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的老者面带愧色,长叹一声:“不瞒方少侠,在下也是一时财迷心窍。”他摇摇头:“前段日子,我们这些人都收到了一笔巨额佣金,雇主身份不明。据召集者说,送钱来的人姓周,名不详,只道杀了楚清源,还有重金酬谢。”
方陌皱皱眉:“前辈太大意了。”
老者再叹:“少侠说得不错!我们也曾听闻楚清源武功深不可测,乃朝廷第一人,可回头一琢磨,大家手底下也都是够功夫的,毕竟双拳难敌众手,那楚清源在朝廷名声虽亮,却未必有多大真功夫,不曾想到,我们这些江湖上也算不赖的人,竟连他手下的那些杀手都打不过。”
霹雳堂掌门不服气:“以众凌寡罢了。”
开碑圣手毕竟年纪大些,火气降了不少,摇头道:“魏老弟,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那些杀手人数亦不算多,可我们带去那么些个好手,如今,怕是只逃出了咱们两人。况且,若非方少侠施以援手,你我恐也不能全身而退。”
方陌淡淡道:“楚清源手下的那些人晚辈也见识过,确实个个不凡。”慢慢皱起眉:“恕晚辈无知,楚清源领兵南下,不是该在军中吗?怎么诸位前辈竟到这江边来了?莫非……”瞅了瞅沈簟:“朝廷的人马驻扎在江边?”
不对啊!诺大江岸,十里平铺,几万兵马扎营安寨,回天教的探子怎可能查不到任何珠丝蚂迹?
姓李的老者回答道:“朝廷的兵马不曾见着,我们得到消息,楚清源南下走的是水路,已由军中返回船上。”
方陌愣了愣,双手握拳:“前辈可知?楚清源的船上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心中仍有一线微薄的希望,希望楚清源对贺灵钧宠爱未失,将其带在身边,而不是留于军中任朝廷处置。
老者更显惭愧:“也是我辈技不如人,今晚原定杀取楚清源的项上头颅,不料,连他人都未见着。”他不知方陌问此话是何意思:“不过,那船上亮着灯,楚清源定然已经回了船,至于有没有其他人嘛……”犹豫不定:“堂堂一个侯爷,总有伺侯的……”
沈簟推了推方陌,声音微微颤抖:“陆大哥和灵钧……”
年轻人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沉思片刻,毅然道:“不瞒前辈,晚辈亦有心找那楚清源的晦气,只是人手不足,我们两个万难成事,前辈若愿意,可否与晚辈联手?”
最好是抓了楚清源,以其要胁朝廷,或许贺灵钧与陆文帛方有一线生机。
毕竟,广阳侯的身份摆在那儿,以皇帝对他宠信的程度,朝廷应该有所忌惮,不会置其生死于不顾。
老者闻言,大喜过忘:“有方公子相助,我们也能替同来者报此血海深仇了。”
方陌一听,心中不免对此人增添了几份鄙夷。
明明贪图钱财,却因首战失利,折损了人手,怕那雇主怪罪,连已到手的金银也失去,正烦恼时,得到高手自荐,固然欣喜,可偏偏又怕方陌二人平分酬劳,便拿报仇说事,令人不耻。
幸好方陌对金钱没有算计,明知老者暗藏私心,也不戳破,只道:“前辈莫要高兴得太早,此事颇有难度。”他沉吟着:“晚辈的意思……楚清源想必自恃颇高,带来的杀手并不多,前辈可否与那雇主联络,若能再多加能人以便对付那些杀手,事情便好办了。”
老者为他所救,见识过他的轻功,心知此人年纪虽不大,武艺却非寻常之辈可比,闻言知意,连忙点头:“不错不错,只要能绊住那些走狗,方少侠与我等联手,管教楚清源插翅难逃。”
许久未开声的魏掌门却道:“据闻,楚清源马上就要回京了,一旦离了岸,应该更好下手。”
方陌眼前一亮:“消息确实?”
老者抢口:“消息是从雇家传出来的,想必不会有假。”
方陌点点头:“两位前辈可曾见过那雇家?”
