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何出此言?”
“自然是在说贺礼之事。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程之秋一拍桌案,看似确实动了气。沈沛见了,心中暗想,倒是见到了当年程夫人的几分样子来。程之秋起身,又向杯中添了些茶,突然开口问道:“要我帮忙吗?如今再添些礼也来得及。”
沈沛一愣,说道:“不必了。这些年受的恩惠太多。我怕是还不起了。”
“又没叫你还。不过还是随你自己的意思吧。”程之秋轻轻道了一声。
“少爷今日找我叙谈,只为了此事?”
“天色还早,你要离开了?”
“客随主便。”
“每次见了你,总能想起些往事。若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沈沛不言语,只是端着茶盏细细听着。“你还记得我娘当日罚你的十鞭吗?”
“记得。”
“你被带走以后,我也跟娘求情。她不应,只说若我真的看重你,以后便收敛一些。而后我又提及你有考取功名的想法,娘又说哪有下人得了官职主子还是平民的道理。还说,若我考了功名,她便允了放你自由。”
“少爷,我有一事不明。夫人如何知道你看重我?”
“因为你是第一个让我开口向娘求情的下人。你以为之前在我身边的人都不受罚?”
沈沛一时语塞,半晌无言。而后站起身形,直直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程之秋连忙扶起沈沛。
“少爷,我曾暗中发誓,这一生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恩师。”
“那你怎么跪起我了?”
“因为你值得我沈沛一跪。”
“当日我只是确实觉得你这个人有趣,寻开心而已。”
“对我而言,少爷当日的想法不重要了。”
程之秋听罢,微微一笑:“嗯,不重要了。”
第二十九章
“今天有何打算?”转日一早,程之秋问沈沛。
“今天打算去程府夫人那里辞行,再去沈良做工的店里。”
“还有些日子呢,何必这么急。”
“我本打算明日过了,便回云台。”
“随你吧。用我同行吗?”
沈沛思忖了片刻,才答道:“不必了。这些日子也麻烦你了。”
“你还是这般客气。”
“少爷,我知道你不当我是下人,但……”
说至此,程之秋重重叹了一口气,打断了沈沛。
“少爷……”沈沛见程之秋如此,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才又说道:“少爷,无论其他人如何看你,我当你是君子。”
“君子?那便是如水之交了?罢了,日后我去了云台,找你便是了。”
“那我自然会倒履相迎。”
“倒履相迎便不必了。我倒是想不出你穿反了鞋子的模样。”程之秋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挑着。沈沛见了他这模样,倒是恍惚又回到了程府,不自禁地抱拳做了一揖。
“你这几日怎么如此多礼数,太无趣了。”
“若当年你我二人初见不是在那番境遇,我倒是一直都想这般见礼,然后叫你一声程兄。”
“如今叫也不迟。”
沈沛摇头道:“过去的事情任谁也无法更改。既然你我二人初遇,你是主我是仆,那便永远改不了了。”
“我又不打算改那些老黄历。既然你我二人如今不是主仆,你称呼我名姓又何妨?或许,”程之秋顿了顿,“这是你心中最后的底线?”
“少爷,我确实有些事未曾知会于你。”
“我又没打算知道。我不知道你心中藏了些什么,若能放下,尽早放下。”
“谢少爷好言相劝。”
“再不走就迟了。”
沈沛出了程宅,去向夫人辞行,在程府与夫人寒暄了一番后才又告辞去找了沈良。
虽然沈沛在京城居住多年,但多数时间都在程府,故对这街道景致并不熟悉。那日与沈良谈叙之间,也没注意路途。沈沛上一次摸索过来倒也费了些工夫。今日再走,便好了许多。
沈良做工的地方本是家小酒肆,客往迎来之间倒渐渐也做出了些规模,如今在城中倒也校友名气。沈沛到了客店门口,走了进去。一个小厮见沈沛走了进来急忙相迎,又看他虽然一身素色穿着,但做工料子都是中上之品,想来便不是有钱少爷,腰间也会有些银两。自然笑意相迎。
“客官,您选个位置?”
“只要清净一些便可以了。”
此时正是饭口,这店里宾客满座,煞是喧哗。小厮听了环顾四周,指了指远处的一张桌子,问道:“客官,您看那里如何?”
沈沛顺着小厮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见那张桌子摆在窗边。沈沛看不清窗外景色,之只问道:“那窗子对着哪里?”
“是小店的后院,景致确实一般。不过客官来的有些迟,其他位置都满了。您看……”
“就那里好了。”
“您这边请。”小厮急忙躬身做了个手势,示意沈沛随他过去。
待沈沛坐稳了,小厮又问道:“客官您要些什么?”沈沛随意点了些菜品,又问道:“沈良可在店里?”
