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夏挑起半边眉毛,问他,“何出此言?”
季清看着尹方胜背影,道:“庄主对你如此恭敬,以他身份地位……”
赫连夏看他欲言又止,对身前的尹方胜道:“尹庄主,我这位小兄弟想知道你为何对我如此优待,连他都跟着沾了不少光。”
季清看尹方胜回头,尴尬地咬了咬嘴唇,没好气地瞪了眼赫连夏,赫连夏倒是喜欢看他被惹怒了的模样,乐得高兴。却听尹方胜放声笑了,道:“这位季兄弟你有所不知,要没有赫连公子,小女今儿个也成不了亲,怕是早就不在这世上喽。”
尹方胜说话也是百无禁忌,一口一个“死”字讲得响亮。原来年初时尹云绣闯祸闯到了关外,惹了西域红门,被群杀人不眨眼的姑娘追杀。尹方胜人在中原鞭长莫及,这边白事已经准备上了,却听说有人救了尹云绣,帮她解了围,这人便是赫连夏了。赫连夏听尹方胜提及旧事,对季清道:“我只是正好与红门门主有些交情。”
季清听完,想到那日初见赫连夏还与他自称“江湖人”,噗哧笑出了声。赫连夏问他笑什么,他摸了摸鼻尖没好意思说。
三人行至中厅,里面没坐多少人,男女老少谈笑风生倒也热闹。
尹方胜让二人随意,他还要去忙婚宴的事,原本打算摆在露天的喜宴如今只好挪到屋中,山庄虽大,人手也足,可一时间要重新布置也有些麻烦。赫连夏找了个座位坐下,季清挨着他坐,两人还没坐稳,就有仆从来给他们上茶。茶是新茶,香气扑鼻。
同桌有个形容娇俏的女子冲赫连夏甜甜一笑,唤他一声“赫连公子”。她手中攥着块粉帕,瞥了眼他身旁的季清,害羞似得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瞧他。这娇羞女子轻声问道:“这位是?”
季清起身朝众人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季清,见过各位前辈。”
女子打量着季清道:“清清白白,这名字好。”
季清回以微笑,对面一个布艺长者示意他大可坐下,不必拘泥礼节。他饮了口茶,将桌上众人看了个遍,笑呵呵道:“今儿个尹老狐狸那疯丫头成婚,我们不过都是来喝喜酒的,哪有那么多前辈晚辈之分。”
攥着粉帕的娇俏女子闻言颔首,同身旁个黑衣虬髯大汉道:“听说晚上还有五十人要来,老狐狸可真小气,女儿成婚也就摆个八桌,普通人家都不止这个数。”
虬髯大汉摸了把鬓角,笑道:“请得人多你又要说老狐狸什么人都请,不分轻重。”
一桌的人听了都笑,娇俏女子也掩嘴笑了,她眼下生着朵桃花,一双凤眼本就勾人,随意动一下眼皮,便有万千风情流转而出。赫连夏夹了块松子枣泥拉糕到碟里,看着那名娇俏女子道:“桃花娘子就是爱说笑。”
季清不禁又看了眼桃花娘子眼下的桃花,正和她眼神对上,被她那染了水汽的眼看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默默喝了口茶。桌上众人谈及三天前那匹死马,对这事似乎都挺上心。千岁宫要杀得人从没失过手,显然他们这次目标不单是匹马,周遭又没发现尸体,江湖上也没听有人猝死的消息,显然,他们要杀之人极有可能逃亡在外。桃花娘子说这事稀罕,“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千岁宫手里逃脱。”
季清觉得这事挺平常,杀了人也不一定要把尸体留给别人看啊,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不就得了。
虬髯大汉摇头看他,对他道:“这千岁宫行事张扬,凡是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必定被扒皮抽髓,末了还要将这尸体挂去他家门口吓他家人。”
季清吞了口口水,埋头吃起点心,别人再讲千岁宫的事他也不再插嘴。赫连夏看他突然安静下来,靠近过去压低声音,安抚似地对他讲,“别怕,就算要被扒皮抽髓,那也是我们去了白家,你带我见到你大哥之之后的事了。”
