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在做梦一样,但恐惧的真实让我无法移动分毫。
阮玉微微低着头,他的眼神镇定,不见丝毫惊慌,好像只是在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又好像在看着一件精致的陶瓷,平淡而专注。
我这时才感觉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阮玉突然将目光转向我,我好像被极大的恐惧和不知名的噩梦攥住了,连眨一眨眼都做不到,他伸出手,递给我一件东西,然后说:“打电话给医院。有人问你话,记住要说,我和芮拉是同时中弹。”
我呆呆地看着他。
阮玉稍稍向前靠了靠,好像在调整着什么——他突然闭上眼睛,嘴唇轻轻动了动。
接着……我听到很轻很轻的“扑”的一声。
阮玉猛地浑身一震,胸口以一点为中心,炸开的烟花一样迅速溢出了鲜血。他身形一委,整个人向后靠在了车门上。
他的脸正好对着我的眼睛,脸色苍白,嘴唇迅速地失去血色,眼睛紧紧地闭着。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它永远也不会睁开了。
我手脚冰凉,接着发麻,我用力攥着手中那块坚硬的金属,混沌中按下了求救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大声喊着:“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芮拉卡斯沃德,终年18岁。
我回到学校的第二天,这个让人悲伤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想起那个美得如梦似幻的女孩,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这世界突然不完整了。
我心情很沉闷,洗了脸打算早早睡觉。
维托却凑过来,问道:“芮拉卡斯沃德的死跟你那个哥哥有关系么?”
我说:“阮哥哥肋骨断了……但是没伤到心脏。”说完我的手有点发抖,我想起那天在医务室外,空旷而安静的走廊里,我无助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维托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哥哥哪去了?他可没回学校。”
我解释道:“他当然在医院休养。”我想了想,又说:“至少要两个月吧……”
后来出现了十几个穿西装的人,他们拿走了我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阮玉的手机,一个灰色卷发的中年人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只记得阮玉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对他们不断重复着。再后来阮玉被宣告脱离生命危险,就有人把我送了回来。
我最后一眼见到芮拉卡斯沃德,是她被医务人员蒙上了白布。
我把这件事告诉车廷筠的时候,他刚刚完成寒假作业包括的社会实践回来,脸颊冻得通红,头发也被寒风吹得乱翘,看起来很辛苦。
我问他:“去给社区扫地了?”
车廷筠拍了拍额发,说:“代表班级去福利院了。”
我有点好奇,刚想继续问他,车廷筠却先开口了:“你说,阮秋秋的哥哥被人远程狙击了?”
我愣了愣,犹豫地说:“车廷筠,你的用词好奇怪……我说的明明是被一颗打碎车窗的子弹击中胸口。”
车廷筠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说的那个位置和角度只能从高处射击,你们经过的那条街两边没有合适的建筑,所以凶手一定是远程狙击。”
我更加惊奇,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车廷筠好像有点得意,脸上露出一个笑,然后视频又卡了一下,把画面定格在这个延长的笑意中,我突然发现……
画面又动了起来,我惊奇地说:“车廷筠,你的左脸有一个酒窝。”
车廷筠立刻把脸板起来,语气很不善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他顿了顿,皱着眉数落道:“以后别和阮秋秋的哥哥多呆,太危险了。”
我觉得他的脸色好像不太高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酒窝很好看。”
车廷筠似乎有点恼怒,可又没绷住似的乐了一下,这回我专门盯着他左脸看,心中惊奇地想,怎么以前没注意到。
我很快找出理由,譬如车廷筠平时很少笑,譬如他喜欢站在我左边,学习的时候也是习惯坐在我的左边,坐车的时候也是……
我越想越难过,情不自禁地说:“车廷筠,我想你了……”
车廷筠张了张嘴,似乎突然失去了声音。
我却越想越难过,好像自从阮玉在医院昏迷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点说不清的难受,我忍不住又说:“车廷筠,我想爸爸妈妈,还想郑老师,赵老师,还有阮秋秋……”
我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里好像一下积满了水,我拼命想憋回去,却弄得满眼模糊。
我看不清屏幕,也看不清车廷筠的表情,却听他突然大声说:“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一边心里还有点难过,一边竖起了耳朵。
车廷筠清了清嗓子,又顿了顿才说:“一个很大的冰箱里,一个鸡蛋对另一个鸡蛋说:为什么你身上长毛?然后另一个鸡蛋说:因为我是猕猴桃。”
我茫然地擦了擦眼睛。
车廷筠声音略略提高了点:“还有一个,在一座很大的冰箱里,有一根香蕉觉得很冷,就对另一根香蕉打招呼:唉,看你冻得浑身都是冰碴了。另一根香蕉说:我是冰棍。”
我揉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车廷筠,你怎么还不开始讲笑话?”
