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簟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方陌忽地发起火来:“你不知道……不知道……”
沈簟哭得透不过气:“方大哥……”
方陌觉得自己要发疯,“啊”地一声仰天嘶叫。
沈簟想要上前抱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灵钧……灵钧……”便又要往水里冲。
少年大吃一惊,踉跄前扑,摔倒时死命抱住了方陌的双腿:“方大哥,求你了,方大哥……”
方陌正要一掌拍开禁锢,却听有人冷笑着讽刺道:“我正说好稀罕的事呢!魏掌门明明给了方少侠五枚水雷,怎偏偏只炸了一响,原来方少侠竟是发了疯了。”
这声音虽不熟悉,但以方陌的耳力也能分辩得出主人是谁,蓦然立定,缓缓抬起头。
渔舟左侧,悠悠荡荡地飘着一条小船,一人撑浆,发话者则稳稳地站在船中央,面带鄙夷之色,斜睨着方陌,正是那名被年轻人一招吓退再不敢逞强的甄姓侠客。
见到这个人,方陌混乱的脑子忽然清醒了几分,咬牙道:“昨晚,射箭的是你?”眼神渐渐狠戾。
甄姓男子哈哈大笑:“我早发现你这小子不对劲,想不到竟然吃里扒外。”恶声恶气地说着:“幸亏我多长个心眼,趁大伙儿围攻那群杀手的时候,出江跟踪。否则,咱们方公子如此善心,那楚清源定能逃出生天了。”
方陌眼眶骤红:“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满身真气膨胀,如离弦之箭,直扑犹自狂笑的江湖人。
如果不是那一箭,楚清源或许不会死,贺灵钧焉能投江自尽?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
这个混蛋实在该死!
也是那姓甄的男子命数当终,只因昨日挫在方陌手中,心头气怒无可发泄,逮着机会,便不愿放过。兼之楚清源竟被他一箭射中,正得意间,哪料到方陌竟还有余力,一时不妨,被年轻人掐住了脖子,掌橹者出手抢救,已然来不急了。
“喀嚓”裂响,甄姓男子眼球外突,脖颈软软垂下。
掌橹之人一见不好,待要跳江逃跑,杀红了眼的方陌岂能放过,右手一拍,奔月剑出鞘,将那人活生生钉在了船舷上。
这一幕来得太快,以致沈簟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瞪大眼,望向方陌,满脸恐惧之色。
连杀两人,方陌慢慢平静了下来。
怔然望着船上两具狰狞的尸首,年轻人苦苦一笑,拔下长剑,在水中洗去血污,还剑入鞘,一跃身,重新回到沈簟的船上。
少年目瞪口呆:“方……方大哥……”
方陌一挥手:“我们走吧!”
冷静下来,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陆文帛。楚清源的船上只有贺灵钧,那么陆文帛呢?
瞧瞧沈簟,方陌微微叹了口气,就算为了眼前这个与贺灵钧酷似的孩子,他拼去性命也要将陆文帛救出来。
那晚在山中的破庙里,他已经看出贺灵钧对沈簟的亲热。
无论如何,灵钧辛苦了一辈子,不能让面前这个清纯得宛如明月般的少年步他弟弟的后尘。
沈簟当然不知道方陌的心思,听得他说走,固是大喜,急急地摇起桨来,就怕方陌再发疯,又要往江里跳。
天际一抹微白,冷云溶溶。上了岸,回望江面,依旧是风急浪高,偶有破碎的木板飘过,却很快随流而下,直至无影无踪。
经过一夜,散了架的船板或沈或移或被浪头卷去,只有极少数仍在这一带江面上沉沉浮浮,起伏不定。
方陌闭了闭眼,万念俱灰。
他慢慢转身,迎上沈簟担忧的视线,点头道:“走吧!”
少年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那个胆子说出口来。
两人沿着江堤向前走着,似乎茫无目的。
方陌在江中游了一夜,衣服温漉漉地裹在身上,也不觉得寒冷;沈簟自有伤心事,一路默默跟随。
这一带江面靠岸处杂乱地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冬至,枯败倒踏,方陌小时候是最喜欢折了枯黄的苇杆当哨吹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起一声嘹亮的哨音,惊醒了沉默中的两个人。
抬起头来,不远处,一道对于方陌与沈簟来说,绝对不会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之内。
方陌愣住,沈簟亦张大了嘴。
陆文帛拨开枯苇,撑着小舟靠近岸边,轻轻一跃,上了江堤。
年轻人一脸憔悴,一步一步走到方陌面前,半晌无语。
沈簟最先找回了神智,声音颤抖:“陆……陆大哥……”
陆文帛没有答应,却问道:“灵钧呢?”