季清闻言愣住,放下筷子,转头小心翼翼看向赫连夏。赫连夏一脸坦荡,同别人有说有笑,还对他挑了挑眉毛,说这方糕好吃,芝麻作的甜馅儿一点都不腻。季清觉着浑身不舒服,仰起脖子喝光茶碗里的茶水,借口要去茅房,匆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第四章
他闷头没走两步,再回身却已望不到中厅,连那些热闹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雨并没停,愈下愈大,周遭静谧,雨点打在瓦片上滴滴嗒嗒。季清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朝外望,他面前是个小小庭院,遍植花木,置有假山。不远处的花树开着杏黄小花,风一吹,在此雨势下,几束花簇晃悠悠从树上坠落。季清冒雨捡了一束来玩,凑到鼻下去闻,又轻轻掐了一下花瓣,看着那黄色花蕊念叨:“好香,也不知是什么花。”
他很少看到鲜花,长得如此茂盛高大花树更是从未见过,就连路旁常见的杂草都让他觉得新鲜。他待了十年的山上,鲜少看到这些生机盎然的植物。山上多雪,终年白茫茫一片,一年里只有七月时才稍有转暖。上山的路与下山的路是同一条,自山脚下一路而上,每隔十里便设有机关。机关更是每日一换,除了他大师傅,谁都不知道这些机关窍门。谁要想下山便得去向他通报请示,由他亲自带人下山。季清才上山那会儿,没待多久就觉得闷,缠着他三个师傅要下山。二师傅清醒的时候就劝他,说山下没什么好的,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山下的花草要吃人,山下的人更喜欢人吃人。三师傅不善言辞,让他乖乖待在山上,等学成一身本领再下山也不迟。大师傅人最好,脾气却也最硬,拿出他娘亲送他上山时的话来压他,问他是不是不要命,要真不想活了,大可下山。
季清胆小,听了这话再没敢提下山的事。他大师傅也知道他闷,便叫他给他娘亲写信解闷。他写到第三年时,山下有消息传来,他娘亲身染恶疾,没能过完年便撒手归西了。家人给她草草办个了丧礼,托人给季清捎来了他娘的骨灰。那一晚他睡不着,也没哭,抱着骨灰盒在屋里坐了一宿。翌日清晨,大师傅把他带去山上的飞仙崖,将骨灰撒向茫茫雪山。大师傅说,来年七月,他娘亲的骨灰会随着白雪消融而回归大地。
尘归尘,土归土,人之一生也不过如此。
不知哪来的白猫走到了季清腿边,绕着他打转,还直起身子扒拉他衣袖。季清看了它眼,估摸着是只野猫,他蹲下身子,拿花去逗它。白猫嗅着花香,抖了抖鼻子打了个喷嚏,似乎是不高兴,抬起爪子往季清脸上招呼。
“你这小东西,脾气还挺大。”季清闪过它这一巴掌,伸手拍它脑袋,“你这笨蛋,我这儿可没吃的给你,得去人多的地方。”
白猫叫唤两声,慢慢放低身子躺到地上。季清挠它肚皮,它立马露出享受表情,双眼眯起,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大哥也喜欢猫,你说,我要是带只猫回去给他养,他会不会就没那么生气?”季清索性坐到地上,捏了捏白猫的爪子,和它说起话。白猫不搭理他,后腿抽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窝到季清脚边。
季清挠它头顶上毛发,又道:“我也没想到下山便遇到那样的事,沈玉盘让我和大哥商量,那事要让他知道了,我还没被千岁宫扒皮抽髓大概就已经被他生吞活剥了。”他言辞苦恼,幽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廊外阴沉天气,“唉,到时我一个劲认错便是,都说大哥性子冷,其实他这人心肠最软。”
说着说着似是排解了不少忧闷,季清揉着白猫脑袋,看它浑身雪白,和山上白雪相差无二,笑着夸了它句,“看上去真干净。”
白猫得了夸奖,拿脑袋蹭他布靴,季清被它弄得有些痒,站起身对它笑道:“我带你去找食,去不去?”
他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赫连夏的声音,慢悠悠问道:“你和猫说话?”
