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歇微起身,缓缓退出去,退至殿外跪倒庭院中的石砖上。
秦歇微贱命一条,素来不值什么钱。他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默默等待长夜过去,黎明到来。
暮色深沉,一条身影从殿内走出来,手臂上搭着披风。来的人自然不是李太后,而是张尚侍。
张尚侍展开披风为秦歇微披上,“王爷,夜里凉,披上吧。”
“啊……谢谢您……”
张尚侍匆忙说,“您折煞我了,太后让您回去休息呢,奴婢搀您起来。”
秦歇微刚刚直起身,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秦歇微已然被人抬到配殿中了。张尚侍在边上守着,见秦歇微醒了,焦急地走到他近前。
秦歇微慢慢坐起来,“唔,我没事,大概是刚才起来得有些急了吧,不要惊扰到太后,我这就能走了。”
秦歇微脸色苍白,绝对不是“起来的有些急了”那么简单。不过谁在意呢?
秦歇微与朵儿的婚礼在数日之后。
连绵的高低起伏的大屋顶勾勒出长安壮美的轮廓,在夕阳下只剩下深沉的剪影。秦歇微逆光而立,只能看得出他清雅秀致的线条,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歇微平时大多穿交领深衣,头戴纶巾,几乎没有配饰,非常简单朴素。这一日他身着玄色礼服,头戴金冠,面容还是非常艳丽,让人无法直视。只是他面容憔悴,似乎是有些病弱。
朵儿是契丹人,没有参加过中原的婚礼,草原的婚礼热闹喜庆,而周朝婚礼重在郑重严肃。
朵儿的目光沿着两人共执的红巾,缓缓看向秦歇微。秦歇微面容肃静端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朵儿忽然有些不安。
礼乐声起,秦歇微忽然转过头,向朵儿躬身一揖。朵儿才回过神来,由他引着走到正席坐下。赞者将酒倒入酒器中,秦歇微与朵儿各自捧起酒器,饮下半杯,交换酒器,再饮下剩下的半杯酒。
合卺礼成。
筵席撤下,秦歇微与朵儿双双起身,共拜天地。
残阳如血,最后只剩下漫天的昏黄的霞光。
“夫妻对拜。”
秦歇微转过身,似乎是察觉到了朵儿的不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朵儿抿了抿嘴唇,双手在袖中交握。
对拜礼成。
“礼成,开宴。”
肃静的厅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宾客纷纷祝酒。高柔与秦歇微私交甚厚,自然到场了,只是秦家的人一个都没有过来,只是将礼物送了过来。
宴行直至深夜,众人才纷纷散去。
秦歇微不胜酒力,有些醉了,被高柔搀扶着送入洞房。高柔说:“长怙,恭喜啊。”
秦歇微笑了一下,一笑倾城,“嗯,谢谢。”秦歇微脚下一软,被高柔扶住。秦歇微靠在高柔怀里,高柔揽着他的腰,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举步维艰。秦歇微干脆停下脚步,对朵儿说:“朵儿,你先去吧,我有些话想跟静观说。”
“嫂夫人,您放心吧,我在呢。”高柔开口,语气沉稳,淡然又不失礼数。
朵儿看了秦歇微一眼,“你早些休息,注意身体。”说罢便和侍女一同先行离开了。
高柔与秦歇微走到书房前的庭院中,相对而坐。侍从奉上清茶为两人解酒。
繁星闪烁,万籁俱寂,只有夏虫轻鸣。秦歇微依然穿着礼服,端庄犹若天神。
秦歇微低垂眉目,头脑似乎也不是很清醒,他忽然说,“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恨不得我去死呢?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说……做什么都是错……”
高柔皱起眉毛。
秦歇微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敢去纠缠他的,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放过我呢?”
“……长怙……我送你回房休息去吧,公主还在等你。”
秦歇微被提醒了,他低下头,看上去非常痛苦。“啊,是吗?”
“长怙,你喝醉了。”
“……”
“我送你回去休息。”
秦歇微看着高柔,眼睛半睁着,妩媚动人。他抬手松了松紧张的礼服,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这么个标致的尤物同样也是天底下血统最尊贵的人之一。“长怙长怙……无父何怙?”秦歇微肩膀单薄,微微发抖, “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呢?希望我的一直环绕膝边,有所依恃么?那么为什么我自幼孤苦,伶仃一人呢?”