方陌全身一颤,眼光迷迷,望向江面,半晌方道:“没有……找到……”
陆文帛忽然笑起来,笑容凄楚:“你可趁心了,也算对你父亲有了交待。”
沈簟这还是头一次听到陆文帛说出如此尖酸的话,面上渐渐露出痛苦之色。
方陌后退半步,眼中隐有泪光,却被他一咬牙,狠狠逼了回去:“陆大哥既然回来了,那小簟便托付给你吧!”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沈将军已过世。”
陆文帛这才瞧了瞧呆立一旁的沈簟,悲哀之色溢于言表,他慢慢地打量着,似乎想从面前少年的身上找出另一人的影子来。
方陌一旦恢复了镇定,心里便有了打算,慢慢道:“陆大哥,你知道吗?适才在江上,找不到灵钧,我恨不得就此死了,只是想着,为何往日不对他好些……”忍了再忍,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如今,后悔……却来不及了……”
陆文帛身体微震。
为了寻找方陌与沈簟,他在山中转了三四日,无奈之下,昨晚一路游荡,至江边时已将半夜,正打算寻个地方凑和一宿,无意中,竟碰上了一群正在分赃的江湖人。
他不曾露面,躲在一处岩石后听了个真切,心下大吃一惊。
这一些人,竟是负责缠住刘牧与端木明泽等杀手的武林侠客,闻得楚清源中箭身亡,座船亦毁,便不愿再拼命,趁乱逃了出来。
陆文帛心知贺灵钧必与楚清源在一起,闻听此言,心急如焚。
不敢惊动那群所谓的侠客,他从另一面绕出,寻船出江。
可惜的是,他走的那一带没有多少渔家,江边竟无一艘渔船,陆文帛无法,沿江向北,好不容易在一处堤岸下找到了一艘半残的小舟。
奔波半夜,衣襟早被汗水打透,年轻人虽知此时再去救援已然无用,却仍抱着一线希望,推船下水。
谁知,刚刚跃上小舟,尚未来得及开桨,便见方陌与沈簟由北面走来。
两个人似乎都有些迷迷瞪瞪的,面色苍白。
陆文帛心一沈,一只手掐住了一根随风摇摆的芦苇。
也不知为何,他无意识地慢慢扯出一段苇管,如小时候一般送到嘴边吹了吹,熟悉的哨音不仅唤醒了方、沈二人,也拉回了他自己的神智。
此时,听着方陌的话,望着面前与贺灵钧几无二致的沈簟,陆文帛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本就是一个柔软的人,同他的师父林丘一般,始终不能摆脱儿女情长的束缚。
眼前的沈簟似乎与贺灵钧重叠了,陆文帛忽然发现,方陌说得不错。
一个贺灵钧已经够了。
这世间,不需要那么多的伤心泪,沈簟不能成为第二个灵钧。
他慢慢向沈簟伸出手去。
少年却没有拉他的手,反而冲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身体,嚎啕大哭:“陆大哥……”
陆文帛更加茫然,贺灵钧,从未叫过他大哥。
那个孩子,甚至倔强得没有一滴眼泪。
他慢慢地抚摸着沈簟的长发,心里空荡荡。
方陌在一旁默默地望着,微微垂下眸去,泪珠纷纷,洒落尘埃。
转身,抬起头来,遥见东方已现半轮金乌,没有光晕,恰似从江中无由无来冒出来一般。
江天一色,如此美景,又有谁知道昨晚发生的惨事?
滚滚东流,掩去了多少悲伤与悔恨?
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他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走过一段江堤,突然发现,身后一直跟着两个人。
方陌立定脚跟:“你们……莫担心,我……不会寻短见。”
陆文帛勉强一笑:“你打算去哪儿?”
沈簟亦睁大了眼,默默无语地瞅着他。
太阳早已升上了云头,年轻人脸上干干净净的:“我……”极目远眺:“我总是不相信他死了……”缓缓说着:“何况,便是死了……”语气极为生涩:“也该找到他的身体……”
陆文帛半晌未语。
沈簟悄悄拉起身边人的手,轻轻捏了捏。
蓦然回过神来,原回天教教主微垂眼睑:“我们……左右无事……”一字一句道:“你一个人,总不方便,一起找吧!”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贺灵钧被冲去了哪里,沿着泸江两岸找,方陌相信,终其一生,必能找到。
几个月前,方陌在挽诗湖畔认识了贺灵钧。
几个月来,两人之间牵牵绊绊,伤害不曾断过。
几个月后,方陌抛却所有,只为了一个贺灵钧。
这一切,恐怕是已去了轮回路上的方翟万万想不到的,也万万不愿意见到的。
世间之事,原本无常。
人与人,或爱或恨,其实,也不过只是转瞬之间而已。
爱的一侧是恨,而恨过了,才发现,原来爱得那么深那么沈!
可惜的是,当爱被发现时,被爱的那个人已不在自己身边。
悲亦悲兮生别离!
