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他叹着气,一脸冷酷的遗憾,“我没想到,原来你已经,这么爱我了。”
“……”
林烟不知道夏昭时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但他并不打算反驳。
夏昭时笑笑转身,往前走到一张书桌旁,随手拿起桌上的某个本子撕下其中一页纸,然后随意往地上一丢。那薄薄的纸片就像这个时节窗外那些残败无助的落叶,孤独而凄凉地在半空飘荡零落,最后被夏昭时一脚压在脚底,狠狠地踩踏碾磨:“知道吗林烟,曾经你在我的眼中,非常,非常的耀眼。但现在,那些光芒都已经不见了。现在我看你,就跟在看一只被我踩在脚底,卑微低贱的蝼蚁,没有丝毫区别。”
“我已经利用完你了。而至于你现在从喜欢黎唯哲,变成了喜欢我夏昭时——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跟我,没有关系。”
林烟深吸一口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胸口隐隐又在泛着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我喜欢你,我就贱了吗?”他很恍惚,真的不理解,“还是只是,你觉得,我变贱了?”
林烟的眼底渐渐浮出令人心疼的困惑。柔软而迷茫的脆弱。
他也不喜欢李一南王远山齐逸凌望那一些人,但也仅仅只是不喜欢他们,从来不会因为他们喜欢自己就变得讨厌他们,羞辱他们,折磨他们。林烟不会觉得他们贱,他觉得这很正常。他欣赏他们的眼光,甚至,很享受这样的荣光。
夏昭时是怎么了。
“到底是我贱,还是你贱?”
“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你不正常?”
喜欢上的永远是自己得不到的人,这样的人,有病。
喜欢上的永远是不喜欢自己的人,这样的人,造孽。
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从来没有尝试过正常人的恋爱和生活,究竟,要怎么在一起呢。
这是林烟第一次,认真地,清醒地,当面地,对夏昭时的表白。
然而最后换来的,却竟是一个难听至极,他最讨厌的,“贱”字。
夏昭时说,你的光芒不见了。是啊,那种东西,渐渐地,就不见了。原因很简单啊,他老了,既然他的光芒大部分都来自于他的美貌,那么自然而然,是会消失的。尽管时至今日林烟看起来仍然年轻甚至年少,但“看起来”,也只是,“看起来”罢了。无论被别人怎样称赞夸耀,但他林烟又不是真的神仙妖精,竟能够真的青春永驻,年华不老。
林烟自己的身体,林烟自己知道。那些无法掩饰的岁月的痕迹,时光的秘密,都在自己身体的哪些部分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它们躁动不安地时刻准备着,准备时机一到便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加倍涌来,将他这些年透支殆尽的光芒全部收回,对他一击致命,毫不留情。
无论多美,就算再美,他林烟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一样,跟古今中外的所有美人一样,都逃不过那一个注定的,迟暮的下场。
就在这一刻,林烟忽然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的的确确,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说老去是每一个人注定的命运,但对于美人来说,这命运,总是显得尤为的残忍无情。
越美的人,越是要付出代价。褪掉光环的过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疼。
林烟轻飘飘地移动了一下视线,蓄水的目光好像大雨滂沱后的海洋,胶着凝眸在夏昭时脚底那一张露出半截的白纸上——好像那就是他自己,此时此刻的惨状。林烟表情呆呆地盯着那儿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极美极美地偏头一笑,恍恍惚惚地道:
“我曾经喜欢黎唯哲,是因为我觉得,他是我的同类。那时候在北一,班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脸孔,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黎唯哲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轻狂跳脱,飞扬跋扈,但内心里其实跟我一样,也是一样地无聊,一样地痛苦,一样地孤独……我以为他需要同类,但我没有想到,他真正需要的,其实竟是一个互补。”
“可你呢夏昭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江臻是互补的存在,可你只是想要占有他,离爱他,还差得远呢;而我虽然是你的同类,可你却连占有都不屑占有,都懒得付出……”
“我以前看不懂你,可现在,我好像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你不爱人,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爱的能力。你的心中没有爱,你是当之无愧的强者,你只依靠你自己,只相信你自己,所以,也只需要你自己。你的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觉得,你的人生只要有你一个人,便足够了。”
“可这样真的有意思吗,夏昭时?你坐拥一个王国,那么辽阔的国土,那么繁华的尘世,却只有你一个人,一个人……没有同伴无人分享,你不冷吗?不孤单吗?不会,觉得寂寞吗?”