秦歇微茫然地望着漫天的繁星,“人生在世……苦楚良多啊……”
高柔没有说话。秦歇微语气平静,“我死之后,希望你能善待我的母亲。”
“嗯。”
“还有,静观,”秦歇微扭过头,看着高柔,神情温柔,“保重。”
高柔皱起眉毛。
秦歇微的瞳孔漆黑如夜,深不见底。秦歇微一直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机会向别人倾诉,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唯有一人承受。这一夜他的话格外多,从寂寞的童年开始讲起,还有在云遏教中的时光,被逐出长安之后的艰辛岁月。
最后他终于提到了秦严,秦歇微却只是落寞一笑,“怎见浮生不若梦?权当是做了一场梦吧,现在梦已经醒了,好的我记着了,坏的就随它去吧。”
高柔默默地听着,秦歇微已经有些困倦了,他迷迷糊糊地说,“静观,在云遏教的时候没怎么觉得,昭帝千秋节的时候你也一同入京贺寿,当时你逆光而立,面容慈悲如同神祗……啊,如果你是太后的儿子就好了,她现在也不会这么失望。”
秦歇微比秦家的任何一个子孙都要优秀,在旁人看来也是唯一能与高柔抗衡的人,高柔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敏感自卑。
东方渐白,高柔打横抱起沉睡的秦歇微送至洞房,朵儿公主也抵不住睡意,伏在案上睡了。高柔蹙眉,摸了摸秦歇微的脸,触感非常细腻。高柔叹了一口气,见侍从为秦歇微盖好了被子,才离开祜王府。
秦歇微婚后经历了一段非常平静安逸的时光。
春夏交际正直牡丹花期,是长安一年中最为美丽的时段之一,祜王府的所有庭院中全部种满了牡丹,异族的朵儿非常喜欢被誉为“国色天香”的雍容植物。
长安月色极美,秦歇微与朵儿公主相对坐于庭院之中。桌案上摆了一壶清酒,两盏酒器。身旁就是一簇一簇盛放的牡丹。
朵儿公主虽然带些贵族女孩的坏脾气,但是坦率纯真,是真心诚意地喜欢着秦歇微的。跟朵儿在一起的时候,秦歇微的心情是平静淡然的,如同漂泊的游子终于回归故里。
至于秦严,始终是让秦歇微心力交瘁的。
秦歇微与朵儿的婚礼三日之后,长生殿中。
赫连皇后身着常服走进长生殿,襦裙禅衣,颜色鲜艳,皇后盘着繁复的发髻,下巴微微抬起。秦严听过一句俗语,“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子”,意思是说平时总是仰着头的女人和平时总是低着头的男人最需要提防。
这两种人都给秦严碰到了。
秦严想到秦歇微,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别人曲解他还可以,自己有什么立场呢?秦歇微哪里是阴险的人呢,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低头不过是因为自己着实有些过分才不得以小心翼翼的吧。
“陛下,您为什么叹气?”赫连皇后在卫征鸿死后情绪一直低落颓唐,今日的精神似乎是好了一些。
“没什么。”
“秦祜正同朵儿公主正在城东告祖。”
秦严说:“怎么无端提起这件事?”
“无端?你难道没有惦记着秦歇微么?我不过是把你的心事说出来罢了。”
秦严不想与她争执,赫连皇后清了清嗓子,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远处遥遥传来钟声,一名侍从脚步匆匆地进入内殿,“陛下,三王薨逝了。”
秦严大惊。
第二十九章
在这十几年间,秦严已经见惯生死了。先是怀仁太子,他最为敬爱仰赖的兄长,再后来是他的父亲,再后来是卫征鸿。
现在终于轮到他的三叔了。
秦严心情沉郁,又一位亲人死了,自己的命运又当如何呢?周室王朝又当如何呢?
三王的子女有的分封在外,有的死于战乱。三王晚景凄凉,临终时身边只有数名仆从。丧礼也在高柔的干涉之下从简办理了,甚至没有等到三王的子女抵京就匆匆下葬了。
秦严身着白色丧服,独自呆在长生殿中。他来回踱了几步,吩咐身边的侍从说:“备马。”
秦严即位以后,重新修葺了怀仁太子的坟墓,卫征鸿的坟墓就在怀仁太子墓附近,两两相望,深情缱绻。
秦严策马出城,一路东行。
祭拜过自己的兄长之后,秦严跪坐在坟前,默默想心事。风呼啦啦地吹着,山中极其静谧。
忽然有人叹了口气,秦严回过头,看到了苏平。
苏平走到秦严身边,同样跪坐下来,“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的师父唤我回去呢。”
秦严对苏平没有任何好感,他没有答话。苏平笑了,“最后再给你一次劝告,秦歇微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陛下,您可要多多保重了。”
“唔,是么?”
秦歇微一身白衣,跟秦严同样规制的麻布丧服,一张小脸精致秀美,楚楚可人。他手里提着剑,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苏安。
苏安笑着站起身,然而秦歇微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秦歇微纵身一跃,长剑就送入了苏安的喉咙。
鲜血喷涌出来,溅在秦严身上。
秦歇微看向秦严,解释道:“苏平大概是认为我不会再太子墓前杀人吧,所以没有防范,唔……对不起,对太子殿下不敬了,只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时机了。”
秦严没有说话,秦歇微收起剑,对太子墓稽首行礼,站起身之后对秦严说:“因为担心惊动了苏安,我没有带更多的人过来。我们下山之后,再派人过来清扫吧。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秦严说:“我还没有祭拜卫征鸿。”
“嗯,我陪您过去。”
秦严的态度又恢复了冷漠,秦歇微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秦严忽然问:“我三叔,是不是你杀的?”
