弱冠的年岁,那种孩提时期的冲动与傲气竟然丝毫不减,对方不过十五六岁罢了,强弱悬殊明摆着,便是赶上了,又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这样想着,脚下愈发地缓了缓,领路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为情,笑容加深,竟然伸手将他拉住。
方陌虽然不是一个优点特别突出的人,却着着实实有着一颗赤子之心,此时被一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安慰似地拉住了手,禁不住脸泛红潮。
此时二人已渐渐接近重兵把守的西南角,领路人虽有心多看方陌两眼,却也不敢在此时稍有大意,轻轻一拽,方陌猝不及防,被拽至一堵低矮的墙后。
方陌待要询问缘由,却见那少年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衣服:“换上!”
那衣服一望便知乃是仆役的装束,方陌微微一笑,顿时明白了少年的意图,爽快地将衣服换好。
少年似乎极为满意,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抿嘴轻笑,低声解释:“这里虽有重兵把守,但都是军中士兵,府里的人大多不太认得,你且随我进去便好。”
方陌恍然,莫怪少年到此时才让他换装,实是先前无甚必要,便是换了,若一个大意被府中巡兵发现,也能分辩生人与否。
其实他却想得差了,领路之人心中实是对他极为敬重喜爱,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看他打扮成杂役模样,埋汰了一副好相貌。
不料,方陌生得周正,即便穿上那等灰不溜秋的衣服,竟也是眉清目朗,长身玉立,不免让少年更添了几分欢喜。
两人整束已毕,大大方方地走出墙来,方陌记着衣服的身份,垂下头去,果如仆役一般,始终慢了那少年两步。
领路人颇有些孩子气,笑嘻嘻地回头瞧了他一眼,未置一词,带着他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显然,少年经常来此,便是深更半夜的,值守的兵丁也不曾多问一句,只是有人好奇地瞧了方陌一眼:“小公子,这么晚了还来啊!”
少年何等机灵,冲那发问者微一拱手,笑道:“不瞒高大哥,今晚练功总有不明白之处,需向方先生请教。”说着,回头冲方陌一瞪眼:“跟你说了不会乱跑,偏是不信,这会儿跟来,可是信了?”又对那高大哥道:“这人是清源哥哥刚刚发付给我使唤的,实心眼儿,见夜深了,只是不让我出门,说是万一我再偷溜出府,他撑不住清源哥哥的责罚。”满足胡言乱语。
高大哥摇摇头:“小公子恁地顽皮!莫怪他不放心,若换作我,这半夜三更的,也得跟着您。”
少年嘻嘻直笑,或许也知自己积习难改,极好惹是生非,故而这会儿也不说什么,只在牢门打开时,冲高大哥感激似地点点头,带着方陌径直入内。
说是牢房,其实便如地形图所示,乃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一个小院子,院内十分狭小,只一间石屋,屋外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摆放着一套石桌石凳,其他再无更多。
时值深秋,槐叶落地,铺了厚厚一层,脚踏上去,脆弱的叶片吱呀细响,宛如呻呤般,听进耳里,竟让人觉得一股寒气无端升至心头,煞是悲凉。
两人踏着落叶走进石屋,少年忙不迭返身将门关上,随即向内指了指:“进去吧!”
石屋极为简陋,共分两进。两人此时正站在外间,不过一桌一椅而已,竟不见一件多余之物。第二进与外屋用一重厚重的布帘隔住,方陌心知自己要见的人正在那布帘之后,一时竟有些近亲情怯,惶惶不安。
倒是那少年看他专注着发怔,一动不动,有些不明所以,轻轻推了他一把:“进去呀!”
方陌这才回过神来,不觉微赧,冲那少年点点头后,一步一步走向里屋。
正来到门前,待要掀开那层布帘时,不妨里间有人出声唤道:“灵钧,是你吗?”
方陌愣了愣,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少年,只见少年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轻浅的笑容:“是的,师父。”
不知为何,方陌总觉得少年的笑容带着几分难言的苦涩。
屋内继续道:“我已睡下,你明日再来吧!”停了停:“你带了谁来?”
