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侯无奈,只得轻叹一声,缓缓拎起白布,将人脸遮住。
张校尉不认得贺灵钧,更不明白广阳侯的军帐内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个吊着膀子的少年,若照他往日脾气,定已开口询问,此际将军的尸首还在面前,哪有那等管闲事的心思,瞧着瞧着,便又开始嚎丧:“侯爷,您要为二位将军报仇啊!”
楚清源忽地起了火:“明日午时……”怒气冲天:“将陆文帛凌迟处死。”闭闭眼,神情伤痛:“以慰二位将军在天之灵。”
贺灵钧心里“咯!”一下,暗呼不好!
楚清源继续道:“回天教余孽大多已擒获,还有几条漏网之鱼,想必仍在山中,派人封禁山路,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校尉显然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大声应诺着,与两具尸体一道离开了广阳侯的军帐。
不待帐门关闭,贺灵钧便默默地回到了内间,爬上床,仰面躺好,闭起双眼。
片刻后,楚清源跟了进来。
见他睡下了,却未盖被,轻声责备:“受着伤呢,也不怕着凉!”
贺灵钧将眼睛睁开一线,从细缝里看那人慢条斯理地解衣脱靴,突然发现,楚清源真正是天生的高贵,连做这等最简单的事情,依旧透着一股一般人万万不及的从容与优雅。
难怪贺徵、贺霜、林意寒那些人对他如此死心踏地。
鼻间蓦地一酸,凄凉之意无端端涌上心头,贺灵钧不愿再看,重又闭上了双眸。
此番,如飞蛾扑火般地回来,迫不及待地表露感情,眼下似乎是一切顺遂,可结果究竟怎样,前路茫茫,仍旧不得而知啊!
楚清源进了内床,温热的身体钻入被窝中,小心地将少年搂住:“灵钧?”
贺灵钧心烦意乱,索性装睡。
广阳侯似是在轻笑:“这么快就睡着了啊!”
声音就在耳边,气息若有若无地掠过脖颈,带来一阵淡淡的醉人清香。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角,如小时候一般,温和得让人迷恋。
那是属于楚清源特有的味道,几乎无可抗拒。
贺灵钧险些忍不住,差那么点儿便睁开了眼睛。
楚清源见他仍旧不动,默默叹了口气。
他半撑起身体,拈指轻轻一弹,一道劲风射向油灯,“波”地轻响过后,帐内漆黑一片。
贺灵钧根本睡不着,即便全身都被那股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心中依然无法安定下来。
明日午时……封山……沈簟……陆文帛……还有方陌……一样一样、一个一个从脑海中闪过,令他忧心如焚。
怎么办?
微微侧头,瞧了瞧身边的楚清源。
那人想是已经睡着了,鼻息沉稳,纹丝不动。
贺灵钧试着向外挪了挪,楚清源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咬咬牙,伸出左手,缓缓拉去被子,悄悄翻身下床。
正要穿上鞋子,却觉后背一热,身体失力般靠倒,被人紧紧地扣在了怀中。
贺灵钧懊恼地咬了咬嘴唇:“清……清源哥哥……”这人作戏的本事太好,又被骗了。
楚清源半晌没有开言,只是抱紧了他。
贺灵钧做贼心虚,向上翻了翻眸子,看不清广阳侯的脸,更不敢吱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清源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显得份外沉重而萧索:“灵钧,我信了你,而你……却仍旧不愿意相信我!”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辛酸。
少年愣了愣,一把抓住楚清源搁在自己胸前的手:“不是……”他呐呐道:“我……怕,我怕你不同意……”
广阳侯默然良久,方道:“前番,你为救方陌曾向我恳求,遭我拒绝,以至后来惹出事端……”他轻轻地说着:“我已经悔过了,若非当时一点儿私心,也不会……”
贺灵钧忽然急促地喘息一声:“对不起!清源哥哥……”他飞快地说着:“你放了陆文帛吧!回天教已散,陆文帛这个教主也当不成了,他一个人能成什么气侯?况且……”
楚清源接口道:“况且他曾以死保全你的性命,又和沈簟纠缠不清,便是为了沈簟,也该放他一条生路。”
贺灵钧愣住。
广阳侯轻笑起来:“你在回天教中的遭遇,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慢腾腾地说着,适才的沉痛伤感一扫而空:“你既然回来了,那陆文帛又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人,我留着他何用?想必这会儿贺征已经安排他和沈簟会合了。”
当然,贺征回来之后,私下里亦曾为陆文帛向他恳求过。回天教覆灭,贺征功劳最大,楚清源也不好不给他这个脸面。
少年却不明白内里乾坤,呆呆问道:“那明日……明日午时……”
楚清源语气悠闲:“回天教那么多余孽,也不是个个儿都顺眼的,随使拉一个,换换头脸,谁能看得出来?”