那小厮有些糊涂,回答道:“客官,我这店里没有叫沈良的活计。”
沈沛一愣,又问:“那可有姓王的?”
“姓王的倒是有几个。不过,客官您也应该知道,这王姓自古便是大姓。我这小店里倒是有姓王的,可您要找的是哪个?”
沈沛听了小厮的话,也有些犯难了。
“客官,您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先去忙了。”这小厮见沈沛久久不说话,才小心翼翼问道。
“那你这里可有无名无姓的人?”
“无名无姓的倒是有一个。客官您要见他?”
“嗯。”
“您向窗外看,背对着的人就是您提到的那个。”
沈沛定睛望去,小厮说的那人正挥着斧子劈柴。眼下正是冬季,那人却挽着袖子,远看过去似乎只着了单衣。看身形,倒与沈良有几分相似。
“小哥,麻烦你把那人帮我叫过来。”
这小厮听着沈沛的话心中奇怪,又不敢多问,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小厮走进了院子,跟那人说了些什么。沈沛盯着他的身影从一端消失,又从另一边出现。
“沛娃子,你怎么来了?”沈良见了沈沛,神情有些诧异。
“来找你。”沈沛回答了沈良,而后又吩咐那小厮,“麻烦再添一副碗筷。”
“沛娃子,你这是干什么?我还忙着呢。”
“哥,我过两日便走。今日难得一日空闲,便过来了。若因为与我一起吃饭误了工,我帮你做就是。”
第三十章
店家给上了菜,沈沛又要了一壶酒。
“你还喝酒?”沈良有些吃惊。
“我为何不能喝酒?”
“你说过酒后误事。”
“我怎么不记得?”沈沛将酒杯斟满,抬头问道。
沈沛与沈良结识后,也就喝过那么一次酒。回想起来,沈沛已经记不清明了,大约是喝醉了。酒后说过些什么自然也是没有任何印象。
“你还记得那顿酒吗?”
“这个倒是记得,你说补上之前的结拜酒。”
那是沈沛随程之秋去别院后的事了。那些日子,兄弟二人天天住在一处,每日竟没有太多机会相处。赶到一日,好不容易两个人都得了闲,却因沈沛无法出府,二人无处可去。到了别院后,几日下来,沈良发觉沈沛已经不像初入程府时那般依赖于他,况且自己的活计与沈沛也无太多交集。在沈良看来,二人虽然依旧亲近,并无疏远之感,但彼此可以叙谈的话却越来越少了。他清楚沈沛向来少言,即使是沈沛刚进程府之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默默跟在沈良旁边。沈良问什么,他答什么。直到后来相熟了,沈沛才偶尔与沈良攀谈一二。沈良一次笑语,你这般如何在此处立足?沈沛却答道,一来祸从口出,二来我信自己总会出了这程府,我也必须出去。果然,过了些时候,程少爷便许了他二十岁出府。空闲那日,沈良拉了沈沛到了府内的竹林之中。沈沛早知别院中栽着一片湘妃竹,但从未有机会好好观瞧一番。沈良虽然只是个粗使的杂役,但每日在院内走动,对这里倒是比沈沛熟上许多。
“这里每日一早清扫。眼下已经过了时辰,不会有人来了。”而后,沈良向深处走去,又回身向沈沛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去,“在里面我藏了些好东西。”
“什么?”
“你来了便知道了。”
沈沛见沈良不肯说,便跟了过去。到了竹林深处,竹子倒是不如路边那般繁密,稀疏了不少,路也好走了些。竹林的尽头是别院的院墙,沈沛走近才发现墙脚下放着一小坛酒。
“我托人买来的。上次与你结拜时,只喝了些井水,还是不够地道。”
“少爷不准我喝酒。”
“今日他又不在,少喝一些便是了。若他真的因为你喝醉了要罚你,我替你就是。”说着,沈良又不知从哪摸出两只碗来,找了处平整的地方席地而坐,又将碗摆在地上,倒满。
“来尝尝。”
沈沛与沈良隔着酒坛坐了下来,接过碗,抿了一口,一股辣气冲进口中。酒下了肚,他只觉得整个胸膛都是热气。
“没喝过酒?”
