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立即地,他解释说:「我来的时候,被门口的玫瑰花刺刮了一下。不严重吧?」
任可儿轻描淡写地说:「是不太严重,只是浅浅的一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处理一下。」
第二十三场的地点是在花园里。这幢别墅不仅有个偌大的花园,还有个可称为奢华的玻璃温室,里面养的都是相当珍稀的植物。
任可儿扮演的梦青就是要从这个温室里采一束鲜花,然后更换掉花瓶里的,再把花瓶送回到大厅去。
因为这场戏几乎全用近景,都集中在玻璃温室,作为投资人的吕盛华又来了,所以一大群人都围在花园里,差不多是众星拱月地围在吕盛华身边,从导演一直到打杂的小助理。
吕盛华对于拍戏这种场景,倒真是不算陌生,黎烨霖对他的评价一点都不错,他只要跟谁好上,是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不仅是投资,房车随时接送甚至自己亲到片场,鲜花礼物,一样都不会少。
吕盛华一向出手大方,黎烨霖倒是没在凌朗身上看到什么他送的东西。
女人喜欢珠宝,那对于凌朗,吕盛华应该送什么?名车?豪宅?黎烨霖自然对凌朗问不出口,但心里总归是好奇的。
这个圈子也就那么小,一点风吹草动,人人皆知,一件事会怎么发展,也都是想都想得到结局,连猜的余地都没有。
凌朗也在花园里,只是他独自藏在一大丛香气四溢的玫瑰后面。那玫瑰开得正当最盛的时候,鲜艳如血。
唯一不见的是黎烨霖,他正对着镜子「处理伤口」,他可不想带着那道割伤去上镜头。等他「处理」好来到花园的时候,却看见第二十三场早已开机了,「action」已经叫了不知道多久了,现在估计就等「cut」了。
任可儿已经剪下了一束玫瑰,正舀了一勺凉水——按照剧本,那是雨天留下来的雨水,据说这种水来养插枝的花是最好的,当然事实上不过是自来水——准备倒进花瓶里。
黎烨霖瞠日结舌。他一把扯住杰森:「搞什么?!怎么不叫我?」
杰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剧本改了,这场没你了啊。难道你不知道?我没告诉你?」
那一大勺满满当当的凉水,眼看就要倒进花瓶里了。黎烨霖来不及跟导演再说,拔腿就往玻璃温室跑,嘴里大叫:「可儿!别倒!端着那花瓶,别动!」
已经迟了。
黎烨霖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光闪闪的水,从那个大得要命的木头勺子里泻了下来,眼看就要流到花瓶里。
以这水流下的速度和重量,加上突然的冷却,流下去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引起硝化甘油的立刻爆炸。不要说任可儿,就连这座玻璃温室也会被炸得粉碎。
「可儿!把花瓶扔出来!越远越好!」
黎烨霖眼看自己是跑不到任可儿面前了,而且就算他跑到了,也只会多一个人去送死,只得声嘶力竭仪态尽失地大叫。
任可儿的反应并不慢,一瞬间黎烨霖想到——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这个女人是武打出身的,从小练武。她顺手就把那个花瓶抛了出来,这一掷她大概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碎了温室的玻璃,要命的是,直往黎烨霖这个方向过来了。
黎烨霖这一吓才是非同小可,就算是花园里的人都盯着,他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也顾不上自己那身米白色的高档订制服装了,往地上一滚,在草地里连翻了好几转,只听到离头顶不远处「轰」地一声巨响,热浪和刺鼻的硝烟味道让他几乎晕了过去。
那一声响,让他有至少两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什么都听不到。
他开始慢慢听得见声音的时候,最先听到就是凌朗在叫他。凌朗的声音非常惶急,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紧张、关心、担忧。
黎烨霖这时候还处于意识都还不完全清醒的状态,几乎是本能地抓住半跪在他身边的凌朗手腕,喃喃地说:「没事……我没事。」
他这才算是看清凌朗的脸,凌朗的脸跟他离得很近,眼睛瞪得大大,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像张纸。
黎烨霖勉强地朝着他笑了一下,咳了两声,挤出一句:「我没事,你放心……」
凌朗听他说话了,脸色才好转了一点,不像刚才那样面无人色了。
黎烨霖这时才想到任可儿,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蹦了起来:「可儿?可儿?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任可儿被两个助理扶着,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
