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不语,一旁的王云却道:“既然是奉了圣上之命,岂可不去?宗大人莫要胡言乱语!”
宗泽猛然站起,盯着我,我看得见他眼中流露出无比焦急的神色:“殿下,你不能去,金人都是些没有信用的人,今年年初的时候,送去做人质的肃王,到现在还没回来,被扣留在金人军中;殿下去了,不过是白白的牺牲,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
我对他的这番话,心中暗赞,看见一旁的王云还要开口,我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小王心中自有计较,不用再说了!”
宗泽想的很明白,看的也很明白。
说的更是大实话,可惜因为太真实了,所以我不能按照他说的做。
大哥现在还是皇帝,他的命令,依旧有效。我违抗他的命令,就是抗旨不尊,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还在宫中,我不能让她受到牵累。
我的妻子,女儿,也在汴京城中,大哥既然能够暗杀朝廷大臣,对于这种事情,他是不会手软的,尽管他对着外敌一直软弱。
夜间我睡下,磁州的床板也硬的很,让我有些难以入眠。
明天,我究竟是继续往北,还是,去追上金兵呢?。
我听见睡在我一旁的王云,似乎也难以入眠。
他的头上,带着一块乌絁短巾,我趴在床上,看着他的头巾别致,问道:“王尚书头上戴这个做什么?”
王云道:“下官有头风症,晚上睡觉带着不怕冷。”
我哦了一声,对他道:“这样式奇怪的很,你出使金营,戴着这个恐怕有点不妥吧?”
王云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不妥?”
我想了想,也没好说。他睡觉爱穿什么,我似乎管不着,过了一会,又觉得我自己太多心了,实在是这次出来,防范之心太重。
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睡不着么?”
王云叹了口气,道:“下官的左眼皮一直在跳个不停,心中不安!”
我笑了笑,他这人太迷信了点,出使金营,我是皇族,都没有不安,他一个普通的官员,金兵定然不会对他带过为难。
却听他继续道:“下官早年的时候,曾经和宗知州发生过一些矛盾,不知为何,今日见了他,更觉得不安,好像要大祸临头似地!”
我又笑了起来,道:“你那么担心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区区知州,你是刑部尚书,何须怕他?”
王云不语,过了半晌,又道:“殿下,下官想了很长时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若是能死在金营之中,也算得上为国捐躯,下官只怕死的不得其所。”
我道:“你别忧心忡忡的了!我听说这磁州有个庙,挺灵验的,咱们出来这一趟,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明日不妨一同到庙里求签祈福吧?”
第7章:王云之死
王云这才睡下,我却还是有些难以入眠。
我出来这一趟,去金营,是死路一条,不去金营,将来被大哥得了闲追究起来,恐怕也是活罪难逃。
翻来覆去,直到天微微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再次睁眼,换好衣衫,策马于王云,宗泽,一同前去城北的寺庙中。
那是一尊菩萨的塑像,大慈大悲的菩萨,眼眸微睁,度世间一切苦难。
我虔心的跪在他的面前,想让他告诉我一个两全其美,既能不去金营,也不会被大哥责怪的方法。
一旁的王云也在虔心祷告,我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签,脸上变得青灰一片。
宗泽没有跟进来,他在庙外等我们。
我在心中祷告完毕,缓缓的站起身来,同王云一道走出了庙门。
我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那样的混乱不堪,庙门前挤满了百姓,人人都大声喊着:“大王不可北去!大王不可北去!”
那些百姓的神情激动,面色带着一种被蛊惑的狂热,人人都奋勇向前,想要挤到我的面前。
大王不可北去!大王不可北去!
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最后汇集成一片,形成密密麻麻的层层叠叠的云,将我包围。
尚未等我说话,一旁的王云便策马而出,朝那些百姓怒斥道:“汝等阻挡康王北去,是想当大宋的罪人……”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王云是奸贼!”
又不知是谁第一个伸出手去拉他的马。
有了第一个,马上就来了第二个,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拥而上。
王云被众人拉下马来,挣扎着似乎喊了两句话,我没听清楚,似乎他喊的是“康王救我”,又好像喊得是“宗知州救我”!