贺灵钧突然发现,楚清源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而自己,仿佛永远只能做他掌上的小宠物,任他拨玩戏耍。
第六十四章:露水姻缘
事实上,还有一句话,基于维护少年自尊的缘故,楚清源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
不提从今往后再不能使用方氏武学,便是肩膀未受伤、好胳膊好腿、一身功夫的贺灵钧也不可能在军中将陆文帛毫发无伤地救出来,毕竟这儿不是镇国将军府。
再者,便是放他去救,诺大军营,贺灵钧能找到陆文帛的关押之处吗?退一步讲,即使让他一处一处地寻,说不定花费一宿的时间,还看不到陆文帛的人影儿呢!
更何况,在贺灵钧昏睡的三更前,他大哥贺征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犯调了包,陆文帛早被改头换面,离开了军营。
所以说,楚清源这个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初次逮到陆文帛之时还想劝降,却又在眨眼间改变了主意,甚至愿意为此担待风险。
私放回天教教主,若泄露于外,必在朝廷内掀起轩然大波。
因而,安全脱身的陆文帛亦感到十分困惑。
他被带到一条山溪旁,已然还原本来面目的“仇莫奇”对着他微微含笑道:“陆公子,回天教总舵已毁,你不用回去了。”他向前指了指:“沈云父子与方陌一道逃了出来,想必还在山中,你路途熟,应该能够找着他们。”
陆文帛笑得苦涩:“原来,教里的细作竟然是你。”顿了顿:“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贺征淡淡道:“在下不过是楚侯爷手下一无名小卒罢了,蒙侯爷恩德,给在下些许薄面,陆公子当念在下恳求不易,好自珍重!”
陆文帛缓缓垂眸:“多谢!”
贺征看着面前这个神情颓废的年轻人,心中极为不忍,轻轻叹了口气:“旧充气数早尽,你又何必守此执念不放?”缓缓说着:“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和乐,便是你有能力逐鹿天下,难道还要背天逆时,挑起战祸,殃及黎庶不成?”话说得完美,心下却想着,你优柔寡断,手段脆弱,便是一呼而八方应,怕也不能有所作为!
陆文帛沉默未语。
贺征知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道理,直言道:“念你在教中善待之恩,今日救你一次,若将来再起祸患,你我之间势成仇敌。”他微一抱拳:“在下还要回去向侯爷覆命,就此告辞。”
陆文帛忽道:“贺灵钧呢?”