她的脸色很奇怪,眼睛不断地在凌朗和黎烨霖身上游移。黎烨霖心里一沉,暗叫一声糟糕,任可儿出道比他还早,也是成了精的人,一定已经被她看出自己跟凌朗有些不寻常。
「你没事吧?」黎烨霖立刻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拉着任可儿的手,把她从上看到下。
任可儿除了头发和衣服有些凌乱之外,倒是比他自己还整齐些,只是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发青。任可儿也十分配合地依偎在他的怀里,马上啜泣起来,她不愧是职业演员,眼泪说来就来,一串串地往下掉。
这么大一声爆炸,早已惊动候在外面的狗仔队,一涌而入,摄影机照相机闪光一阵疯狂乱响。
凌朗站在一边,看着搂住任可儿无比温柔深情款款的黎烨霖,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上唇紧紧地咬着下唇,把嘴唇咬得全是齿印。
而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吕盛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烨霖,门口的那种玫瑰花是没有刺的。」
任可儿非常轻地在黎烨霖的耳边说。
她仍然是那泪水盈盈的表情,但一瞬间,黎烨霖只觉得浑身都变冷了。
他不敢再去看任可儿的眼睛。
第三章
报纸上的黑体标题十分醒目:「片场硝化甘油爆炸,人为或是意外?」还配了一张照片,前面是黎烨霖和任可儿紧紧相拥,背景是爆炸后的玻璃温室。
温室的玻璃被炸得四处飞溅,好些珍贵的植物都被炸得粉身碎骨。还有几个在场的工作人员被玻璃碎片伤到,好在都是轻伤。
凌朗盯着正坐在书桌后看报纸的吕盛华,吕盛华其实并没近视,那副眼镜完全就是装样子的。这时候,他跟凌朗独处一室,已经把眼镜摘下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时那淡淡的、似乎一切都无所谓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笑容,眼睛深处有股隐约的怒火在燃烧。
只可惜凌朗好像并不是个喜欢观察的人。他对吕盛华眼里的怒火视若无睹。
「你叫我来干什么?」凌朗已经站了半天,书房里有张非常柔软舒服的沙发,但他不想坐,「有事就快说!」
吕盛华把报纸放下了,这书房算是他一个小小的安乐窝,他一般是不会在书房见客人的。书房里有宽大而舒适的安乐椅,有壁炉,有高高的书架。这也不是他的办公室,书桌上堆的都是书,有些还是相当珍贵的版本,但却看不到一份档。
「你过来。」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命令的调子。
凌朗不满地挑了一下眉,犹豫了一会,还是走过去靠在书桌的边上,却扭开头不看吕盛华。
吕盛华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重重地掴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打得实在不轻,凌朗被他掴倒在地毯上,一时间只觉得耳边不知道有多少只小黄蜂在嗡嗡地飞,眼前直冒金星,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凌朗耳边的嗡嗡声还没停止,就被吕盛华拎了起来,摔到沙发上。
吕盛华的声音,低沉而满含着危险,甚至有一丝威胁和冷酷的调子。凌朗从来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吕盛华对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凌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本能地开始觉得恐惧。
他突然记起了黎烨霖前几天说过的话。
「你最好小心一点,否则,我可能真的会被车撞死。」
凌朗捂着脸,抬起头看着吕盛华。与其说他愤怒,不如说他吃惊,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水一样的眼睛里,写满的都是震惊和疑惑。他的右颊上,有五道清清楚楚的指印,脸都已经微微地肿了起来。
吕盛华已经坐回他的椅子里,点燃一支烟。
「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凌朗咬了几次下唇,终于憋出一句:「你发神经!」
吕盛华居然笑了,虽然这笑容十分阴沉。
「别在这里装小白兔。你当然知道。所谓真情流露,就是你昨天的样子,是吗?