二人双双摇头。
方陌皱皱眉:“难道没有联络人吗?”
老者叹息着:“少侠可知泸陵五虎?”
方陌微微一笑:“我便是泸陵人,怎会不知五虎!莫非联络人是他们?”
老者答道:“是五虎中最小的一位,可惜,他们几个全都死啦。”
方陌适才在那七八名江湖人中并未发现五虎,想必逃来白沙江滩之前便已送了性命。
沈簟有些着急:“那岂不是联络不上那名雇主?”
老者见这少年眉目清俊,以前从不曾见过,又与方陌在一起,倒不敢小瞧了他,态度极为恳切:“这位公子莫急,五虎虽死,可那雇主也留了联络的方法,要接上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陌对联络的方法不感兴趣,只道:“那就有劳老前辈尽快与那雇主联络,多增人手,待楚清源船一起航,我们便可就机下手。”他转过目光,直视霹雳堂掌门:“据我所说,贵堂颇有些水下的玩意儿。”
魏姓大汉突然笑了起来,一扫先前颓废之态,豪气大作:“不错,方少侠若用得上,在下定当全数奉赠。”
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泸陵依靠着泸江,这儿的百姓个个在江边长大,除却一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小家碧玉,哪个孩子小时候没在江里玩过,个个都练就了一身好水功。
楚清源人在岸上,方陌没有打赢他的把握,可一旦下了水,鹿死谁手却未可知了。
第六十八章:危机四伏
老者用的办法十分简单,第二日,四人草草乔装改扮来到泸陵城中,寻得一家绸缎庄。掌柜一见老者亮出来的银锭子,立时变了脸色,一边将四人带进内院,殷勤奉茶;一边着伙计去请主家。
不多时,一名男子匆匆赶来,自言姓周,已知昨晚首战失利,面色极为不悦。
互相作了引见,蓥阳方氏本为旧充重臣,在泸陵名气不小,姓周的男子闻听方陌乃方氏后人,亦感欣喜,特为礼重。对于年轻人提出的条件满口答应,甚至言及便是散尽家财,只要能取得楚清源的性命,也算值了。
这样的话讲出来,不知就理者心中自然疑惑重重。这姓周的人家究竟与楚清源有何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非得不死不休?
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还会嫌钱烫手不成?四人见姓周的不仅不计较昨晚失利之事,出手反而仍旧如此大方,便全都闭上了嘴,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句。
因人手不齐,在姓周的安排下,四人暂留绸庄。到第三日,陆陆续有武林人士相继赶来,想来雇主财力雄厚,前前后后竟达百号高手,或认得或不认得,大家为着巨额酬金聚到一处,自有豪情万丈,只觉楚清源的人头必定手到擒来,全不费劲了。
方陌与沈簟却没有那等爽快心思,一想到陆文帛与贺灵钧身陷囹圄,尚不知遭受何等非人的折磨,便觉坐立难安。
好容易熬到第四日,姓周的派人送来了口信,说楚清源的座船已起锚,沿江北上,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群豪早已蠢蠢欲动,李老者与魏掌门虽然一再言及厉害轻重,昨晚仍有少数自以为武功高绝不知死活者寅夜前往偷袭,结果生不见人死未现尸,方知对头不好相与,这才定下心来。
午时,得到消息的众人聚在后院商议如何行事,方陌抱臂而立,身边站着沈簟,冷冷瞧向那群喧燥不已的所谓英雄豪杰,先前并不开口,待听得一句:“据说,楚清源乃是朝中第一高手,我看,由甄大侠对付最为妥当。”忽地冷笑一声。
武林中人个个性子狂暴,闻听冷笑,俱都侧目。他们虽已从开碑圣手的口中得知了方陌的身份,毕竟欺他年轻,未将其放在眼里。
开言力荐“甄大侠”之人怒斥道:“小子无礼!”捋袖子便要动手。
姓甄者确实有两把刷子,见方陌傲气十足,心下不悦,但他为人向来圆滑,脸上仍旧带着笑容,伸手拦住同伴,抱拳一揖:“在下学艺不精,想必方少侠另有高明人选。”
方陌也不吱声,只抬起手,掐出拈花之势,微一弹,但听“啪”地一声响,三尺开外堂屋内的一只青花瓷瓶应声裂成两半。
这一手露出来,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方陌表情不变,阴沉沈地说道:“我去!”一字一句:“对付楚清源。”
哪个不怕死的这时候仍有胆子提出异议?全都闭了嘴。李老者连忙出来打圆场;“方公子神功盖世,楚清源晦星照命,在劫难逃。大家也算商量好了,这就布置去吧,免得夜来再废手脚。”
众人一时唯唯诺诺,看着方陌的眼神宛如见了鬼一般,三三两两匆忙分批出门。
待人走光,一直默立一旁的沈簟冲方陌竖起大么指:“方大哥,好样儿的。”
与群豪不同的是,方、沈二人自有打算,并不想楚清源就此横死。一来,贺灵钧在不在船上尚未可知,怕他遭受池鱼之殃;二来,若楚清源果然被杀,他们俩哪来的人质与朝廷作交易?
