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秦歇微裹在厚重的狐裘里,在院子里面晒太阳。他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
秦歇微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跪在雪地里,秦严正抱着自己,却依然冷。忽然卫征鸿笑着走过来,秦严立刻推开秦歇微,还甩了他一个耳光。秦歇微捂着脸无处可逃,一条形貌凶恶的狗朝自己扑过来,秦歇微无力躲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咬住自己的喉咙。
卫征鸿跟秦严站在一旁冷笑看着。
卫征鸿说:“陛下你看,他是有多龌龊。”
秦严笑了一下,拉起卫征鸿的手离开了。
“长怙,醒醒,你怎么了?”
秦歇微恍惚地张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秦严。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迟疑地看着秦严:“陛下?”
“你做噩梦了?”
“嗯,”秦歇微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惧冷的模样,他面色苍白,声音依然温柔,“做了一个噩梦,没什么的。”
秦歇微的官话里带点西麟州的口音,极柔极软,柔情似水,温软动人。
秦严身着便装,他说:“风有些凉了,我们回房去吧。”
秦严连着狐裘把秦歇微打横抱进卧室,他摸了摸秦歇微冰凉的手,也脱掉鞋子上床,把秦歇微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
“最近我想了很多事情。”
“啊,什么事?”秦歇微顺着秦严的意思往下问。
“昨天我去了卫宅,征鸿哥的书房。你知道他最经常看的书是什么吗?是诗经,我哥哥送给他的,还写了八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然后我就看到了征鸿哥写在旁边的字,‘复,奈何,生无可恋’。”
“……”
“我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征鸿哥经常和他吵架,有时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反目。我当时还比较庆幸,自己找了一个乖巧懂事温顺听话的人,啊,这句话跑题了。我哥哥死了之后,我以为征鸿哥只是会悲伤,但不会到说什么‘生无可恋’的地步。征鸿哥跟我哥哥一直都想创造一个百姓安乐的太平盛世,我一直以为这才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事实上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心里面有多绝望。
“如果你也和哥哥一样,离开人世了呢?”
秦歇微依旧困惑,秦严顺了顺他的长发,“我一直以为江山社稷,赫连越夷,三王越秀他们才是最重要的。你是可有可无的,可是你若是死了,我是不是也会像征鸿哥一样,生无可恋了呢?”
秦歇微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秦严。
秦严眼眶红了,“长怙,你不要吓我,你不会有事的吧?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走,其他什么,我都不管了,只要你活着,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秦歇想了想,然后局促地笑了,“怎么忽然这么说?”
“……”
“我怎么能跟怀仁太子相提并论呢?”秦歇微眼神游离,秦严捧起他的脸,“长怙,我是认真的。”
秦歇微默默思索了一会,他说:“我最近,脑子也不大好使了,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秦严说:“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吧,就我们两个,浪迹天涯。”
秦歇微笑了一下,“唔,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啊。”他轻轻叹了口气,“您会找到更加合适的人选的,我只会平白让您生厌的。”
“长怙,你不要这么说。”
秦严看上去非常悲伤,秦歇微又叹了口气,“您非常喜欢卫将军吧?可我毕竟不是他啊,我读的书少,也不懂什么道理,无趣得很,……又淫荡又下贱,您现在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过不了多久,您还是会继续厌恶我的。”
“不会的……”
秦歇微压下睫毛,“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真的。在你眼里,我兴许连个人都算不上。”
“我没有。”
秦歇微苦笑了一下,“总会有合您心意的人的,而且,”秦歇微坐起身,恍惚地看着秦严,“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挺喜欢朵儿的,想认真跟她过日子,我一直都活得挺不如意的,好不容易碰到合适的人,我很珍惜。”
“……”
“陛下,时过境迁,您请回吧。”
第三十一章
秦严再见秦歇微的时候,是深秋时节。秦歇微带着朵儿入宫向李太后辞行——秦歇微即将启程前往西麟州平定云遏山之乱。
从太后寝殿出来之后,朵儿与秦歇微乘上画舫,到龙池岛中游玩。两个人站在甲板上,欣赏兴庆宫胜景。朵儿拉起秦歇微的手说了一句什么,秦歇微笑笑,弯起眼睛,神情温柔,他微微低下头,把朵儿抱进怀里,又用斗篷把两个人裹在了一起。
秦严站在岸边,仿佛看到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神态安恬。
秦歇微痛苦,秦严未尝比他少痛几分。
可惜往事成空,不若浮生梦行。
这世界瞬息万变,没有什么结局可言。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身在其中,谁能清醒?不过是爱过哭过笑过恨过,转而成空。
数月之后,祜亲王秦歇微平定云遏之乱,不久病逝于西麟州,嫡妻耶律氏扶柩北上,葬于骊山。三年之后,秦严病逝,禅位于高柔,也有传言说秦严实则是去四海云游,飘然成仙。
高柔世代居于晋地,定国号为“晋”,高柔世称文皇帝,开创了一代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秦越夷与李太后均得到厚待,秦越夷远戍西南,李太后得以善终。
直到许多年以后,中原大陆上依然流传着大败契丹军收复国土的名将秦歇微的故事。
他的温柔与风情被尘封入地,不知道有没有人缅怀。
“越夷,你知道最折磨人的东西是什么吗?”
“很多事当时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也已经晚了。过去我总是曲解他,然而在事实上他并不在意权势这些东西吧,他一直在包容我等待我,而我……却一再地辜负他。”
秦严声音哽咽,“我们的感情是一个悲剧,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他对我来说是有多么重要,连他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我十七岁的时候给他说要带他离开长安,这句话我忘记了,他却一直记得。你不知道当年的秦歇微长得多漂亮,当时他还姓李,当时只是想骗他上床来着,不说话的时候文静优雅,容易被误会成城府极深,没想到心思那么单纯。相处久了就没再想过要找其他的人了,我想跟他生活一辈子。”
“我想要远封之后,跟他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可是我太懦弱,太自私。我放弃他了。”
“如果早些直视我对他的感情,不把他伤成那个样子,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
“我根本离不开他,为什么不承认呢?虽然每次都是我甩开他,但每次也都是我控制不住再去找他。我的表演太拙劣,一面享受他的温柔爱意,一面虐待他。他只是温柔,却并不傻,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明慧。他从来都不戳穿我,只是耐心地等着我……”
“每天每夜,这些回忆都缠绕着我,不管是好的坏的,开怀的悲伤的,全部都萦绕不散。我想我快被这些东西折磨疯了,根本不劳高柔动手。”
“越夷,我想,我真的是喜欢他,非常喜欢他。”
“是吗?”
回答他的不是秦越夷,秦严一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扶着窗棂,逆光而立的高挑男子。
男子向他走过来,露出久违的温柔笑意,他向他伸出手,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华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