沈沛摇摇头。
“看样子你也没喝过,才一小口,脸就红了。”沈良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平日里看着主子在亭子里喝茶赏花,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这么来上一回就好了。但让我说,这样也不错。”说罢,沈良将碗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还有一些从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淌。沈沛还是一口一口地抿着,最后竟也将一碗喝了进去。沈沛的碗见空,沈良便又帮着满上了一碗。到了最后,一坛酒被二人喝了见底。沈良将酒坛挪到一旁,与沈沛坐得近了些。沈沛这时已经醉了,只是强打着精神。他见沈良坐了过来,便躺了下去。
“哥,让我躺一会。”沈沛含含糊糊地说着,头还时不时在沈良的腿上蹭一蹭。
“这样容易受风寒,你要是想睡,咱们回去。”
“不要,你说喜欢这,就多呆一会。”
事后的事,沈沛便不记得了。待他醒来,天还是亮着,但他已经躺在了床上。
“醒了?”
“嗯。”
“我以后再也不敢让你喝酒了。才喝了两三碗,就睡了一天一夜。”
沈沛听了,内心惊了一下。
“你放心,少爷那边我帮你告了假,说你受了风寒,休息一二日便能好了。”
“谢谢。”
“你我还谈什么谢不谢的。”
“哥,我昨天喝醉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倒是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一直抱着我不肯松手。”
第二日,沈沛去找了少爷,程少爷随口问了几句就没再追问了。而两个人也没再提过这事。
“哥,你不是说我没说过什么吗?”
“说句酒后误事也不是特别的话,倒是你那个晚上折腾得厉害,一直拽着我不肯放手。”
“那些年也多亏你照应着。”
“都这么多年了,那些也就别再提了。我当时不过看着一个孩子落得到那个地步,帮衬了一把而已。若当日遇见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大约也会这么做。不过说真的,要是换了别人也许我不会那么挂心就是了。”
“哥,和我回云台吧。你帮了我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我帮衬你一次了。”
“沛娃子,我这日子虽然不宽裕,倒也过得去。到了云台,人生地不熟,未必会强过现在。”
沈沛听了,沉思半晌,才又开口说道:“是我要求太多了。若你换了地方,找人给我带个信。我不想再麻烦少爷了。”
“程少爷倒是个好人。”
“前些年,我也不少麻烦他。如今,我不想对他有更多亏欠了。”
吃喝过后,沈沛与沈良作别,才又回转了程少爷的府邸。
第三十一章
次日上元,沈沛与程之秋一早便出了门。这一日,并没有什么波澜。转日一早,沈沛便与程之秋辞别回了云台。路途中,沈沛接到了一封陈寿韬的书信。信中只写有要事相商,并未有他。这时,沈沛离云台还有五七日的路程,他吩咐了送信的差人,快马回去告诉陈先生,他过几日便回去。
那人领了差事走了。沈沛坐在车中思量着信中所说的“要事”究竟为何。若是云台事务,陈先生大可不必如此隐秘,想来这事不好在信中提起。沈沛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些计较。
又过了几日,沈沛进了云台。远远便看见陈先生在路口迎着。沈沛见状,心中不免惊异,念是莫非出了什么大事才让陈先生这般作为?马车走到近前,沈沛命车夫停下,还来不及下车便急急问道:“先生有何要事,竟要在此处候着?”
陈寿韬本被沈沛派去了云台关,算起来也过了小半年的光景。期间二人一直在互通信件,虽然信中并未太多谈及云台的守备,但依沈沛看来,想必陈寿韬已经心中有数。
“可否上车叙谈?”
“您上车来,若有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如今天还冷着,您又何必候在此处?”
陈寿韬上了车,将一卷草稿从怀中拿了出来,说道:“您先看看这个。”
沈沛将其展开,是一幅图。图中并没有过多的说明。粗略看去,像是哪个关隘的布防图。
“陈先生,莫非这是?”
陈寿韬不言语,只点了点头。
“我在路上便料到您找我与此事相关。事关重大,您太心急了。”陈寿韬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沈沛打断了,“有事回去再说。”
车子摇摇晃晃着继续前进,车内一片寂静。沈沛望着窗外,眉头微微皱着。陈寿韬见状,也不去打搅他。
“陈先生,我知道您的心思。”沈沛一进了府,便将四下的人遣走,才对陈寿韬说道。
“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您不再思量一下吗?”
“没有什么可以思量的。我们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拖得越久,孙家的江山坐得越牢。”
“夺帝位是大事,先生怎能说得如此轻率。”
“确是大事不假,但总要走出第一步。”
“凭什么?您的这张布防草图?云台关固然是易守难攻,但若只是仓促行事,即便赢了这一仗,那以后呢?”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
“先生,莫非有什么变故您没有知会给我?这般行事,绝不像是陈寿韬所为。”
“当日我为先皇臣子之时,您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我如何行事您又怎么知晓?我暗中筹划了十余年,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由我发兵名不正言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