因此,对付楚清源的活儿不能交给别人。
方陌淡淡一笑:“水雷可收好了?”昨晚,他已从霹雳堂掌门那儿拿来五枚水雷,交由沈簟保管。
沈簟拍拍宽大的衣袖:“都在这儿呢!”
方陌点点头:“我们也走吧!”
耽误之急,得先找一艘渔船。贺灵钧会不会水方陌不清楚,若少年果真与楚清源在一起,一旦大船被水雷所毁,沈簟便负责撑着渔船接应贺灵钧。
好在已入冬季,休渔的人家无甚活计,两人很快便租来了一条渔船。下水后,由方陌掌橹,沿着芦苇丛逆流向北。
至于那些英雄豪杰们该如何动手,方陌早已顾不得了。
虽然入了冬,江面上仍有几艘渔船在东摇西摆地晃荡着,沈簟想起方陌昨夜的话,瞧瞧那些看上去极易被浪头打翻的渔家小舟,心有戚戚然。
楚清源的座船行得慢,不过半日功夫,便被掩在白花花枯苇间的小船跟上了。远远望去,那艘看似不起眼的座船甲板上站着两道挺拔的身影。方陌眼尖,已认出其中身着水蓝色深衣者,面目绝丽,正是死对头楚清源。
他旁边的……却不是贺灵钧……方陌心一沈,脸色更加阴暗,沈簟察言观色,悄声问道:“方大哥,那个人可是楚清源?”
方陌缓缓点头。
广阳侯的相貌天下无双,沈簟纵未见过,也能猜得出来。
此时夜幕将至,西天残留着一抹碎金般的霞彩,照在楚清源脸上,愈发光华耀目。
曲悠好不容易将他拉出舱来,见他仍旧板着一张脸,连连叹气:“灵钧的病不要紧,你看,不是退烧了么?”努力解释:“他这段时日接二连三地受伤,又未得好生休养,淤患于内,发作起来确实有些凶险。只是有我在这儿,定保他无事,你这样不分昼夜地守着,莫把自己也累坏了。”
楚清源微蹙眉,没有吱声。
曲悠向天翻个大白眼,嘟嘟囔囔:“孩子哪会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以往也不见你这般心疼法。”
楚清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又待进舱。
曲悠伸手便拦:“这么好的江南夕色,在舱里头能看到多少?”
广阳侯顿了顿,随即衣袖一挥,将曲悠伸出来的手推出去老远,稳稳当当地走进舱中。
神医气得跺脚,正要跟进去再把人拉出来,那边有仆役唤道:“曲先生,药好了,您看是不是沥一沥?”
