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呼喊得来不少附和,江墨卿懒得搭理他们,眼看尹云绣那边似是有了动静,他起身去看,众人也逼近过来。尹方胜见尹云绣猛咳几下,终是醒转,大喜道:“绣绣,爹爹在这儿,爹爹在这儿。”
尹云绣醒来第一句话却问起她娘所在,尹方胜抚着她背将她搀起,对他道:“你又望了,你娘前几日忙婚宴的事病倒了,正在家中修养。”
尹云绣坐到桌边,说要喝水,她见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按着脑门便问道:“我这是在哪?”
“醉梦居。”花老板晃悠悠站起身,问她,“今日大婚,尹小姐可还记得?”
尹云绣喝了口茶,道:“当然记得,我刚才还在洞房里等着呢,这不突然就到了这儿。”她清清嗓子,又挺了挺背,说是背疼。
赫连夏指着醉梦居的梁柱,道:“从顶上摔下来当然会疼。”
“劫你的人是谁看清了吗?”尹方胜拍了拍她手掌,关切道。
“没,顶着红盖头,谁能看得清?”尹云绣撇了撇嘴,抬眼看到江墨卿,眼神定在他身上许久才移开,季清挨得她近,听到她低声喃喃了句,“好像在哪儿见过……”
尹云绣没事,尹方胜也算是放了心,散了一众号称来帮忙的江湖客,带着还昏昏沉沉地尹云绣便要离开。江墨卿把那具死在玉簪下的尸体拖到了醉梦居外头,花老板对他道:“就放那儿吧,明日我找人把他拖到乱葬岗埋了。”
折腾了这么半宿,季清有些困倦,趁着江墨卿拖尸体的空当,没和他支会一声,偷偷摸摸回到自己那屋。赫连夏看他行为鬼祟,跟在他后头见他进了屋就去敲门。季清问他是谁,他顿了好久才说,“是我,明天早晨我们便出发。”
季清走来开门,看没人跟上来,便应下。赫连夏还故意问他在看什么,季清听有脚步声近了,也没回答他,忙关上门,插上门闩,吹灭了蜡烛。
赫连夏转头去看走上来的人,见是江墨卿,与他颔首,便回了自己房间。江墨卿在季清屋前站了会儿,推不开门也没再折腾。第二天他起身最早,店里厨子还没露面他便坐在大堂里头喝起了茶。
第六章
江墨卿看季清和赫连夏从楼上一前一后下来,对两人招了招手,季清先是一愣,却还是走来坐下。江墨卿对他道:“给你买了匹马,客房的钱也给你结了,吃了早点便可以走。”
季清点了点头,跑堂地过来问两人要吃些什么,他要了碗白粥和碟榨菜。赫连夏没点吃的,他看四下冷清,压低声音问江墨卿,“昨晚你说的染血朱砂是什么意思?外头也有人能弄到那毒?”
江墨卿摇头,“千岁宫特产,你来千岁宫一日游我就送你一盒。”
季清笑了声,看江墨卿没个正经,对他道:“别人和你说正经事呢。”
江墨卿一脸无辜,“我也正经回答啊,我确实不知道那人在玉簪上抹了染血朱砂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人从何处弄来的染血朱砂。”
季清撇撇嘴,白粥上了桌,他就着榨菜大口喝了起来。赫连夏摸着下巴,似有疑虑,几番欲言又止,才对江墨卿道:“这事一出,我看此番江南行必定不太平。”
江墨卿同意地颔首,询问起昨日赫连夏在梁柱上可有发现。赫连夏也是摇头,沉声道:“没有任何可疑痕迹,那人定是个高手,来得无声,去得无息,只看能不能从尹云绣那儿得来些消息了。”
季清抹了把嘴,咧嘴笑,让两人都放宽心,“我们又不贪心要拿祁门什么图的,别人也找不着我们麻烦。”
江墨卿拿手指戳他脑门,“就你聪明,我们是对祁门七图没兴趣,经过昨晚那事别人还这么想吗?到时候上了路你便知道有多少人以为我手上有祁门七图了。”
季清想要反驳什么又没敢说,缩着脖子捧起粥碗喝了个底朝天。江墨卿说是要去向花老板辞行,顺道问问他到底准不准备给订金。赫连夏看他走远了,对季清勾了勾手指,季清凑过去听他说道:“对我倒是牙尖嘴利,怎么碰上这个江墨卿,一下就没话说了呢?”