「你扑到黎烨霖旁边,比谁都快,比任可儿还着急。还好那个花园够大,记者跑进来得不够快,否则,他们拍到的就不是黎烨霖搂着任可儿,而是你跟黎烨霖手拉着手两两相望了。
「呵,在整个剧组面前真情流露,你们也够不管不顾的。好吧,就算你不管你的前途你的事业了,就算黎烨霖也甘心他这十年跟任可儿最佳情侣明星的好名声一朝破灭身败名裂,你就视我的面子于无物?」
凌朗放下捂着脸的手。脸颊仍然是热辣辣的,他却迸出一声嘲讽的笑。「哦,原来,你是担心你的面子,我怎么视你的面子于无物了?」
「你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我知道你演技不错,其实演技再差的演员在生活里演戏都是绝不会演错角色的。」
吕盛华吐了两个烟圈,冷笑地说,「凌朗,你也不是第一次混这圈子的了,你自己也知道,你之前是个什么情况。谁愿意往你身亡押宝?谁愿意给你投资?除了我,我敢说你找不到第二个。我对你尽了心,花了钱,虽说我没跟你签份合同……」
说到「合同」两个字,吕盛华脸上的笑,更阴沉,也更暧昧,「白纸黑字条条款款都写清楚,未免也太像个交易,太伤感情。难道你真要我写上一条,『在你跟我的期间不准跟别人勾搭』,再叫你签字画押,你才满意?」
凌朗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线条优美的下颔微微上仰,睫毛也在颤动。
吕盛华掐灭了烟头。
「其实,我也不想说的,话说明白了就伤感情。我对你是很喜欢的,否则我又怎么会这么费心费力?如你所言,是我找上你的,不是你主动找上我的。不过,这有区别吗?我们的契约是双方默认的。
「凌朗,记住,游戏规则是一定要遵守,不然,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凌朗在沙发上坐直了,思绪暂时飘开,想到了新的问题。「你这是什么意思?昨天的事……花瓶爆炸的事……是你在搞鬼?」
吕盛华扬了一下眉。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片子是我投资的,投资得还不少,宣传也花了力气。我是个商人,你以为我想做亏本生意?不管是炸死了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是我的损失,难道你不明白?」
他突然地又笑了笑。「好了,你也是聪明人,我们话就说到这里为止。」
凌朗「腾」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吕盛华却在背后叫住了他,「不会吧,凌朗,这样子你就想走?」
凌朗愕然地回过了头。「你不是话说完了吗?」
「话是说完了没错,可是该做的事还没做啊。」
吕盛华扯开了自己的领带,这个暗示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凌朗再迟钝也懂了,他没办法掩饰脸上的惊愕。
「在……在这里?」
吕盛华笑道,「在哪里不都一样?反正书房也是我家里。怎么,你觉得别扭吗?」
凌朗狠狠刮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把搭在手上的风衣扔下,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他穿了件样式很清爽简单的白衬衣,才解开了领口的两颗钮扣,吕盛华就笑着说:「够了,不用脱了。」
凌朗恶狠狠地说:「你耍我?」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吕盛华淡淡地说,「老实说,我现在没心情。你对我很抗拒,从身到心。凌朗……其实说到底,我也是想要你的心而已。十年前你很天真,十年后你在感情上仍然是个傻子。你相信黎烨霖?」
凌朗听到那句「想要你的心」,一下就笑出来了,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又硬生生地把笑给忍回去了。
「吕盛华,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老土。我的心?那是什么东西?你都说过了,我们只是交易而已,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吕盛华走到凌朗的面前。
他比凌朗高半个头,可以自上而下地俯视他的眼睛。这种压迫感,让凌朗很不喜欢,本能地想向后退,但却被吕盛华伸手搂住了腰。