我见他抿着嘴唇不说话,想了想,说:“还有四个月才能回家……”
车廷筠恩了一声,说:“明年九月份我就要上初中了。”
我算了算,说:“还有一年多呢。”
车廷筠顿了顿,问道:“一年之后你会在哪里?”
我想起阮玉圣诞节那晚打的电话,连忙说:“车廷筠,我打算修学生物方面的知识。”
车廷筠说:“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把阮玉的话解释给他听:“这世界上有无数难解的疾病顽症,只要你解决了一种,这世界便任你遨游……生物技术很有前景,它比物理或者数学更适合这个世界。”
车廷筠沉默地听着,半晌慢慢开口说:“我觉得这不是你自己的话。”
我惊奇地说:“为什么?”
车廷筠说:“这不是你的思维模式。”
我更加惊奇,问道:“我的思维模式是什么样的?”
车廷筠皱着眉头,好像在组织语言,半天才说:“我也说不好,就是很奇怪的……反正不是像你刚才说的那么正常和实际。”
他的语气是实事求是的那种,我费力地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褒贬。
我放弃了,小声说:“但是我觉得那说的很对……”
车廷筠突然打断我:“那是谁?谁给你讲这些的?”他的口气好像一下子不满起来。
我有点不解地回答他:“阮哥哥说的。”
车廷筠不做声,半天才开口说:“他说的也没错,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我早就跟你说过,先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再去努力,你难道没有什么梦想?”
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连忙反驳道:“我有梦想!”
车廷筠好像很有兴趣,立刻接道:“什么?”
我大声说:“正义超人!”
车廷筠慢吞吞地说:“蒲爱牛——你今年多大了?”
我肯定地说:“虚岁十二!”
车廷筠说:“你的梦想是做正义超人?”
我再次肯定地点头。
车廷筠突然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不如回幼儿园吧……”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懂了,你是想问我理想对不对?”
我恍然大悟,车廷筠的中文虽然已经交流无碍,但有些相近的需要分辨的词汇他仍然时常分不清。
车廷筠好像有点困惑,说:“理想和梦想不是一个意思?”
我解释道:“理想是符合这个世界物质规律的人类期望。梦想就好像幻想一样,可以完美的脱离客观世界。”我生怕他不懂,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我,我的理想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做一个科学家。梦想就是当一个惩罚坏蛋的正义使者!”
车廷筠点了下头,表示明白,说:“我懂了。”
我的心情不知不觉积极起来,好像突然摸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的希望似的。
我问车廷筠:“车廷筠,那你的理想和梦想都是什么?”
车廷筠想了想,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军人,就像爷爷那样威风。我的梦想……和路飞一起去伟大航路。”
我有点羡慕地说:“军人叔叔最帅了……”我想了想,又问他:“车廷筠,路飞是谁?”