“你难道不想……”
“我不想,”夏昭时静静听了一会儿,终于极不耐烦地嗤笑一声冷冷打断他,“我不是你,林烟,所以我不像你这么饥渴和软弱,一辈子,永远都在奢望这世上能有另一个人,来陪着自己。”
“而且还要陪一辈子。”
“我夏昭时从来,没有过这样天真的梦想。”
他无情无义的自私,都源于他铁石心肠的坚强。
林烟被抢白得措手不及,愣愣顿了一下,半晌眨眨眼睛,幽月照拂的海面瞬间涌起波浪,连绵起伏,烟波浩荡。林烟垂下睫毛温柔一笑,声音轻得如同来自深海的泡沫:“是啊,我也搞不懂我自己。我从来不屑去捡别人扔掉不要的东西,但你夏昭时,怎么就成了例外呢。”
夏昭时脸色一沈,慢慢转过身来。
“合同签订的时间是在今年年底。不过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会一直呆在美国,所以到时候时间一到,你自己走就是了,”顿了顿,夏昭时似笑非笑地续道,“恭喜你啊林烟,你终于又可以跟过去一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想去偷情就去偷情,不用有所顾忌,我再也,不会拦着你了。”
“你自由了。”
林烟仰头看他,目中星辰闪烁,烟波浩渺,好像生怕吓走什么似地无比轻声道:“你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在这里,我们就算散了……彻底地散了,对吗?”
夏昭时扫了眼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然你以为呢。”
“……我没以为什么,”林烟哽了片刻,旋即艰难地扯扯嘴角假笑一下,有些失神地说,“只是觉得,夏昭时,你真的,真的……太绝情了。”
夏昭时厌恶地皱起眉:“别露出一副期待落空的失望模样。事到如今你还在期待什么,林烟。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这副模样。这本来就只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合同上写的东西我都履行了,而至于多余和亏本的事情,我夏昭时,从来不做。”
多余亏本的事情,比如,动情。
是啊,这就是夏昭时的本性。严谨到近乎刻板,精明到堪比冷酷,合同上怎么写的,每一个字,他都会尽职尽责地一一照做,做得很好。然而合同上没有写的,那么哪怕一个字,他都不会多出。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如果不确信回报,那就不会付出任何。
他是这般的自私吝啬,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太好。他不怕得罪人,因为他足够强大,也因为他只需要,他一个人。
如此看来,夏昭时和林烟虽然是同类,身处同一个世界,但他们分明站在那世界的两个极端,彼此相隔万里遥遥对望,而中途风雪茫茫,魑魅魍魉。
他们在这个世界相遇,却走不到同一条路上。
中间有太多太多的曲折坎坷,岔道路口,他们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正正地重逢。
那一天,是否真的会有。
夏昭时走过来一把抬起林烟的下巴,居高临下,轻描淡写:“是谁帮你查到这里的?嗯?啊,让我想想,你不会去找李一南和凌望,齐逸又没那么大本事,黎唯哲根本不会帮你,和你关系不错而且还势力不小的……呵,我知道了,原来,是王远山啊。”
林烟眼波一晃,动了动唇:“就当送我个分手礼物吧夏昭时。不要,为难他。”
夏昭时眯起眼睛,嘴角一撇慢慢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啧啧轻叹,口吻满是不屑:“你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林烟吗,怎么越来越心软了。”
林烟淡淡一笑:“我积阴德。”
夏昭时走的那天,林烟把他送到了机场。虽然当事人并没要求,全是林烟一个人自相情愿。
一来二去这里实在没给林烟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充满离别的地方。
但今天的夏昭时却让林烟很是动情。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高级定制西装,和两人初见时的那一身一模一样。林烟知道夏昭时绝非故意,所以他把这当做天意。
微妙又讽刺的天意。相遇和别离,巧合地让人心惊。尤其对于像林烟这么迷信的人来说,一切的一切,就更有了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两个大男人没有多少腻歪,林烟心中就算再多不舍,但也强忍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他可不想被夏昭时在原本就已七分反感的基础之上,再添一分讨厌。
巨大的飞机轰鸣着滑远升空,林烟贴在玻璃窗前痴痴抬头仰望。才下过雪的雾蒙蒙的灰色天空,那架飞机在视线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小,带着他喜欢的人飞去了一个,他从未踏足的陌生远方。机尾划出一条浅浅淡淡的笔直细线,仿佛林烟此刻心中,那许许多多无处安放的痛与不舍。
他很想,但他到底没有跟夏昭时讲,去年的十一月,也就差不多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第一次,相见了。那同样是一个万物萧瑟的深秋,漫长炎热的夏天过去,像烟一样地过去。
他也没有告诉夏昭时,他对他的好感,其实早在他们相见以前就开始了。林烟喜欢夏昭时的姓氏。因为他喜欢夏天。他那么冷,那么怕冷,所以他喜欢,这个一听,就让人倍感温暖的汉字。
事不过三。
林烟轻轻合上眼。他说过这一次,他拼了命地想赢。而现在,他还剩下,三分之二条命。
夏昭时,我还剩下,三分之二条命,留给你。
(四十一)
林烟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他一定会溺死在对夏昭时无边无际的想念里,长夜漫漫,寂寞难耐,但一桩突如其来的小事却将他打得措手不及,无暇顾及。
小Adrian病了。
一开始的症状是整日恹恹不想吃东西,林烟很担心,连游戏都不打了,就整天宅在屋里悉心照顾。结果像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一周,小Adrian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竟反倒还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居然演变成完全吃不下东西和陷入昏睡,这样半死不活的弥留状态了!林烟急得上火,赶紧叫夏昭时以前请的那个专业北极狐饲养人士来看,结果电话一打过去,那人简直是要气死林烟,居然迷迷糊糊地跟他说自己现在正在马尔代夫度假!