第七十一章:烟敛雨收(最终章)
宫门深似海,皇帝坐在镶玉描金的龙椅上,望着空无一人的乾元大殿,目光无神,茫然空洞。
楚清源身故的消息传到京中,举朝哗然。
天妒英才,乃是朝廷之殇。
一开始闻得噩耗,武士暄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那报丧之人乃是广阳侯私底下训练出来的两名杀手头领,一姓刘,一姓端木,皇帝不认得他们,却识得他们的衣着。
他们说得话,连楚芳群都不得不信。
只是,他武士暄的弟子,那个从小带在身边、一手抚养长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孩子居然死得尸骨无存……
不错,刘牧等人沿江寻找三日,终是一无所获。
广阳侯出殡时,棺材里放的,仅有一套御赐的亲王服饰与冠冕。
武士暄想着那套孤零零没有主人、令内务署加紧连夜赶制的亲王服饰,突然发现自己真地老了。
连年轻人都不在了,而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的年迈老者,居然还活得好端端的。
殿门“!当”一声,被人大力撞开,武士暄想发火,却又在看到贴身老太监那仓惶的脸之后硬生生吞下了怒气。
不安宛如潮水,将他整个人牢牢卷住。
干涩地开口询问:“出什么事了?”
老太监双眼圆瞪,脸上的褶子一道道嵌进皮肤里:“启……启奏陛下……”浑身打哆嗦:“平南……平南王府忽起大火……”
武士暄“腾”地立起:“平南王人呢?”
楚芳群是在宫中接到了楚清源身亡的消息,当时两眼发直,呆坐半晌,忽然站起便走。武士暄伸手拦他,却被他一甩袖,点住了穴道,只得眼睁睁望着他脚步蹒跚地走出了殿门。
却不想……
老太监伏地痛哭:“王府管家逃出来了,说是王爷回府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许进去,那火……大火正是从主院烧起……”
武士暄没来得及听清老太监后面的话,眼前一黑,整个人便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
殿外,太子武庭臻跪得笔直,目光狠戾,头上已然叩出了血。
他似乎没有听见老太监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声,只扯了扯嘴角,拉出一抹阴毒的神情。
谁也不知道,此时,这位即将继承武朝大统的少年太子心中已立下了誓言。
楚清源死在了南方,葬身于泸江,这笔帐迟早得算。
武庭臻的狠毒较之其父,犹有过之。待到三年后,泸陵城及周边地区一夜之间死伤数千户,血流遍地,哀号不绝,那些一夕家破人亡的无辜者再也想不到,竟是这位表面上仁义无双爱民如子的少年皇帝为昔日仰慕之人报仇血恨迁怒之下的结果。
此桩惨案一直至武氏灭亡也未能侦破,但当时的泸州太守祈翥则因此被朝廷问了个渎职之罪,押至京中之后,也不知究竟审出了些什么罪行,最后竟被凌迟处死,尸骨不许收埋,扔于郊外,供野狗啃食。不仅如此,其九族内,凡与祈翥有来往者,一律处斩,剩余的人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为奴为仆,永世不得入仕。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而就在武庭臻心生毒愿的同时,广阳侯府内,楚清源的卧房里,玉筝如往常般,慢腾腾地收拾着屋子。
她将已结了苞的梅枝插在瓶中;将桌上散乱的笔墨纸砚收起;将床榻上的垂缦用金勾挂住。
再去理一理靠墙一排的书橱,从里头挑出一本书来,想了想,放到床头。
锦被刚晒过,阳光的味道尚未除尽,玉筝觉得叠得不好看,便拆开了,叠了再叠,叠了再叠,不知叠了多少次,终于叠出一个满意的角度,方才推向床中央。
转个身,这个屋子真地很干净了,玉筝发现自己的事情确实做完了。
抬头瞧瞧早已悬在房梁上的白绫,美丽的少女没有丝毫犹豫,慢慢爬上凳子,将头套进已经打好的绫圈中。
冬风无情,吹动窗棂,吱吱呀呀的,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垂挂在半空中,晃晃荡荡,时隐时现。
另一个院落内,林意寒一巴掌险些打歪端木明泽的脸,惊呼声过,管家直直倒在了地上。
镇国将军府,贺御狂喊狂叫着砸烂了屋内一切摆设,有下人报至贺镜处,却见贺镜定定坐着,眼珠一动也不动,人似是痴了一般。
适才,已传来平南王府的消息,说是一场大火,毁去了半座王府,其中包括楚芳群居住的院落。
平南王楚芳群极少住在自己府中,可今日……
偏偏呆在院子里,再也未能出来。
逝者如浮云,人的生命,究竟能够荷载多少份量?
当然,这些事,只在朝堂,不落民间。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宛如白驹过隙,似乎只是一眨眼,便道别了去年的寒冬,而今春又仓促溜走了。
对于武朝的老百姓来说,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实在是有嚼不尽的传闻可供茶余饭后闲聊。
先是名扬天下的广阳侯楚清源在南下剿匪的途中猝亡,紧接着其父平南王楚芳群死于一场大火,再来便是不到两个月,皇帝重病不治,太子继位。
天下看似又太平安宁了,可对于一些人来讲,永无安宁之日。
比如方陌!
贺灵钧的尸身始终没有找到,陆文帛与沈簟已经绝望,唯独方陌偏偏不肯放弃。
二人也曾好言相劝,可方陌一句话让他们立时冒出一身冷汗。
年轻人说得很平淡,不带任何威胁恐吓的成份:“找到我闭眼的那一刻,若还是找不到,去了黄泉总能找着。”
如此不吉利之言,陆文帛与沈簟光只是听着便觉得担忧害怕,哪还敢与他分离,便陪着他继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