他的喊声淹没在了百姓的怒吼声和拳头声中。
我被涌过来的人群挤开在外,我只能看见眼前站着密密麻麻的百姓,似乎是整个磁州的百姓,都集聚在这里一般。
啪,啪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我心中疑惑,为何会有水声。过了一会,才猛然醒悟,那不是水声,是百姓的拳头,打在王云的身上,激出的血混着敲打的声音,那是血声。
我心中的念头转了千遍百遍,我是应该大声呵斥那些百姓,让他们住手,救王云一命;还是——让他的死,作为一个我不去金营的绝佳的借口。
既能不去金营,又不会被大哥责怪——因为百姓挡道,不能前行;。
刚刚的祈祷,神灵这样快就听见了,却是用这种方式,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心头一会救他的想法占了上风,一会让他被打死的想法又占了上风。
就这样,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也没发出。
直到我看见,王云身上的那赭红色的官袍,被撕成碎片,扬在空中,又顺着风飘到了我的面前。
时间,已经帮我作出了选择。
我抬头,朝四处看去。
我身边的几个太监吓得瑟瑟发抖,我带来的侍卫严阵以待,百姓神情激愤,毫无停歇之意。
而远处的宗泽,他的那双冷静而又炯然有神的眼睛,正朝我这里看来。
他的眼睛中,有着明澈的洞察一切的犀利,他的面上毫无表情,他的目光只是同我一触便移向别处。
只是短短的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毫不怀疑,他已经看穿了我心中所想。
也是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昨夜王云对着我忧心忡忡的说:“下官以前同宗知州有过矛盾,今日见了他,心中不安。”
我深信,他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我更相信,以他的威望,若想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只需高喊一句,百姓便会听他所言。
我很难不去猜测,他这样默许的纵容的态度,是为了不让我去金营,还是为了当日他曾经和王云之间发生的龃龉。
磁州的士兵,在王云死后,陆续赶到,维护者现场的秩序,宗泽亦快步的走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马缰,大声道:“康王,不可前去金营,以免中了金人的诡计!”
我紧紧的抿着唇,看着他。
这一刻,其实我和他都明白,彼此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却都知道,这种事情,决不能说出口。
要很久很久,才能对着宗泽露出一个微笑:“既然民意如此,吾且暂留磁州,再做打算吧……”
宗泽在前面开路,没有百姓敢挤到我面前。
我骑着马,马蹄声踏着石板路得得的响起,路过王云的身边,他已经辨不出人形,只看见一摊肉泥混着猩红的血,横在路边。
血腥味再一次冲入我的鼻端,甚至比当日金营外宋军流下的血还要刺鼻,这血深深的浸入我的心肺,充斥着我的大脑。
太阳正在缓缓的升起,磁州街道旁的柳树抽出粉黄色的嫩芽,甚至还有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
它们的语言我听不懂,更不明白,我只知道,在这个看似明媚而祥和的上午,这里的百姓,在某个人的煽动之下,殴杀了朝廷命官,发生了一场命案。
而两个本来能够有能力救他的人,却各自报着不同的目的,无人援手。
第8章:逃奔汪伯彦
不能回汴京,不能去金营,更不能留在磁州。
宗泽那时的眼神,他看着我的眼中,带着些许鄙视和洞察一切的眼神,让我不安。
再次回到府衙,却看见宗泽进来,捧了昨夜,王云曾带过的那顶乌絁短巾。
我不解其意,却听他说道:“王云乃是金兵奸细,这两顶番巾便是……”
我豁然而起,手中的茶杯摔倒了地上:“宗知州,你别太过分!”
宗泽全然不惧,眼却未曾看我,只自顾自的道:“大王不可前去金营,下官自会写奏折向当今圣上禀明,民情汹汹。”
他到底是在为我开脱,还是在为他自己开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留在磁州了!宗泽这个人做事,不择手段的让人可怕。
可是,我又能去哪里??
半夜忐忑不安的睡在床上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来磁州之前,相州知州汪伯彦所说的那番话:“康王若将来,无处可去,就来找臣,臣定然会护得康王周全!”
我连夜将睡在我身旁的那些太监和侍卫推醒,告诉他们,我要回相州!。
走的时候,我没去告诉宗泽。
他无法让我信任。
守城的士兵知道我的身份,没敢阻拦我,打开侧门,我带着十多个人,急急忙忙的,逃离了这个地方。
黑夜之中难辨方向,我的缏子,抽打在马臀上,马撒开四蹄开始狂奔,然而奔出不到数里,马便掉落入磁州城外的陷马坑中,一命呜呼。
更听得见身后有人追来,是为首的宗泽,他还在大呼:“康王慢走,下官有事要同康王商议!”
单听那些由远到近的脚步声,马蹄声,彰显着他身后,带的还有兵士。
一名侍卫将他的马让给我,我跳上马,继续朝着相州地界飞奔而去。
听见后面的怒斥声,和打斗声,那名侍卫的惨叫冲入我的耳朵,那名侍卫喊得是:“康王快走!”