季清转身看到他,坐到栏杆上,开门见山问他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千岁宫的人在追杀我?”
赫连夏挑起眉毛,有些得意地告诉他,“刚才还不能肯定,你这么和我说,我才十分肯定。”
季清嘴角一撇,听赫连夏对他道:“你以为那三天是谁帮你换衣擦药?我也不是故意去看你背上烙印。”
提起背上烙印,季清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索性与赫连夏坦白,道:“我上月自千岁宫逃出,想取道洛城回去白家,遇到你之前那晚被他们派来逮我的刺客刺伤。”
赫连夏看他还算老实,问他怎么进了千岁宫,季清又拿说来话长来堵他。赫连夏瞥他一眼,对他招招手,“山庄大,你可别迷路了。”
季清回身对白猫招手,说了句相同的话,末尾还加了句,“我带你找吃的去”。那白猫挺有灵气,当真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去吃喜酒的大屋。
宴席上季清见到沈玉盘和乾坤老人,两人和赫连夏都坐主桌,他和桌陌生面孔同座,听他们谈些江湖趣事倒也没觉得无聊。酒过三巡,尹方胜才和大家介绍新郎官,新郎举着酒杯起身朝众人敬酒,他样貌平平,皮肤黝黑,看上去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尹家小姐闹腾过头,给她配个这样的夫婿恰恰合适。季清没心思理他们敬酒的热闹,光顾着埋头吃菜,他身边几个大汉开始有些不胜酒力似地摇晃着身子。白猫吃饱喝足,窝在桌下打起盹,十分惬意。
新郎官敬酒敬完一轮,季清离席去了茅房,解手时听到外面有人在那儿说小姐心急,又派了几人去问新郎官什么时候进洞房。季清边听边笑,心道:“这尹小姐还是个急性子。”
他出了茅房往回走,不知怎么又迷了路,进到个名为“海棠”的院子,院中三面围墙,再没出路。他见院里建着的六角凉亭下有个紫衫人独自举杯,不知在吃茶还是饮酒。他走上前想去问路,那紫衫人起先没回答他,伸手招呼他走近些。季清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了凉亭下面。
这海棠院里除了沿墙而植的海棠花,便只有这凉亭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季清见紫衫人依旧不出声,往旁移了移,试图去看那人正在做什么。谁想这一看把他看得两脚一哆嗦,连跑的力气都没了,扶着亭柱颤巍巍说了句,“这时辰,光喝东西可不会饱,阁下不如移驾喜宴如何?”
紫衫人冷笑一声,慢慢转身,好看的脸孔上净是阴狠,对季清道:“还真贴心,知道我赶来丽泽山庄,马都跑死了一匹,还什么都没吃。”
季清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朝他一拜,恭敬道:“宫主你神机妙算,连我迷路走到这儿都能算出来,方才还当是哪个仙人菩萨坐在此处来引我找到正途,原是宫主屈尊来了丽泽山庄……”他一套奉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紫衫人喊住口,他揉着眉心道:“行了,行了,别整天宫主宫主地叫,怪难听的。”
季清抬头瞥了眼,见紫衫人脸上露出笑意,听他道:“这一个月游山玩水还惬意?”
季清闻言,慌忙摇头,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惬意,一点儿都不惬意。”这话倒是出自真心,这一月来他分明是东躲西藏,哪还顾得上游山玩水。
“既然不惬意,那我找人要带你回去,你出手伤人又是为何?”紫衫人虽是面带笑意,眉目间却有愠怒,此时隐而不发,让季清越发担心。他搓着手掌,辩道:“是他们出手伤我在先,我才……”
“胡扯!”紫衫人双目圆睁,震怒般抬手拍向石桌,这一掌竟混进内力,石桌应声碎成两半,茶壶茶杯砸到地上,碎了一地。季清朝后退了一步,踩入雨幕中,见紫衫人拂袖起身,气势汹汹迈到他面前,他心知形式不妙,更知自己绝非是他对手,索性站在原地,一脸等死般地大无畏。紫衫人双瞳漆黑,杀气满溢,连同眼下颗黑痣都带杀气。他对季清道:“千岁宫门下死士,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就是二,我让他们不能伤你分毫他们绝对不会伤你分毫。你与他们动手,自己撞上十三的刀,那是你活该!”他越说越气,讲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捏着季清下巴恶狠狠训他,“你要死了也就活该,我收了你尸便帮你送去白家,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季清被他捏疼了,皱着眉笑得勉强,“这……我还不是没死成吗?”
