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将三层笼屉里热腾腾的食物一一摆在桌上,琥珀端一碗稀粥放上勺子捧给太后。太后盛一勺吹凉后喂给庄小璃,庄小璃犹豫片刻,张口舔了舔,便咽下去。
沧寰见他乖乖吃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晚,庄小璃又疼得哭闹不止。沧寰各种方法用尽,甚至将他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也不管用。折腾了大半夜,沧寰打发非烟等人下去休息。自己抱着他散步到殿外,在花园立了片刻,给他折一枝朱砂台阁,别在他衣领上,然后便回到廊下坐着。
庄小璃全身被包得温暖,哭声也渐渐低下去。身子趴在沧寰怀里,偶尔才动弹一下。这一安静,使得院内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啪—’
不是踩断树枝的声音,而是比那更加细微的声响。似乎是脚尖在雪枝上借力,继而轻身飞远的声响。庄小璃自然是听不到的,沧寰耳目清远,却听得清楚。
抱着庄小璃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入殿内,唤出影卫,轻声道,“悄悄跟去,不要惊动。”影卫即刻消失。
第三日是围猎最后一天,沧寰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上午一直陪着庄小璃,准备等他睡完午觉再带他一起赶去。
庄小璃睡了半个时辰便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睁眼,摸到身边的温暖,便偎到沧寰怀里。沧寰用手指轻柔地抚顺他的发丝。
庄小璃似乎闻到身边的药味,乌黑的眉毛难过地皱在一起,嘟囔道,“不吃药……”
沧寰的手指一顿,细细察看他脸色,见他一副厌弃的样子,在心底哀叹。
庄小璃一直异常听话温顺,极少违拗沧寰的意愿。即使是极苦的药汁,沧寰每日喂他,他也会不吭一声喝下。虽有时也会怄气,但沧寰哄一哄立即便好,像今日这样露出明显抵触厌恶神色,倒还是第一次。
沧寰用被子抱住他,柔声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庄小璃不做声,脑袋埋在沧寰怀里一动不动。
沧寰继续哄道,“璃儿不开心么?”庄小璃还是不做声,但沧寰却已察觉胸前的湿意。
沧孤生没有皇家身份,回来只是看望亲人,自不必参加各国围猎。昨日出宫处理事务,今日一回来便听说庄小璃哭闹的事,是以一上午都守在宸萱殿。
听到里面有说话声,知道庄小璃醒来,便起身走进去。
采星采月忧心忡忡地立在雕花隔断外。
庄小璃似乎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看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着细碎的泪珠。见到沧孤生,也不如往日欢喜,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垂下头去。
沧寰察觉出他神色,忙道,“璃儿想见谁吗?我命人把他唤来好不好?”
庄小璃避而不答,道,“我要吃药了。”沧寰不敢再问忙端起桌上的药喂给他,但才喂了一口便被吐出来。
庄小璃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沧寰手上,哭道,“我要见半面妆,太子哥哥给我换药了,我就要死了。”
‘啪啦’一声,沧寰手上一抖,一碗药已被他摔在地上,脸上血色也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沧孤生从未见自己身为帝王的哥哥如此失态,惊异莫名,立即上前察看。待看到他怀里的庄小璃,嘴角流出鲜血,脸色已呈青灰色。也被骇得不轻。忙往他口里塞一颗辟毒丹含住。
对外间道,“去唤太医,快去!”
采星早瞧见这一切,不等听完沧孤生的话,立即哆嗦着跑出去。
庄小璃中毒的消息半个时辰不到已传遍整座皇宫。皇帝下令彻查,凡查出与此事有关联者格杀勿论!
围猎活动也因这突发事件而暂停,一行众人匆匆回宫。
庄小璃对气息、味道等最是敏感。虽是剧毒,所幸那一口没喝下去,又得沧孤生的辟毒丹及时吸纳掉不少毒素,是以,中毒并不深,诊治也未持续太长时间便告结束。
待庄小璃熟睡后,沧孤生进来坐在床边,屋内只有太后守着,却不见沧寰。
太后看他一眼,面上有悲戚之色,叹息道,“寰儿一定很痛苦,竟将毒药亲手喂给小璃儿。”
沧孤生脸上也不再有笑容,看着庄小璃安静的睡颜,沉声道,“谁能这么狠心竟对最无辜的小璃儿下毒?”
