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陌愣了愣,慢慢挪开手,颓然跪倒。
少年轻轻摇了摇父亲的身体,呆怔半晌,蓦地放声,嚎啕大哭。
沈朝风毒发后强行运功,令五脏浸废,方陌本是知道的。却不料潘绩、蒋维昌领兵围捕,沈云万不得已,再次出手,致毒气攻心,因而毙命。否则,以沈朝风的功力,应当还能坚持一段时日。
想来,沈云早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怕沈簟果真犯险,故意逼迫贺灵钧去救陆文帛。
惨淡摇头,方陌发现,这样的人世,果然残酷无比!
他望了望伏尸痛哭的沈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人死原是万事空,即便对沈云再有怨怼之心,此际也已随着那人的离世而荡然无存。
沈朝风这一生,命途多舛,劫难重重,英年早逝,亦不知是福是祸。
只可怜了贺灵钧!
沈朝风临死犹挂念着沈簟,贺灵钧呢?谁来为他担忧为他愁?
难道当真任由那孩子一个人去送死?
方陌狠狠咬了咬牙,站起身,走到犹自痛哭的少年身旁,俯腰拍拍他的肩膀:“沈公子,节哀顺变!”
沈簟哭声微顿,慢慢仰起脸,目光哀凄欲绝:“方……方少侠……”
年轻人勉强劝道:“沈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如此悲伤,令尊英灵不散,岂不挂心?”
沈簟摇摇头:“我……我……”
方陌知他性本柔弱,无甚主见,此际父亲忽亡,早已乱了分寸,遂道:“人死为大,入土方安。沈公子,你得振作起来,想一想,沈将军的后事该如何处理?”
被方陌这么一提醒,少年渐渐找回了神智,默想半晌,缓缓道:“爹爹以前曾说过,沈氏一族破亡,祖坟早无,人由天地来,亦回天地去,无处……”他抽咽难言:“无处……无处不可埋骨。”
方陌怔了怔,倏地跪地,冲沈朝风的尸体“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语气哀绝:“将军既知族破,不求归葬,又何苦咬着祖宗英名不放,非要置灵钧于死地不可?”
沈簟愣住。
不错,祖坟都找不到了,却偏偏为了那些没影子的事狠心将亲生骨肉推入火坑,沈朝风此人究竟是阔达亦或狭隘,便连他最心爱的孩子沈簟也说不分明了!
只是,为着沈朝风之死伤心欲绝的二人此时万万没有想到,回到楚清源身边的贺灵钧之境遇,与“重入火坑”四个字相去甚远,事实上……
楚清源问出那句话之后,贺灵钧半晌没有回答。
广阳侯也不追逼,反而伸手替他整了整衣摆,拉着他一同坐在床边。见他头发散乱,更是如变戏法般取出一枚玉簪,将青丝顺齐,用簪子高高挽起。
这仿佛自然不过的动作,让贺灵钧眼前渐渐模糊,背对着楚清源,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微微泛酸的热意,轻轻道:“清源哥哥,若我说,这次回来,是为了你!”他顿了顿:“你……相信吗?”
贺灵钧的性格向来不会有太多踌躇不定的因素存在,便如几个月前,欲救方氏父子,毒杀夏逞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在牢中想透的感情,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对着楚清源表白清楚,却不料最终还是得脱囹圄,顺利地回来了。贺灵钧孤注一掷,破釜沈舟,即便说出即死,也绝不后悔。
他不想留着遗憾去往下一世!
只是,心中却觉得毫无希望。
贺灵钧垂敛着双眸,没有回头。
毕竟,楚清源拒换人质,已让他明白这只是一份单相思罢了。
似乎,又在赌!
此次押上的不仅有他的性命,还有他领悟不久的爱情。
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说出来,只是因为眼下帐中仅剩楚清源一人而已。
广阳侯身边亲信如云,贺灵钧不知道还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能够让他与楚清源单独在一起。
这份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只要贺徵他们不知道,也不算太丢脸不是吗?