秦歇微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嫌疑最大,不是吗?不管是不是你杀的,你确实想要他死,对吧?你希望姓秦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去死,对吧?”
秦歇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秦严停下脚步,转过身拔出秦歇微刚刚用来杀掉苏安的剑,抵在秦歇微的胸口上。
秦歇微愕然地看着秦严,然后压下睫毛,低声解释说:“不是的,我没有那些想法的。”
“哦,是吗?”
秦歇微看着剑,轻轻笑了,“其实我怎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吧?唔,也就是我没脾气你怎么折腾都没事吧。你让我滚我就滚,你让我留我就留,还是不满意对吧?我一个将死之人,朝不保夕,若是杀了我能让你开心些,那就杀吧。”
秦严手微微一抖,剑尖垂下来了。
秦歇微被剑气伤到了,捂着嘴巴咳嗽了一声,他说:“走吧,不是还要去祭拜卫将军么?”
秦严又把剑举了起来,皱着眉毛看着他,“卫征鸿是不是你杀的?”
秦歇微看着秦严,有些悲伤:“是我杀的怎么样?不是我杀的又怎么样呢?不是我杀的你就会不拿我当婊子看吗?是我杀的无非就是杀了我报仇,死对我来说,不过是解脱罢了。于我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呢?”
“……”
“卫将军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想过要杀他。我杀他又有什么用呢?发生的事就会再改变吗?而且他在你心里的是什么分量我不知道吗?我怎么舍得让你伤心呢?再说,多一个人护佑你也是好的啊,我怎么可能杀他呢?”
“……”
秦歇微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有些伤神。秦歇微身体衰弱的速度非常快,体力不比从前,杀掉苏平之后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力气了。他笔直地站着,风撩起白色丧服的下摆,摇摇欲坠的模样。
秦严收起剑,秦歇微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手臂磕到剑锋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迅速涌了出来。
秦严匆忙扶起他,撕开他的衣服为他止血。伤口非常长,血勉强止住之后,秦歇微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了,秦严咬了咬嘴唇,把秦歇微背起来,往山下走。
走了一段路程,秦严有些体力不支了。恰在此时秦歇微恢复了意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华严,我没事了,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们歇一会再走吧。”
秦歇微从秦严背上下来,找了棵树,倚靠着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取了几枚放入口中。
他低垂着眉目,秦严试探性的唤了他一声,他似乎是刚刚回过神来,抬起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秦严,神情非常纯真。
秦严皱着眉毛看着他,秦歇微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风刮过树林发出刷刷的声音,秦歇微低垂着眉目,忽然说:“我知道你有许多苦处,一直都很不开心。太后也是,卫将军也是。你们都很辛苦,我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怨恨过谁,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我也没什么后悔的,若说真的有什么后悔的事……就是当初太贪心了,不该奢求你喜欢我的,也许不问那句喜欢不喜欢之类的话,我就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了……”
“……”
秦歇微用手撑了一下地,慢慢站起来,“唔,休息好了么?我们下山去吧。”
秦严忽然抱住他,力道很大。秦歇微已经很瘦弱了,秦严觉得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把他弄坏了。
秦歇微乖乖靠在秦严怀里,头靠着他的肩膀,温柔地说:“要是能一直抱着我就好了。”
其实秦歇微在心里叹气,不管自己再怎么温柔都是没有用的,秦严不会一直善待他的,哪怕自己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秦严毕竟是帝王啊,他的苦衷秦歇微完全理解。他如果一味地信任自己,怎么给卫征鸿和三王交代?怎么给自己的兄长交代呢?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高柔在侧虎视眈眈,秦严不敢稍有疏忽,否则就万劫不复。
那么自己呢?已经对秦严百依百顺了,秦歇微已经不敢再无底线退让了,如果只是依靠秦严对自己那么一点悬若游丝的感情的话,恐怕早就被秦严杀掉了。就算不是秦严,没有兵权的话,也早被苏安卫征鸿碎尸万段了。
两个人都已别无选择。
第三十章
秦歇微在王府里面养病,深居简出。众人纷纷猜测这个命途多舛的年轻王爷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而秦歇微甚至没有力气出来辟谣,只能听之任之,什么都无力去做了。
朵儿公主一直在照顾他,秦歇微跟朵儿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安宁平和,恬淡又幸福,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挺喜欢朵儿的,兴许时间久了,对于秦严的执念也就淡了。
只是可惜,自己活不长了。
朵儿全心全意地陪伴着他,两个人都有默契地不去提秦歇微的身体状况,享受短暂的美好时光。
高柔送来很多药材,秦歇微乖乖地接受着治疗,也只是维持着现状,并没有什么好转。
一到变天的时候,秦歇微全身的骨头都针刺般疼痛,这是早年受卫征鸿折磨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因为身体上的疼痛,秦歇微晚上也睡不安稳,经常做些可怖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