紫衫人看他肩头被雨点打湿,拉他进了凉亭,待他坐下,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他道:“你嫌千岁宫的厨子不好?”
季清揉着下巴摇头,他又问,“那是下人不机灵,长了榆木脑袋?”
季清还是摇头,紫衫人敲他脑袋,“那你是嫌我?”
季清把头摇得和波浪鼓似地,紫衫人实在不解,问他,“那你跑什么?”
季清吸了吸鼻子,怯生生瞥他一眼,随即便将眼神移开,轻声道:“我下山后还没回过白家,我想去看看我大哥。”
紫衫人听了他这回答,伸手去拧他耳朵,看他疼得龇牙咧嘴了才解气,揉着太阳穴抱怨,“你想回白家和我说便是,逃什么逃?你这一逃,毁了我多少东西,伤了我多少人,你当现在杀人买卖好作?”
季清默默点头,应承两句耷拉着脑袋泄气似地没声了。紫衫人看他低落,上前对他道:“你要回白家就回,反正我也出来了,和你一道回去就是。”
季清抬头看他,眨了两下眼,拖着长长地尾音略带迟疑对他说道:“这好像有些不妥吧……”
紫衫人挑眉,“哪里不妥?”
季清心道:“哪里都不妥!”却没敢出声,他听外头有人喊他,紫衫人也听到这声响,两人俱朝院口圆形拱门看去。蒙蒙雨雾中,赫连夏打着伞自远处行来,他想是也见到了紫衫的不速之客,还没进门便高声问道:“不知阁下从何而来?”
紫衫人瞧见他,撇了撇嘴角,衣袖一挥,掀起微风,回道:“千岁宫江墨卿。”
赫连夏面露微笑,道:“久仰大名,真正是百闻不如一见。”
季清在旁对江墨卿道:“这人叫做赫连夏。”
江墨卿听了这名字,用力推他脑袋,问他哪儿认识的。季清捂着半边脸说这人救他一命,他也正好要去白家,就与他同路了。江墨卿半信半疑,季清嘟囔着,“我骗你干什么,你要不信大可去问他。”
赫连夏看两人似在争论,没再靠近过去,站在凉亭外头看着季清,待二人沉默下来,才对他道:“你下回要想去哪儿就来找我,你头一次来这儿,容易迷路。”
季清乖顺地点头,江墨卿对他甩来个眼刀,“你不是要去白家,这么想见你大哥,还不快走?”
赫连夏这时插了句,“他也是被我拉来喝喜酒,要不早就在下江南的路上了。”
他席话虽是帮着季清说,可一说完,季清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低垂着眼靠在亭柱边玩着手指。江墨卿听他们反复提喜酒,遂道:“听闻今日丽泽山庄尹庄主招女婿,我倒也想去敬他杯酒,去见见新郎官。”
赫连夏说好,要领他去宴席。季清扯了扯江墨卿衣袖,有些吞吐地说道:“这不太好吧……”
江墨卿一脸嚣张,掩不住地兴奋,季清知道他这人最好找乐子,就喜欢看别人错愕惊恐的表情,尤其喜欢拿千岁宫那些离奇传闻去吓唬人。好不容易来趟丽泽山庄,不当着这么多武林人士的面找些乐子,他怎么能答应。赫连夏也是奇妙,似乎对江墨卿的身份并不忌惮,两人谈天所聊话题也是天马行空,什么都说。季清在后面默默听着,插不上话也不想多嘴,那两人气氛越融洽他就越心惊胆战,总有不详预感自心头涌上。这想法在打脑子里打转,才没走出海棠院多远便听到山庄里响起锣鼓声,更有人扯着嗓门大喊,“有人抢亲,千岁宫来人抢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