林烟怀里抱着Adrian当场就急了,心中实在按捺不住,一句脏话就这么怒吼着直接狂飙了过去:“我靠!你这人他妈的怎么这么没有专业素养和职业道德啊!管一半就跑!?”
但那人的回答却让林烟瞬间哑然:“啊?什么?没、没有啊……夏先生临走之前已经把这几个月的雇佣费都付清了,还跟我说不用管了,反正短时间内他也回不了国了,所以我才走的啊。不、不然我一个小饲养员,哪儿敢这么做啊。得罪夏先生可不是好玩儿的。”
“……”
最后,直到那人战战兢兢挂了电话,林烟握着手机神情呆滞,仍没能回过神来。传入耳中的忙音嘟嘟作响,好像来自远方的惊雷轰鸣,前所未有的刺耳难听。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林烟猛然想到夏昭时刚把小Adrian带回来抱给他时,他们俩的那一段对话:
【这是我送你的,可别养死了】
【啊?唔……那,如果不小心养死了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你能把这只小东西,养活超过以前那条黄金蟒的半个月,就行】
只要,你能把小Adrian养活超过,以前王远山送你的那条黄金蟒的半个月记录,就行。
原来如此。到底,也果然如此。
夏昭时,你真是,有够绝情。
林烟甩掉手机咬了咬牙,收起臂弯更紧更紧地抱住怀中某只昏睡不醒的小东西,动作轻巧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它,温柔怜惜好似真的是在抱着自己的亲生孩子那般。
没事儿,没事儿,乖儿子,林烟在心里默默念道,你那个混蛋老爸不要你,但爹地是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乖,爹地马上就带你去看病,你要坚持住,听到没有?爹地这就带你去,这就带你去。你要乖乖的,更要好好的,好不好?听爹地的话,好不好?
林烟想着想着,渐渐就觉得眼眶有些不受控制地湿润,难以遏抑地发热。
他说过,夏昭时送他的每一样东西,他都喜欢,他都珍惜。更何况一人一狐相处了这么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而至于夏昭时——他不是人,他是恶魔。
于是,就在S市十二月的某个深夜,天空正飘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林烟套上厚厚重重的呢绒大衣,将小家伙紧紧裹在自己怀里,就这么急匆匆地走出了门去。
他那么怕冷,但那一刻,他更怕怀中的宝贝,变得冰冷。
很多年后回想,记忆里,那一夜的雪,真的下得非常,非常的大,而那一夜的路,也真的走得特别,特别的漫长。
积雪太深车很难开,好不容易到了兽医院,林烟像个土匪头子和恶棍军阀似地一阵旋风般飞快冲进去,不由分说就将小Adrian抱给兽医,气急败坏到简直要哭,一会儿威逼利诱一会儿又苦苦相求,无所不用其极,眼睛红肿脸也冻得通红,五官虽美但表情却是极尽凶残可怕,狠狠拽住兽医的衣领大吼着必须要治好Adrian,不然他就拆了这家医院。
值班的两个兽医都被吓着了。也是,这种阵仗一向只有医人的医生才有资格遇到,他们兽医哪儿见识过啊,基本上当场就懵了。
小Adrian最后几乎是从命悬一线的濒危状态被救活过来的。持续不断的心焦忧虑加上无微不至的细心照顾,连带着林烟也整整瘦了一圈。他本来就瘦,曾经瘦得能清晰看见骨头,而现在却是瘦得,整个身体,似乎只剩下骨头了。
而那被无数人戏谑调侃的小学生作息时间,也被彻底地打乱了。
真可笑,他以前可从没为了谁打乱过自己那雷打不动的小学生作息规律,但如今,却因为一只小狐狸,一只夏昭时送他的小宠物,而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违背打乱了。
这若是被他以前的那些床伴们知道了,还不得活活呕死。
等到小Adrian的情况基本上稳定下来,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十二月底,圣诞节的时候了。林烟豪掷下一大笔钱扔给其中一位他比较信得过的兽医,半请求半威胁地让他帮忙好好照顾小Adrian,而自己则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裹得跟只熊似地,很快飞去了费城。
没有人知道,林烟本人也掩饰得很好:在每一个心忧如焚,又心痛如绞的夜夜夜夜,他都是怎样的思念如狂,无法入睡。
林烟不常出国,因为他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坐飞机过程,封闭,狭窄,无趣,无聊——那对一向钟爱热闹的林烟来说,实在是一个大折磨。
他自己没有发现,他身上其实已经有许许多多,他曾经连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变,以为永远不变,坚信绝对不变的习性习惯,但如今,他却都在为了夏昭时,默默,并无意地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