半面妆精通医术,自进宫获得沧寰的信任之后,一直为庄小璃治病,就连那些大大小小的药方也都由半面妆亲自来开,御医院基本不再被传唤。
——是以当庄小璃敏锐地察觉与平日的药有异时,以为自己病重,就要死了,便吵着叫半面妆。
半面妆虽在宫里多年,却一直没有固定的官位。沧寰曾要委以大理寺副职,也被他拒绝,沧寰也不再提起,只将他留在身边。半面妆自由惯了,不受宫规约束,向来想走便走想回便回,只要他不闹出事端,沧寰也不会去斥责。
但每隔几日,半面妆总要出现一次,瞧瞧庄小璃身体状况的。这次,自庄小璃知道自己哥哥生病那日至今,沧寰算了算已经五日,半面妆也该出现了,便命人去寻他。
况且,庄小璃中毒这事闹得如此大,他也一定会听说。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半面妆突然冲进宸萱殿。
沧寰一见他,心里安稳许多。待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又沉下脸去。他知道半面妆酒量极好,却不记得他有喝醉的时候。且在沧寰的明令禁止下,也从不将酒气带进宸萱殿,让庄小璃闻到。虽然现在仍旧沉睡的庄小璃或许感受不到。
半面妆直接进到寝房,神智似乎有些不清,嘿嘿笑道,“听说小璃儿要死了~~~我……额……回来看看……”
沧寰一瞬间闪过怒容,但又生生压下,缓和声音道,“你喝醉了。”
唤来殿外的非烟非离道,“带他下去,给他醒醒酒。”
半面妆被非烟非离一左一右挟持着,口里仍不停嚷道,“我没醉我……好得很……我开心死了……”随后,便一丝声响也没有了。
沧寰回过身察看庄小璃,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张着清灵灵的眸子躺在枕上望着自己。沧寰猛地抱住他身子,激动道,“璃儿,你醒了?”
庄小璃被他勒得呼吸困难,找准他脖颈咬了一口。感觉疼痛,沧寰忙放轻力道,却不松开。
庄小璃苍白着嘴唇,却还有心情关心别人,道,“半面妆怎么啦?”
沧寰不动声色道,“或许在外面又惹事了,他一干坏事就非常开心。”
庄小璃疑惑地抓抓头发,没有吱声。趴在沧寰肩头,不一会儿又睡去。
第十八章:鞭笞之过
洛后心中不畅,回到宫中大发雷霆。
嫌兰泽倒的茶水热了,便下重手狠狠抽她一顿鞭子。上次在梅林因鞭笞兰泽被荷烟岚指责,洛后心里又惧又怒,但仗着有哥哥撑腰,不肯落下风。
兰泽年龄并不小,甚至比荷烟岚还要大上七八岁。但洛邑人体格娇小,上次被庄小璃看到时已蜷身倒在地上,是以觉得她只是小女孩。兰泽三月来一直受新后折磨,身体已到承受极限,如今再被洛后重手鞭打,心肺震荡,吐出两口血便倒在地上。
狄坞见她不动了,想再抽两鞭便放过她。谁知荷烟岚已不知被哪个通风报信的人唤来,握住她正要下落的鞭子,大声喝止。狄坞每见他维护兰泽,心里就气,现在更是气上加气。这一鞭子无论如何非要打下去。
两人僵持间,荷烟岚忽然松手,狄坞这一鞭子带着气,再加上她蛮力极大,所以,全数抽在荷烟岚身上时,竟带起一道血光,四处飞溅在大殿上!