身后,楚清源没有动静。
贺灵钧不愿,亦不敢回头,害怕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露出能让自己崩溃的表情。
慢慢扯起一抹悲哀的笑容,少年抬脚,待要走出这间小小的卧房。
突然,温热的手抓住了他的左臂,紧接着,力道加大,贺灵钧来不及反应,便被拉得回转了身,随即,对于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将他紧紧拥住。
楚清源的气息显得有些零乱:“我信……”
贺灵钧右肩肩骨碎裂,匆忙间,曲悠处理得又极为简单,此时被广阳侯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抱,疼痛已极,偏偏贪恋这许久未逢的温暖胸膛,不愿离开。况听得“我信”这两个字时,心中委屈更是源源不断,一时忍不住,先还小声抽泣,渐渐越哭声音越大,最终嚎啕起来,直欲把这些年所受的痛苦与屈辱用眼泪全然驱逐。
只一转身,少年宛如由生到死又由死回生地走过了一轮。
广阳侯索性将他横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用脸轻轻磨蹭他的长发,任他发泄。
贺灵钧如小猫般,几乎团成一团,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倾诉:“我以为……做了那么多错事,清源哥哥再也……再也不会顾惜我了……”
楚清源微微笑着,眼中隐有泪光:“怎么会?”停了停,柔声说道:“灵钧没有错,是清源哥哥错了!”
这孩子有多久没这么哭过了,自那年广阳侯从边关回来,贺灵钧便似挂上了一副面具。
此时,见着那一颗颗浑圆透明的泪珠,楚清源心中自起惊涛骇浪,忽然有了了悟。
原来,他毕竟还是做错了!
若从小便将孩子带在身边,若非举棋不定前怕狼后怕虎,若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又怎会有今日之恶果?
当然,更不应当的是,贺灵钧毕竟还是个孩子,自己为什么要对他那般严厉苛刻?稍有违逆,便放任外人欺负,想想贺府的毒打、林意寒的出手无情、回天教地牢的鞭刑……楚清源果然尝到了痛心不舍的滋味。
事实上,这些日子的思念,已让广阳侯明白,不管贺灵钧有错无错,他毕竟是放不下的。
那日,与曲悠在山中闲逛时,他便有了决定。
既然放不下,就守在身边吧!
更何况,贺灵钧竟似透悟了心意,两情相悦,楚清源自然更不会撒手了。
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拒换人质,我……我以为……”
楚清源用指腹替他擦着眼泪:“傻孩子,仇莫奇是谁?”
贺灵钧微微一愣,收了哭声,呆呆道:“是……是……”起了结巴。
对呀!不只仇莫奇,守牢人据说叫什么刘牧,还有那几名戴了面具的堂主……
难得露出的痴傻表情取悦了广阳侯,楚清源忍俊不禁地捏捏他瘦削的脸,轻叹一声:“毕竟还是吃苦了!”
贺灵钧脸上犹挂着泪珠,却弯起了眉眼,向着广阳侯的怀里缩了缩,摇头道:“没有!”心道,若不是这一场劫难,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自己的感情呢!
他早先受过重创,虽说沈簟照顾得还算仔细,毕竟伤了元气,又随方陌一路奔逃,歇也未能歇得好,早已疲乏不堪。况本以为此番回来有死无生,不料竟能意外重得楚清源宽慰怜爱,心中舒畅,精神松懈,不知不觉间,便如小时候一般,窝在那个亲切的怀抱中睡着了。
楚清源坐着没有动,一手抱住贺灵钧,一手轻轻抚摸少年眉间那两道深深的褶痕,脸上表情变幻莫定,最终却长叹一声,轻轻道:“灵钧,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话,我都不会放手了!”