少年没有答言,只冲方陌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进去。
方陌这时再不犹豫,颤抖着手掀开布帘,大步迈过低矮的石制门槛。
却不知,在他踏进去的一瞬间,少年原本明亮的双眸顿时黯淡了几分,微微叹口气,在外屋仅有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
卧房内空荡荡的,一席木板床,床头一张小矮柜,一豆烛火燃于矮柜之上,四顾再无其它。方陌看那床上连蚊帐也没有,心里更是伤痛难当。
此时,躺在床上的人已坐起身,虽然盲了双目,但内功犹在,耳力非凡,听见有人进屋,厉声喝道:“不是让你回去么?进来作甚?”
方陌喉咙哽得厉害,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只怔怔地望着床上人,心中自起惊涛骇浪。
床上人看着倒也不显衰老,许是这些年并未耽搁了功夫,容貌依旧清俊,只是……他的两边袖管却空荡荡垂于身侧,双眸虽然睁得大大的,然毫无神彩,也不往方陌所立的方向看上一眼。
十多年的囚禁生活并未使方翟的脾气温和些,相反,倒似更暴燥了,见进屋之人不理会,怒道:“出去!”右袖袖管挥起,方陌顿觉一股大力袭来,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过。
闪开时,他无意间用上了韩伯教给他的躲避之法,方翟耳力实非常人,竟听出了对方掠去的方向与风声,当下愣了愣,第二招再不能出手,却低低地咳了咳,轻轻问道:“千山?”
千山是韩伯的名讳,方陌自是知道的,此时见父亲犹疑的神色,想想已经过世的韩千山,不觉悲从中来。
脚下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了床前,他慢慢跪下,低泣出声:“爹……爹爹……”
床上的方翟再想不到进屋之人居然对自己口称爹爹,不觉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小陌?”
方陌连连点头:“爹爹……”
方翟忽地转过身来,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摸摸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亲生子,却是徒劳无功。
没有光彩的眼睛向着方陌跪着的地方转了转,他准确地抓住了儿子所在的位置:“小陌,你怎么来了?千山呢?”
凭着适才那一下闪避,他确信面前的人没有欺骗他,应是他的儿子无疑。
韩千山没有子嗣,也不曾收什么弟子,一身武艺尽传于方陌。
方陌心中不免为韩伯感到了几分欣慰,这么多年,父亲毕竟没有忘却韩千山,只是……他垂下头:“韩伯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方翟身体一僵,大大的眼睛依旧瞪得圆圆的,双唇微微颤抖,半晌轻轻吁出一口气:“过世了……”黑暗的世界里,似乎看见了韩千山那张温厚的脸,老老实实地冲他一弯腰:“公子……”
韩千山,这名字要放在二十年前的江湖,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如今,竟然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消逝了,为了他,为了他的儿子。
第十二章:父子密谈
卧房内一时沉默,只偶尔传出几缕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外间,少年一人默默独坐,似乎是在侧耳细听,又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只专注着自身的心事。
里屋,怔然而坐的方翟终于有了动静,衣袖缓缓搭上方陌的头顶,失去了双臂的父亲似乎想通过这管袖子来安慰心爱的儿子,软薄的衣袖在年轻人的头顶上来回摩梭。
方陌长到这么大,对爹爹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四岁时,早已模糊,虽然韩伯待他情比骨肉,但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此时做出这样的动作,仍是让他既感无限欢喜又觉彻骨伤痛,忍不住跪行前扑,张开双臂将床上人紧紧抱住。
方翟微微叹了口气,盲了十多年的双目此时也只能无用地转动着眼珠子,想要看看唯一的骨肉如今究竟长成何般模样,却是不能够的。
方陌感觉到了父亲的遗憾,微微仰头,咬牙道:“爹爹,他们如此害您,孩儿定要为您报仇血恨。”
他这话说得激愤,一个字一个字宛如从牙缝中蹦出来一般,凛冽坚定,声音也拔高了几分,竟被外头独坐之人听了去。
少年立时变了颜色,“豁”地立起身,似乎即刻便要冲进去,然而却生生止住了脚步,最终复又颓然坐倒。
或许,原先还抱着一线希望,闻听此言,心却霎那间凉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