满地的宫人吓得尖叫,有的已昏过去。
荷烟岚没有武功傍身,这一鞭下去也险些承受不住。狄坞见他竟躲也不躲,已骇得面如死灰。扔掉手里的鞭子,趴在地上浑身哆嗦。荷烟岚望着她只是冷笑,擦了擦脸上血迹,命令门口的侍女去照顾兰泽。
狄坞的哥哥即便再维护她,但一朝王后打了一国之君,都是死罪,况且下手的武器还是极为狠厉的鞭子!
狄坞闯下大祸,心中惊惧,便要逃到自己哥哥那里。尚未出门已被四名洛邑禁卫拿下。这样的丑闻不胫而走,整个后苑炸开了锅。昭阳、依屏两宫之主片刻便到弥彤宫。
荷烟岚正坐在厅堂里,任两名侍女为自己处理脸上的伤口。身上原来白底竹青纹的袍子已染上半身血色。微微合着眼睛,以手支额,眉心微皱,似乎极为疲倦。
听到有声音进来,以为是侍女随从,也不睁眼,只冷冷道,“都下去。”
原本给他处理伤口的侍女手上一顿,见他面色不善,便犹犹豫豫立在一边,直到进来的赫连硕摆手才躬身退下去。
赫连硕独自寻张椅子坐下,开口道,“不知北戎王想要如何处置令妹?”
狄扬在厅内踱了两步,并不落座,停了片刻道,“不知东织王想要如何?”
荷烟岚睁开眼,看见是他们二人,脸上露出嫌恶神色。起身便要走,但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赫连硕眼疾手快,一眨眼便到他身边并将他扶住。
荷烟岚似乎极为厌恶这个人的触碰,将他贴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狠狠甩开。动作太大,牵动身上无处不在叫嚣的伤口,又是一阵眩晕。终是跌回椅子里。
赫连硕见他如此排斥自己,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很快被惯常的漫不经心取代。撩袍坐在荷烟岚最近的一张椅子,望着狄扬道,“当初说好的,你要洛邑我要人。现在你碰了我的人算是违约,所以,那个协议已经作废!”
狄扬神色丝毫不动,仍旧是那张威慑力十足的脸,“然后呢?”
赫连硕用手指挠了挠脸,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到,作思索状,“然后……”
狄扬最厌中原这些人善于伪装做作的神态,冷哼一声,沉声道,“算起来,当初说好的可是一个人,并不包括那个丫头,如今是他多管闲事挨了打,可也怨不得别人!”
——两人一来一往间,竟丝毫不将另一位地位尊贵的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荷烟岚被人如此像物品一样拿来交易,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又似乎已经习惯。感觉到体内的力气恢复一些,起身便要再走。
赫连硕只轻动一根手指,荷烟岚又跌回去。
赫连硕看他已现颓靡之态,对狄扬道,“此事明日再议!”也不等他回应,抱起荷烟岚便走出弥彤宫。
荷烟岚完全放弃抵抗,面无血色地闭上眼睛。
待昭阳宫一众人走远,狄扬才冷笑两声道,“很好!多哀艳的苦肉计!”
洛邑王后鞭打洛邑王的事第二日已经传遍皇宫每个角落,当消息传到宸萱殿时,沧寰正给庄小璃穿衣。
沧寰听后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庄小璃却吓得一哆嗦。原本无血色的脸颊也更加苍白。
沧寰忙抱住他安慰道,“璃儿莫怕。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人迟早是要死的。”感觉到他身子颤得更厉害,又道,“璃儿,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活在这世上。有些人活着只是为了糟践别人的生命,又愚蠢又残忍,他们的死也不值得同情,你明白么?”
庄小璃嘴唇抖了抖,颤声道,“老虎要被主人吃掉了么?”
沧寰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故事,想了想道,“是聪明的猎人要吃掉它。”
东织王的心计、手段、胆识、治国才能,都是一等一的,沧寰想,若是赫连硕肯将一半的心思用在治国上,恐怕现在能与云溟并肩而立的就是东织了。但这是一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只肯为美人牺牲,却不肯为国家努力。
庄小璃似懂非懂,迷惑地望着沧寰。沧寰并不需要他太过明了这些残酷心计,在他失色的唇上轻啄一下道,“璃儿今天想去母后那里玩么?”