并非不相信,我只是希望,你说这些话,是出自真心,而并非……为了救那个陆文帛。
第六十三章:狡猾如狐
趁贺灵钧睡着之际,楚清源将曲悠喊来,替少年医治肩膀。
碎骨重新拼合,伤处被大力揉弄,必定剧痛难忍,曲悠动手前思之再三,索性给少年用了一剂麻沸散,如此一来,贺灵钧几乎睡昏过去,原以为不至第二日凌晨应该醒不了,谁知三更时分便睁开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喊饿。
楚清源就在旁边,见他略一翻身便脸色发白,知他伤处疼痛,十分怜惜,小心地抱着他坐起来:“别乱动!”随即叫人去取晚膳。
军营里没什么好的吃食,可贺灵钧想是饿狠了,一顿狂扫。楚清源看得心酸,令伺侯的军士退下,亲自给少年舀汤添菜。
贺徵兄妹各有住处,曲悠本与楚清源一道,可贺灵钧既已回来了,他自然不好意思再缠着广阳侯,另寻歇所。
少年见卧帐里仍旧只有他与楚清源两个人,满心欢喜,一边稀里胡噜地喝汤,一边眨也不眨地瞄着坐在身边殷勤服侍的人,眉间眼角全是愉悦的笑意。
好不容易吃完了,贺灵钧满足地放下碗,摸摸肚子:“饱了!”
楚清源捏着一块丝帕,微微含笑,替他擦去嘴边的汤渍:“肩膀疼不疼?”
填饱了五脏庙,伤处似乎也没那么痛得厉害了。少年咧嘴一笑:“不疼!”他一只胳膊被曲悠用纱带绑了个严严实实,肩膀更是固定得完全不能动弹,但腿还是灵活的,磨磨蹭蹭地也不上床,却往楚清源身边挤过去。
此时的贺灵钧,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期,一得机会,便赖在广阳侯身上,死也不肯离开。
楚清源一笑,伸手将他抱住,心里却颇多感慨!
原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贺灵钧的性子越来越乖戾,小时候的习惯早已丢却,何曾想得到,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少年其实并未忘记,仍旧保留着。
楚清源觉得,确实是自己对不起贺灵钧。
若非此番一场劫难,只怕永不能开窍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收了收手臂,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贺灵钧被他勒得有些疼,推推他的胸膛:“清源哥哥……”
广阳侯收回思绪,意识到少年伤得不轻,抱歉地笑着,微松手臂,用下颌轻轻磨蹭贺灵钧的头顶:“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贺征回来时,曾提及于千钧一发之际从沈朝风手里救下了少年,那么,原本毫发无伤的人怎会一夕之间碎了肩骨?
贺灵钧半晌没有回答,楚清源并不催问,耐心等侯。
火光摇曳,野外多蚊虫,一只极小的飞蛾扑向油灯,“嗤”地一声,在二人的眼皮子底下化成了一股灰烟。
少年愣愣地看着小虫的尸体坠落在黄澄澄的油污中,缓缓叹了口气:“我自己拍碎的。”他垂下眸子,慢腾腾地道出原委:“当着方陌的面,碎骨立誓,从今往后,再不使用方家武学。”
楚清源轻轻叹息:“碎骨立誓……”可怜的孩子:“灵钧,我还记得,你五岁时无意中闯入囚禁方翟的地方,恰恰那日方翟在屋外练功,被你瞧见,便缠着我哭闹,一定要拜方翟为师。我与你百般解释,只是不答应。”感觉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继续道:“我看你根骨极佳,最适合学习方家武学,终归依了你,带你去见方翟,不曾想,头一次你竟被方翟吓哭了。”
贺灵钧深吸一口气:“你怕方翟故意颠倒次序,将我教废,用老师送你的那块玉佩要胁……”苦笑道:“清源哥哥,我那时候年纪虽小,可不知为何,这些事竟一直记着。”
楚清源低下头,望进少年的眸子里,见那一双黑瞳深深浅浅映的全是自己的影子,不由满意地一笑:“其实,方家武学有什么稀奇的!我原本打算待你六岁时亲自教你,谁知,竟让方翟抢了先。”
广阳侯生得绝丽,此时这等专注的眼神更易令人沉醉,贺灵钧移不开目光,愣愣道:“我……那时候,我经常看见你教大哥他们功夫,却不教我……我……”脸微微红起来:“我气不过……”
楚清源啼笑皆非:“不教你,是因为你年纪太小……”果然是诸般阴差阳错,却差点将他心爱的宝贝给毁了:“以后,我重新教你便是!”
