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华歌——锦苏

那个熟悉的身影倒在地上，脚边是翻到的酒杯，泛着幽冷的光。刘彻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慢慢地走到韩嫣身边，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喃喃道：“王孙，没事了，朕来救你了。以后，谁都伤不着你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止都止不住，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哭尽。

“你答应朕的，不会离开朕的。”

所有人的人望着这个威严无比的帝王抱着渐渐冷去的尸体，哭到不能言语。

那种哭声，像是野兽在哀嚎，听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

韩嫣死了已经三天了，刘彻滴食未进，急坏了一帮宫人。

长乐宫中也是这样的情形，王娡跟刘彻这一仗，打得也是筋疲力尽。

根本没有赢家。

输的只是所有人。

她终于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刘彻不是昔日的惠帝，她也做不成吕太后。她到底生出了怎么可怕的一个孩子啊……

她记得那日，刘彻抱着韩嫣的尸体出来，也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地离开了。

韩说痛恨刘彻没能保护好韩嫣，甚至想杀了太后给韩嫣报仇。

哥哥是无辜的，他不过是你们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刘家窦家王家田家的斗争，为什么要牵扯到他们韩家的人！

母亲哭得不能自己，当天就病倒了，两日后便去了。

韩说连着痛失两位亲人，连责备刘彻的力气都没了。

对于韩嫣的后事，刘彻一直没有想好。

曾经许诺要合葬的人，如今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

这件事，虽是太后所为，归根到底还是他。他任由两大家族斗争，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事后两家族的报复。

韩嫣是无辜的。

韩说不断请奏，让韩嫣回到自己的家族，和祖先们和葬在一起。

刘彻最后随了韩说，把韩嫣送回韩家。

出殡的那日天空阴霾，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好像连老天都在痛哭。

韩嫣的墓小小的，挨在曾祖父韩王信的边上。来年的时候，墓上开出了无比艳丽的山茶，红艳艳的，像是韩嫣昔日的绯衣。

那一年是元光四年。

窦家田家都亡了，太后也无力再与刘彻争夺权力，在长乐宫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也去了。

元光五年，满心恐惧的皇后陈氏因为害怕被废，用巫蛊之术企图挽回自己的地位，却让自己断送了一切，被废长门。

至此，刘彻真正掌控了一切。

元光六年，匈奴入上谷，杀略吏民。刘彻遣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各领骑兵一万，击胡关市下。

这场战役，唯有卫青大获全胜。

刘彻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次年元朔元年，卫夫人生皇子据。三月，甲子，立卫夫人为皇后，赦天下。

刘彻一步步地在实现的他的志向。

但心还是空的。

因为最懂得他志向的那个人，却死了。死在他们的斗争中。何其无辜。

这盘棋，他下的越来越绝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个帝王将相不是一路鲜血踩过来的。那是昔日韩嫣对自己说的。

那时候他还笑问韩嫣，如果那个挡他路的，是他韩嫣呢？

韩嫣却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说：“我不会挡你的路，如果有一日不得不挡你的路，那你就踩过去。”

刘彻只当笑话，韩嫣肯这样舍身取义，他刘彻还舍不得呢。

而如今，他这盘棋，就快到终点了，也牺牲了无数棋子。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他当年一手提拔的，可是该用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留情。

继位至今，他换了十三个丞相。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会这样勤快的更换内阁首辅大臣。

只有刘彻自己心中明白。那个位置，他曾经想留给韩嫣的，想要他在自己身边辅佐自己。

而如今，他几乎没有顾虑了。

每年的祭日，刘陵都会偷偷去韩嫣的坟上祭拜。刘陵摸着自己的心脏，笑道：“你也跟着他死了吧。”

等到父王大业一成，她就会自尽去给韩嫣谢罪。

那个人确实有才能，可惜，却并不适合这诸多纷争的皇宫。只因他的心太干净。

只有狠得了心的人，才能在这些斗争中存活。因为在这这局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刘陵知道，若是父王的大业不成，那死的就是他们。

刘彻如今颁布的推恩诏书，可不是置他们这些诸侯国于死地。

他是彻底要把这天下收到自己手中。

可她最后还是输给刘彻了。

元朔五年，淮南王谋反被平叛，他们都太低估了刘彻。

死的那一刻刘陵不知为何很平静，也许是想到她比刘彻更能早一步见到韩嫣吧。

刘陵笑着望向天空。夕阳西下，彤霞映红了整张天空的脸，仿若娇羞的少女。橘色的夕阳用灵巧的手为整片土地披上了一件蝉翼般的金纱衣。风很柔和，像是母亲温柔的指尖轻抚脸颊。

刘陵忽然想到了长大后第一次遇见韩嫣，自己就穿着一身橙衣，笑盈盈地望着他。

人生，宛如初见一样。

一直不曾变过。

嫣哥哥，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刘陵笑着闭上了眼。

……

下一世，她不会输给刘彻了吧。

不管是江山，还是爱情。

一定。

尾声

刘彻闭着眼睛回忆当初，竟然还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这些年来他宠幸了那么多的美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韩嫣的影子，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懂他。他们敬畏他崇拜他，却没有一个人爱他。

卫子夫陪了他那么多年又如何？巫蛊一案中，还不是选择了儿子。

刘彻觉得心很痛，那时，他收了子夫的皇后印玺，并不是真的想废了她，而是想通过约束卫子夫来控制太子。

结果，这个陪了他四十多年的女人，还是毅然选择了保自己的儿子。

真叫他伤透了心。

偏偏这个时候，又得知太子杀了韩说。

韩说，那是那个人的弟弟啊。

是他在这世间对韩嫣唯一的一点念想。

结果，连他都走了。

盛怒之下，他下令诛杀卫氏一族。

事后知道是江充捣的鬼，立刻诛了江充一族，却终究挽不回这个儿子了。

殿外隐约传来歌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

这个道理，其实很多年前他就懂得了。

刘彻一生不曾恨过谁，只除了自己的母亲。

因为除了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换了常人，他可以诛他九族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独对这个母亲，他没法做什么。

只能恨，只能置之不理。

母亲几乎是抑郁而亡的。

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的野心殚精竭虑一生，最后不惜和自己的儿子争夺权力，反目成仇，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刘彻望着赵钩弋的时候，从她副温婉的样子下看到昔日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怕的女人，若是自己留着她，那么刘弗陵就会是另一个昔日的他。

他不能留有这种后患。

刘弗陵摇摇晃晃地跑进来，奶声奶气地叫道：“父皇。”

呵，这天真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被他杀了。

那一年，他遇见韩嫣的时候，比弗陵还小。

那个白白嫩嫩的孩子，笑得这样天真而又甜美，比春日的山茶还要美。

这一眼，便是一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