吕盛华搂得很紧,两人的身体几乎靠在了一起,那种温度让凌朗颤栗。吕盛华的另一只手,缓缓地自凌朗的下颔抚过,一直抚到了他的脖子上。
「看看你下巴的线条,就知道你是个好强的人,什么事都不肯认输。」吕盛华的手游移在凌朗线条优美的锁骨上,几乎是温柔地说,「你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出奇,我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圈子这么久的人还会有这么清澈明净的眼睛。」
「眼睛干净,不等于别的干净。」凌朗用力地推开他,生硬地说,「以前干净,不等于现在干净。一切都拜你所赐,吕盛华,你永远别指望我喜欢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侧到了一边,没有看到吕盛华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是伤感的表情。
发现吕盛华没什么反应,他就又问了一句:「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可以,但是我要你来的时候,你就必须来。」吕盛华安安静静地说。
凌朗扬起了眉,他的眉又黑又浓,形状十分漂亮。「这是邀请,还是命令?」
「随便你怎么想,但你必须听我的话。」吕盛华已经回到他的书桌前,重新戴上眼镜。「好了,你走吧。」
凌朗一时无法决定是再骂他两句的好还是直接走人的好,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正准备把门重重摔回去的时候,听到了吕盛华微微带着笑意的声旨:「轻一点,我房间的门被你碰伤了不止一扇了。记住,凌朗,以后约会你不许迟到,你总是喜欢迟到。」
「砰」地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吕盛华叹了一口气,再次把眼镜摘下来,眼里有种淡淡的懊丧。
凌朗离开了吕盛华的家,眼角余光一扫,就看到停在不显眼角落的一部白色跑车。他犹豫了两秒钟,然后把头一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车门「砰」一声响,黎烨霖坐不住,跑了出来,一把扯住凌朗的手臂。「喂,你往哪儿走?」
凌朗狠狠一甩手,却没甩掉。他瞪着黎烨霖,大声地说:「你干什么?你不是怕吕盛华知道我们的事吗?还不放手,说不定他现在正看着呢!」
黎烨霖嘿了一声,「反正他都知道了,看不看就由他吧!」
凌朗冷笑,「原来如此啊,反正都知道了,所以豁出去了?」
「好了好了。」黎烨霖力气比他大,硬拖着他往车子的方向走,又推又搡地把凌朗推上了车。
「那天是我错了,我口不择言,我满嘴胡言,我油嘴滑舌,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都说错了行吧?我道歉,我忏悔,我认错。凌朗,你就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我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
凌朗一张脸仍然扳得紧紧,乌黑晶莹的瞳孔也像是结了冰。「下次?还有下次?我再给你『下次』的机会我就是白痴!」
「你本来就傻……」黎烨霖小小声地嘟哝了一声,然后又打起精神施展全部魅力去哄他。「宝贝,别这样,你知道我只有跟你说话才会口无遮拦。」
「口无遮拦?」凌朗伸手就拉车门,「你那叫口无遮拦?你那叫恶言中伤!」
黎烨霖差点忍不住笑喷出来,好不容易忍住了,一把将凌朗抱住拖了回来。
「好了,凌朗,我跟你说认真的,在这圈子混了十年八年的人,谁又不是卖的,就看你卖的是什么了。还不都是戏子在舞台上做戏罢了,只不过有的人要坚持唱满全场,有的人只演了一出就下场了。你是这样,我也不例外,你何必凡事这么计较?认真你就输了。」
「你对我是认真的还是在演戏?」凌朗没再挣扎着要走,只是一双黑晶晶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黎烨霖的眸子。
「我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黎烨霖嘴角的笑涡消失了,他的眼睛,淡褐的,水晶一样的,回视着凌朗。「这一点,我懂,你也不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