两个人极有默契,坚决不提贺灵钧被方翟盅惑十年,以致后来为方陌神魂颠倒,做出那一连串的杵逆违道之事。
不过是韶华易逝,好景难长,何必频回首,空惹闲怨,倒不如换我心,为你心,趁良夕,遂佳愿,莫负柔肠。
贺灵钧年纪轻,虽然受了重伤,毕竟休息了大半日,这会儿刚刚醒来,精神犹好,缠着楚清源喁喁私语。只可惜帐蓬无窗,这两日又是连连阴雨,星月皆隐,否则,深山之中,情话绵绵之间混杂着清风朗月松涛鸟鸣,岂不更加惬意!
当然,即便没有那些缀景的物事,楚清源亦感到心满意足了。
可惜的是,总会有不知趣的人前来打扰。
四更刚刚敲过,帐外突然传来零乱的脚步声,楚清源不及皱眉,便听有人与守卫的军士吵起了嘴:“让我进去!”
“不成!”
“你若不放,休怪我无礼了。”
“侯爷歇下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冷笑:“今儿我是非打扰不可了……”
军中将士一向鲁蛮,上了战场,更加的天不怕地不怕,比不得朝堂里,惯来是小心翼翼,走一步前必定想尽十步。
贺灵钧推了推楚清源,不怀好意地窃笑:“会不会打起来?”
广阳侯摇摇头,捏捏他的脸颊,抽身站起:“你先睡,我去瞧瞧。”说着,理了理有些零乱的衣襟,慢慢走出内帐。
贺灵钧转了转眼珠子,吊着一条膀子紧赶两步,跟在楚清源身后。
那莽撞的兵士仍在跟守门的军丁争吵,眼看便要动手,忽听里头广阳侯轻喝一声:“进来!”遂恶狠狠地瞪了那守门人一眼,急匆匆入帐。
确实是个头脑简单的粗人,甚至来不及向楚清源行礼,伏地便大嚎起来:“侯爷……”外头守帐的军丁本是楚清源的近身亲兵,闻听吓了一跳,忍不住探头向内瞧了瞧,心道,这人真个似一只野熊,侯爷倒也好性子,没把他扔出来!
楚清源当然不知道小军丁暗地里的腹诽,见那熊似的士兵一身校尉打扮,认得乃是潘绩麾下的心腹,姓张,名字却记不分明了,此时哭得如此惨痛,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那校尉哭过一阵,方才道出寅夜闯帐的原由:“侯爷,二位将军死得好惨哪!”
楚清源状似吃了一惊:“你慢慢说!什么二位将军?谁死了?”
张校尉满面悲容,爬起身向帐外喝道:“抬进来!”
贺灵钧凑到楚清源耳边:“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广阳侯微微一笑,声音更加轻微:“你与他相比,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显是逗弄的语气。
什么意思?少年愤怒地瞪他一眼。
就这私语的片刻光景,两具覆着白布的尸体被抬进了帐内。
确实很惨!
尤其是潘绩,面上血污虽已洗净,那被炸裂的骨肉却无法合拢,眼珠子突出眼眶,竟是死不瞑目。
贺灵钧杀人也是颇有手段的,十分残忍,可眼下刚刚吃过晚膳,瞧着这两个死人,胸口竟也忍不住起了翻腾,一股酸水直向上冲,险些吐出来。
楚清源走到尸体旁边,沉默着俯下腰,伸手在潘绩脸上轻轻一抹。谁知那死人眼珠子几乎脱出眼眶,此际尸体僵硬,已无法合拢眼皮,仍旧圆睁着,看上去极其惨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