庄小璃摇头,靠在他肩上道,“想和太子哥哥在一起。”
沧寰本想将他送到太后那里,听他如此说,便又作罢。
御书房。
沧寰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庄小璃坐在沧寰怀里看他。朱朱卧在庄小璃怀里呼呼大睡。
外面有人通报庄大公子求见。
沧寰还来不及开口,庄小璃已经哧溜滑下去冲到门口打开门。动作流畅自然,毫不拖泥带水,看得沧寰咋舌。
庄小砚抱着弟弟进来,随意找张椅子坐下。
沧寰察看他面色,见他休息这几日,不但不见好,反而更增几分灰白,心里不禁想,狄扬这次倒真是狠下心了,竟肯让他生生忍受五日这样的折磨。
庄小砚抱着弟弟片刻,便现出吃力,把他放在腿上,身子靠着椅背。庄小砚摸摸弟弟的小脸道,“小璃儿,听说你生病了……”
沧寰最怕他问起这个,心里虚虚地坐着也不吱声。但庄小砚自一进来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庄小璃一听哥哥问起,忙皱起小脸,从自己磕掉小牙到重山被困再到中毒,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来的事全部抖搂出来。幸亏庄小璃机灵地发现哥哥脸色越来越难看,立即闭了嘴巴。没将自己如何凶险如何疼痛描述出来。
但这些已够庄小砚想象的了。再加上沧孤生与莲王两人所言,即便弟弟不说,他也会想得通透。想弟弟若是在家,自己全家和睦,兄友弟恭,又怎会被这些居心叵测的人糟蹋算计?
不禁道,“小璃儿,我们回家好么?和哥哥、姐姐,还有父亲母亲在一起。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小璃儿……”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沧寰在一边听得心惊,但却坚定地想,庄小璃是万万不会让与他的。
庄小砚见他一脸迷惑,似乎不能彻底明白自己的意思,轻声道,“小璃儿不在宫里住,要回家去住,跟哥哥在一起。没有人欺负小璃儿,小璃儿再也不会受伤流血……”
庄小璃有些苦恼道,“可是我想见太子哥哥怎么办?”沧寰想,庄小璃果然还是离不开他的,心里稍稍安慰。
谁知庄小砚听到他如此说,美丽苍白的面容竟突然流下泪来,道,“小璃儿若是想他可以进宫来看他……”
庄小璃见哥哥哭了,忙也跟着低声啜泣,他本来想说若是天天想见怎么办,但见哥哥似乎对自己想见太子哥哥这件事极为伤心,再也不敢说。
沧寰万万没想到庄小砚竟会哭。庄小砚从小没心没肺,人又无礼傲慢。此时见他为弟弟如此伤心,明白他是为何,终也有几分心虚。高声开口道,“这次的事只是意外……”
沧寰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庄小砚霍地抬起头来用冰冷的目光射向他,简直像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庄小砚冷冷道,“你能保证不会再发生么?你虽然身为一国之君,却什么也不能保证!正因为你是皇帝,又奢求自己不应得的东西,璃儿才会这么危险!”说到后来,竟面现讥嘲之色。
庄小璃从未见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吵架,吓得心胆俱裂,哭得也更厉害。哭声轻细,却催人断肠。
庄小砚抱住弟弟的头,哭着哄道,“小璃儿,我们走吧,哥哥再也不让你有危险……”说着便要起身。
沧寰立即起身来挡,但庄小砚并未站起又重新跌回去,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疼出一身冷汗。沧寰见过他发作,庄小璃却未见过,看到哥哥面无人色,全身都筛糠一般颤抖不止,吓得厉声叫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怎么了?”
沧寰忙命人去唤狄扬并把庄小璃抱回来。庄小璃却朝哥哥伸出手,哭得胸前衣衫尽湿,连眼睛都睁不开,口里却还不停叫着,“哥哥,我跟你回家……哥哥我跟你回家……”沧寰听得惊心动魄。幸亏此时庄小砚已陷入神志混沌状态,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