贺征正转身,闻言回头一笑:“五弟已回到清源身边。”停了停:“若非如此,你以为清源会这般轻率地答应我放你一条生路?”贺灵钧的面子对于楚清源来说有多大,做为哥哥的贺征自幼看在眼里,岂会不知:“连方陌、沈簟之流,念在他们亦曾善待五弟,清源也不再穷追猛打。你们会合后,可速速由后麓离山,沿江而下,绝不至碰上朝廷的人马。”
陆文帛愣了愣,待要再问,却听一阵轻微的衣袂刮风声过后,一名黑衣人落在了贺征身旁,俯耳低语。
大公子脸色微微一变,隔会儿似是叹了口气:“死了也好!”言罢,携黑衣人飘然远去。
陆文帛呆呆地站着,待贺征走得不见了人影,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原来,你竟然是贺家大公子。”
这么要命的敌人就潜伏在总舵内,可怜全教上上下下居然没有一个眼睛亮的,以致最后竟连抵抗之力也无,轻易被人颠覆,输得一败涂地。
他长叹一声,沿着溪流向北走。
在生死线上转过一圈,谁还真能无惧无怖?何况沈簟、方陌既已逃脱,怕是会千方百计寻思救他,若不能尽快碰面,万一惹出事端,恼了楚清源,会有怎样的后果?陆文帛光是想想便已心急如焚。
脚步不由加快,迅速走进沿溪的树林中。
怎知,他若再慢上稍许,便可看见方、沈二人由南面顺溪而下,恰恰是一步之错,致成殊途,惹出大祸。到后来,陆文帛闻得消息赶去救援,楚清源已葬身火海,贺灵钧投江殉情,落下一世悔恨。
命字几人堪破,红尘如履寒冰。
便连尊贵如明月一般,几乎只手通天的广阳侯,也万万料不到这样的结局。
就此夜半时分,抱着心爱的孩子,楚清源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舒坦与自在。
两情相悦的甜蜜诱惑,即使是向来持重的广阳侯也抵挡不住。
只是,当他的手缓缓解开贺灵钧的衣扣时,却发现那孩子竟依偎在他的怀中睡熟了。
不仅如此,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楚清源哭笑不得。
怜惜地亲了亲少年的额头,小心不去碰他的右臂,扶他躺下。
但是,自己已经升起的欲望如何解决呢?
广阳侯何等身份,自然不会只为一时的兽欲便去强暴一个受了重伤且睡得神智不清的糊涂人,可躺在这儿,身边便是心仪的宝贝,难免情潮起伏,不受控制,万般无奈,索性下床披衣,出帐闲逛,勉强散散心中的滚滚热浪。
挥退亲兵,他沿着军帐慢慢走向谷口。
初冬的夜晚,不免有些寂寥。除却松波微鸣,似乎再也听不见任何繁籁。
楚清源本是个清心寡欲的人,难得今夜起了兴致,郁积的情感一时片刻哪能消散,不敢回去,只在谷中转悠。
也不知走了多久,再向前,便可望见不远处黑压压的树林。
楚清源叹了口气,觉得身体已渐渐恢复,他不欲进林,遂转身回返。
将近凌晨,山中雾气浓重,即便广阳侯目力非常人可比,十丈开外依旧有些模糊。
隐隐约约,似有人影闪过。
楚清源微皱眉,夜色昏黑,那人闪得极快,四下里又全是雾气,不曾看得真切。
不过,倒也不害怕。
以他的功夫,这世间能与他争个平手的便已寥寥可数。
何况,此地离军营并不远,若有打斗,那些隐伏在四周的杀手们又岂会听不见。
他继续向前走。
刚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劝。
鼻端隐隐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楚清源少年时受过重伤,一直未曾完全痊愈,每次旧伤发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时,玉筝便会点起引梦香,久而久之,竟使他对异样的味道有了本能的反应。
湿润的空气中,飘荡着几缕甜香。
楚清源闭了呼吸,不动声色,仍旧稳稳地向前走。
可惜,那隐在暗处的人对楚清源的功力如何极为了解,虽说广阳侯十八岁神功大成之后几乎百毒不侵,可这种甜香却恰恰正是他的克星。
世上一物降一物,果然不假!