曲悠跳了起来:“你别动,我来!”笑道:“这药有讲究。”眼睛瞥了瞥主舱,叹口气:“要是那小子还不好,你说你主子会不会把我……”他用手在脖颈间一横,眼睛上翻,模样极为滑稽,大失翩翩公子风范,仆役自是被逗得呵呵直笑。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楚清源放缓脚步,悄悄来到榻前。
因怕病中的少年见风,出舱前,他将榻上的丝缦垂下,可曲悠偏说舱中气闷,对病人康复不利,窗户只关得一半。此时,微风吹来,珠帘脆响,如烟雾般天蚕丝织就的帐缦随风飘舞。
广阳侯还是不放心,走到窗前将敞开的半边窗也关上了,之后才又重新回到榻旁,掀起丝缦,用玉钩挂住,缓缓坐下。
贺灵钧睡得不是很安稳,时不时动一下胳膊踢一下腿,脸上隐有汗珠,楚清源知他身体难受,心下更为怜惜。
自那日发过高烧,或许放下心结再无牵挂,精神忽地松懈,贺灵钧体内隐藏多时的疾患竟突然发作起来。三四日里,人时睡时醒,第二次热度上身之后,便一直低烧不退,曲悠虽然一再保证无碍,楚清源却依旧忧心如焚,守在榻前,几乎寸步不离。
毕竟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平日里再坚韧,终有脆弱如纸的时候。贺灵钧大病在身,即使睡着也常常被噩梦纠缠,有时半夜三更忽然直直坐起,满头冷汗,双眼紧闭着大喊“清源哥哥”,广阳侯听在耳里,心中更为内疚。
到今日,热度终于退了下去,少年却仍旧提不起精神,用过午膳后疲惫得睁不开眼。楚清源怕他熬坏了,原本打算陪他小睡片刻,不想,这孩子一睡竟睡了一个下午。
眼看日头已落,暮色渐显,该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楚清源小心地将贺灵钧抱起,低声道:“灵钧……灵钧……”
少年睡得稀里糊涂,只觉身上哪儿都不舒服,正烦燥间,迷迷糊糊听得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柔得宛如山涧小溪,顿时定了心,意识慢慢恢复。
睁开眼,楚清源的脸出现在面前,带着宠溺的笑容:“乖孩子……用过晚膳再睡,好不好?”语气果然如同哄孩子一般。
贺灵钧总算真正清醒过来了,揉揉睡得太久之后隐隐昏痛的额头,瞧了瞧窗子:“天黑了么?怎不点灯。”
楚清源扶他坐起,怕他着凉,替他拉高被子,再用狐裘裹住:“点得太亮,怕你醒来刺眼。”说着,拍拍手,果然有仆役执灯而入,将油灯搁在临窗的桌案上,躬身退出。
很快地,先前掌灯的仆人重又走了进来。这一次,身后跟着一个人,双双端了托盘,几小碟精致的菜肴看得贺灵钧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楚清源好笑地拍拍他的脸,令仆役将饭菜放在床头的矮柜上,挥挥手,两名下人行礼后再次离去。
灯光虽不强,但已足够照亮这间不大的舱室。贺灵钧一脸贪婪地看着饭菜,半别过身体,伸手便去拿筷子。
楚清源拍开他的手:“猴急什么?”将托盘端起,压在锦被上,这才道:“吃吧!”
贺灵钧高兴得眯起眼,拈起银筷,一阵风卷残云般地吞咽过后,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嘴里嚼着菜,含糊不清地问道:“清源哥哥吃过了吗?”
楚清源替他擦去嘴角的汤渍:“我不饿,你吃完了我再吃!”
贺灵钧愣了愣,记忆宛如潮水一般忽然翻涌而上。
那时候才几岁呢?少年不太想得起来了,但有些事情却仍旧记得很清楚。
小小的孩子对楚清源缠得紧,每日忙完公务,广阳侯必赶往镇国将军府,陪在心爱的宝贝身边。而一到用膳时,回回都是先将孩子喂饱,方才轮到自己吃饭。
这些被岁月淹没的过往,之前的贺灵钧竟似已完全遗忘,可如今两情相悦,一些美好而温暖的画面重又一点一滴地回到了脑海中。
那时候的楚清源,年纪不过与眼下的贺灵钧差不多,却已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的重臣,平日威风八面,偏偏面对小宝贝时,为了能够喂进一口饭得低声下气地说上一萝筐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