车廷筠说:“一个脑子和你一样奇怪的橡胶人。”
我们又说了好久,我觉得有点困,打了个哈欠,对着摄像头摆了摆手,说:“车廷筠,我要去睡觉了,晚安。”
他嗯了一声,轻声说:“晚安……开心点。”他说着把眼睛转向摄像头,屏幕上的眼神就直直地看过来,他很快地笑了一下,屏幕定格在他左脸旋出的一个小小的酒窝。
我关机,洗漱,躺在床上,心里沉甸甸的东西好像都消失不见了,维托敲击键盘的声音轻柔起来,我很快地沉入了梦乡。
可是阮玉并没有回来。
一天,两天。
一周,两周。
一个月,两个月。
直到学期结束,暑假开始。
他没回来。
也没有联系过我。就好像这个人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段时光,和另一段美得不真实的时光一同消失。
再等又一次开学,维托告诉我,他似乎是休学了。
这之后许多年,我再没有见过阮玉。
但我仍然记得他说过的话,日升日落一样规律,每天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根植在我心中的一棵树,慢慢发芽,茁壮成长,牢牢占据了我的世界。
切斯特教授低头看了我的申请表,抬头严肃地道:“艾利克斯,你真的要选生物医药?你知道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在物理学……或者数学界任意畅游。”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我已经决定了。”
第四十二章:回家了
决定回国的前一天,车廷筠发来了邮件,是他的初中毕业照。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蓝白色的校服,骄傲地扬着下颌站在最前排,班长的位置,像一棵笔直的小树,朝气蓬勃地沐浴在七月最充足的阳光下。
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
明天,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我拿好钥匙和行李,把门锁好,按电梯,下楼,感应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从车窗向外看去,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玉米田,如果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一个被掏空的加号,就好像从天空伸出来一只巨手,在地上盖了一个印戳。
一个小时之后,周围开始慢慢浮现出一幢一幢白色的别墅,又过了一个小时,汽车终于驶进了市区,到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穿梭在层出不穷的高楼大厦之间。
汽车穿过市区继续行驶,又一个小时后,终于达到机场。
我掏出登机牌核对信息,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屏幕显示:UX-Cor。
我点了接听。
“……不,我还是决定回国……”
“我暂时还没有移民的打算……”
“非常感谢您的挽留,很抱歉。”
“……是的,终身顾问的职位我会保留下来……”
“再见。”
飞机起飞,轻轻震颤着滑进天空。
十四个小时之后,我就将回到大洋彼岸,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回到我魂牵梦萦的故土……
机场阳光普照,盛夏的午后,我却困得眼皮直打架。
出口逆光处有一个人,站得笔挺,连影子都拖得像一根长长的棍子,在一片东倒西歪的接机人员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我一边打着哈欠走过去,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车廷筠,我想睡觉……”
他一把拉过我的行李箱,说:“到车上睡。”
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后边,车廷筠又长高了。一年半前我回来时他只比我高两指宽,现在至少高出我半掌宽了。
我又困又累,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堆浆糊,可心里总觉得有一块让人很高兴的糖在慢慢融化,我忍不住呵呵发笑,说:“车廷筠,你又长高了。”
车廷筠的耳朵一直很好使,比兔子还灵敏,他唰地回头看我,有点得意地微微一笑,道:“我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我惊叹一声,问:“上个月你不还说是候补选手?”
车廷筠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尘土无法掩盖宝石的光芒。”
我有点羡慕:“车廷筠,你说的话像是一句诗……”
于司机几年如一日,每次我回国,只要赶上工作日,爸爸妈妈不能抽出时间来接我,都是他来机场帮我,他总是穿着一套工整而干净的灰色衣服,看起来很严谨。
我一上车打了个招呼就靠着椅背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晃,停了下来,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擦了擦嘴,突然发现视线的角度好像有点奇怪……
我歪了歪脑袋,正好对上车廷筠俯视的视线,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腾地坐了起来。
车廷筠反应更快,他立刻向后扬起脑袋——差一点我俩就要撞上。
我脸有点发热,低头看车廷筠的裤子中间,深蓝色的布料上有一道深色的印迹……是我的口水,我更加不好意思,讷讷地说:“车廷筠,对不起。”一边说着,我突然想起包里还有纸巾,我连忙摸出来,揉了揉探过身子,在那道口水印上使劲儿擦拭几下。
车廷筠却好似一下子恼怒起来,脸颊发红,一把攥住我两只胳膊往后一推,我有点发愣,生怕他生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睡着了。”
车廷筠把头扭向一边,再转过身子时,脸色又很正常了,他摆了摆手,道:“算了,你快回去吧,好好休息,调调时差,过两天我来找你。”
我还有点担心,开了车门,迈出一只脚,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道:“车廷筠,要不我赔你一条裤子吧。”
车廷筠却好像更恼火了,他的眼尾微微向上斜飞着,一直有点严厉的感觉,生气起来更让人觉得害怕,每次我一看到他这个表情就心里打突突。
我连忙迈出去,关上车门,想不到车廷筠好似和我杠上了,他一把推开车门,长腿一跨紧跟着我下了车。
我拎着箱子愣愣地站在原地,被他一瞪,浑身僵住,一动都动不了。
车廷筠提高了嗓音,训斥道:“蒲爱牛,你怎么回事?你是毒药还是什么诅咒啊?我裤子沾一条口水就不能要了?你还得陪我一条?你就是把我裤子烧了,我还能怎么着你啊?”
我哭丧着脸,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困意早就被吓没了,这会儿精神得很,我小声说:“我怕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