即使只闻着一点,广阳侯也已经受不住。
十来步之后,身体忽地一个踉跄,手脚发软,楚清源暗叫不好。
试着运功,谁知微一动用真气,便觉一阵头晕眼花,险些栽倒,幸亏一双柔软的手及时扶上了他的胳膊,紧接着,一股内力顺着筋络流入体内,温若春风般缓解了他心中翻腾而起的作呕感:“清源……”语气伤感,带着无以言述的悲哀:“别运功,这是白娥风露香。”
楚清源认得这个声音,当然也知道白娥风露香是什么东西。
三百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名奇女子,自称白娥,无人知晓其身世来历,可谓神秘莫测。
此女美貌若仙,求偶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名门子弟,可那白娥性子倔强,独独亲睐一位当时年不过弱冠的无名小子。
谁也不曾料到,三年后,西域魔教横虐中土,无名小子携白娥夫妻出山,一举歼灭魔教,一时名望,无人企及,那幸运的男儿更是众望所归,被推举为当时的武林盟主。
可惜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没有走到最后,当上武林盟主之后,无名小子渐渐变了习性。随着年纪的长大,白娥尝到了色衰而爱驰的悲哀,又因膝下无子,遭丈夫遗弃。
如此刚烈女子,怎受得这等屈辱。可她那时已非其夫对手,白娥痛定思痛,花废八载光阴制出风露香,将丈夫迷晕,一夕欢好之后,盟主苏醒,两人在床上便大打出手。那负心人功夫虽好,无奈迷药药性未退,又大失精元,气力衰败,最终死在昔日的枕边人剑下,白娥万念俱灰,亦自裁而亡。
人虽死,药未毁,自此,白娥风露香流落于江湖之中,因其过于淫靡歹毒,正派江湖人倒也不屑用它。
贺霜却不知从何处得着,竟拿来对付楚清源。
广阳侯纵然功力深厚,平时也极为机警,却也想不到身边人竟有这个胆子对他使此下三滥的手段。
其实,说来也是他与贺灵钧两心相悦之后,不免放松了精神之故。
更何况今夜欲火莫名勾起,心思婉转,不曾留意周围异样,才致贺霜一举成功。
此时纵怒不可遏,可那药劲上来,楚清源甚至来不及开口讲一句话,便闭了眼,昏厥倒地。
而因风露香之故,即使晕迷不醒,下体也自起变化。
贺霜哪舍得他摔倒,一把将他牢牢抱住。
亏了她一个女儿家,拖拖拉拉地竟也将楚清源带进了不远处的树林之中。
林子里虽然漆黑一团,可对于武功深湛的贺霜来说,并无妨碍。
她扶着楚清源来到一处稍微宽敞的地方,解下身上的绒披风铺展开来,摊落于地,让楚清源仰面躺平。
狠狠咬了咬樱唇,贺霜伏下身去,在广阳侯的嘴边轻轻吻过,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几下便解开了楚清源的衣服。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股怪风,透过树木间的空隙,卷起一堆枯枝败叶。
黑压压的林中,隐约传出衣物落地的轻响声,紧接着,便是低微的呻吟,宛如波头细碎而零乱的浪花,时断时续,似有若无。
女人,一旦大胆起来,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林外,一人默立,白衣如雪,衣袂早湿。
他没有向林中瞧一眼,只微仰头,遥望着灰黑的天际,脸颊肌肉扭曲,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他不敢做!
女人有胆子做的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下手。
但他亦是同谋。
因为,他早知贺霜有此打算,不求永久,只慕一夕露水姻缘。
追来泸陵,便定了计划。
在京中,与楚清源并不能常见面。广阳侯府内固然戒备森严,况还有林意寒与玉筝二人交换服侍,贺霜虽早得了白娥风露香,也寻不着机会。
原只道泸陵军营内,难免松懈些。可前几日却一直不能得逞,只因曲悠与楚清源几乎寸步不离,贺霜根本没有办法单独下手。
直到贺灵钧归来,楚清源喜色外露,想也知道定是因为少年终于开了窍,贺霜不免更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