我奔得更快了,渐渐的难以辨清方向,身上的衣衫,被路边生出的荆棘划破,有的甚至在我的臂膀上,划出道道血痕。
座下的马再次失蹄,我跌落下马,百忙之中回头看去,还看得见宗泽手中的剑,剑尖甚至在他所带的士兵举的火把的照耀下,有着猩红的血迹,定然那是我那个侍卫的血。
身旁的人各自跑散,我开始徒步奔跑,然后跑出没几步,前面是一条大河,正拦住我的路。
身后宗泽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中的怒意也越来越甚,在这一刹那,我忽然想到了王云的死。
不是怕死,而是怕死的不得其所。
宗泽已经奔到了我的面前,他从马上跳下,对着我带着三分怒意,三分焦急,三分不悦,还有,那一分的鄙夷。
他走到我的面前,道:“康王独自出行,怎么不来知会下官一声?”
我尽量的站直,扬眉道:“本王要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汇报么?”
尚未等宗泽说话,他身后的士兵便大声喊道:“康王不可去金营,不可去金营!”
我在那一刹那寒了脸,随即想起,这些人,只听命于面前的宗泽。
在这一刻,我觉得有些压抑,有些愤恨。可是我却还是用着尽量平静的语调,对那些士兵微笑道:“本王并未准备去金营!”
宗泽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手按在剑上:“那康王大半夜的是准备去何处?外郊金兵游骑甚多,若是殿下遇上,徒然悔恨也无济于事,还是随下官回磁州,再从长计议吧!”
我一时答不上话来,更不愿就这样,随他再回去。
两厢僵持不下的时候,听见马蹄声从背后传来。
我回过身,朝远处看去。
黑暗之中,有人带着一支队伍,朝我这边直奔而来,涉过背后的那条河,直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跪下行礼:“康王,臣前来接你回去!”
是汪伯彦!
我的心中舒了一口气,指着汪伯彦对宗泽道:“本王要去相州汪大人府上,并不是要去金营!宗大人如此步步相逼,带兵来追,是何意思?”
宗泽愣了愣,呆呆的看着我,又看了看汪伯彦,他的眉头皱起,随即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跪下:“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带兵前来,是怕殿下半路遇上金兵……”
我哼了一声,那双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难道这都看不穿?。
我不想与他多说,我知道,即便是问他,他也能编出上百个理由来。
未等我说话,汪伯彦便对宗泽笑道:“宗大人放心,康王在相州,本官会竭尽全力的保护他的,定然不会让他有失!”
宗泽张了张口,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还带着最后一丝期望,期望我能跟他回去。
我紧紧的闭着唇,不去同他说话。
他过了一会,叹了口气,对我道:“即使如此,九大王你便去吧!”
我对他微笑,这个笑容,我承认很假,但是我还是要笑:“宗大人一片丹心,本王心中感动,不会忘记!大人在前方,还要劳心金兵,本王不便再做打扰,就此告辞了!”
宗泽转身而去,他的那些士兵也跟着他而去。
我听得见那些士兵的议论,随着寂静的夜风飘入我的耳中。
他们说的是“不知好歹”,说的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胆小懦弱”冲入我的耳中,让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第9章: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真是一个大笑话,我躺在汪伯彦那张大而舒适的床上的时候,回想起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我从来不认为我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在这一刻,我有着那么一丝怀疑。
然而既然已经开始,就不能够停下来。
我违抗了王命,我的大哥被围困在城中,若他还是皇帝,那么始终,他想要找我麻烦,一定可以找到。
甚至连我,都能帮他想到很多很好的理由。
我第一次无法入睡,我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需要他有一定的实力,仅仅靠我身边的这两个太监和侍卫,是办不成事的。
翻身坐起,我穿了衣衫,走到外堂。
我的太监蓝珪值夜,见我起来,他亦感到意外。
“大王有事?”
我点了点头,对他道:“去把汪知州找来,就说本王有要事!”
在等汪伯彦来的那段时间,我端起桌上的茶盏,揭开茶盖,小心的将漂浮在上的茶末用茶盖划开。
一下,两下。
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来,我的心中有些紧张,又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兴奋。
这是我第一次,决定要笼络某个人。
汪伯彦今年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和善,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年纪的人,身形都有些发福,然而他却不一样,保养得非常好,匀称的身材上,套了一件淡褐色的圆领袍子,头上戴了一顶逍遥津。
若是一味的贪图享乐而的人,是不是如此注意自己的体型的,朝中的诸多大臣,到了这个年纪,都是大腹便便。
他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磁州发生的事情,更能够在最合适的时间,带兵前来接我。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有野心。
我现在,需要的,也正是向他这样有野心的人。
我今天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若想让这个有野心的人为我所用,我需要表现的像样一点。
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喝了一口茶盏中,已经有些凉的茶,随即将茶盏放下,对他微笑道:“本王睡了你的床,委屈你要睡别处了!”
汪伯彦也在观察我,大约在心中判断,我是否值得他将宝压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