季清双手叉腰,脸上尴尬,眼珠滴溜溜地转,张口道:“他这人性子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恼了他,你也知道千岁宫那是什么地方,我可珍惜我这条小命了。”
赫连夏哈哈笑,对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角色呢?”
季清对着他笑弯了眼,托腮玩着茶杯,轻声细语地,不像是在回赫连夏的话,倒更似自言自语,道:“我第一眼看到你便知道。”
赫连夏没听清他说什么,看江墨卿朝这儿回来,起身说要走。三人到了外面,策马出了洛城,赫连夏和江墨卿似乎都没什么心思留意周遭风景,季清看什么都是新鲜,不一会儿就落到了最末。赫连夏勒了勒缰绳,回身对他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没看过。”
季清笑着敷衍,才算是和他们走到一块儿。江墨卿揶揄他,“这些个花花草草的,千岁宫里不也有吗,怎么会没见过呢?”
季清辩道:“千岁宫里那些花草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地,不是会吃蝇虫咬人就是有毒。”
赫连夏哈哈笑,看了眼江墨卿,说改日定去他们千岁宫来个一日游,也好开开眼,见识见识。江墨卿冷哼一声,白季清一眼,说他不懂,“那些花草都是花了好大力气从关外弄来的,你懂什么。”
季清扭头不搭理他,行到路中一个茶摊,三人下马歇脚,长凳还没坐热,茶摊上一下聚了不少人。季清低声说他们帮人招财,赫连夏脸上带笑,轻念了句,“来者不善。”
江墨卿兀自饮下碗茶,道这一众人方才已跟了他们一路,轻功再好,也该累了。季清浑然不觉,有些吃惊,“真以为你身上有藏宝图呢?”
江墨卿屈起手指敲他脑袋,挑眉冷笑道:“你以为呢?”
季清捂着脑袋小声嘟囔,“该不会要一路跟到白家吧?”
赫连夏摇头,握着茶碗轻声道:“跟不了多久就要散。”
季清看他说得笃定,八成是有了什么主意,当晚他们进到西山镇悦来客栈歇脚,三人要了三间客房。季清睡下没多久便听隔壁传来打斗声,他翻身下床去看,赫连夏和江墨卿不知怎么打了起来,似是在抢夺江墨卿手中一纸画卷。数招下来,江墨卿落了下风,飞身跃出窗户,在月下很快闪没了身影。季清才要问什么,赫连夏对他使个眼色,道:“方才与他发生争执,他当我要抢他手上的祁门七图。既然他已走了,你也去睡吧,明日继续往白家去。”
季清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待到翌日早上他见了赫连夏便去扯他衣袖,攀在他脖子旁对他道:“我想了一晚上,你们这是玩得兵分二路是不是?”
赫连夏默认般点了点头,季清琢磨着两人昨晚那一出就是想引开那些跟踪之人,不过这又是为何,反正那些人他们想跟着由着他们跟便是了,祁门七图他们又没有,这么做岂不是默认了江墨卿手上有祁门七图?
赫连夏也没与他细说,只道:“千里迢迢去到白家,身后跟了这么多人,我想你哥应该不会喜欢这份大礼吧。”
季清颔首,道:“这倒是,我哥从前便喜欢安静,最怕吵,贴身仆人都是个哑的。”
赫连夏笑了笑,“有趣,和从前却是不同了。”
“从前?”季清听得一愣,问赫连夏,他却将话题转到他身上,道:“你和你哥性子差得真远。”
季清呵呵笑,承认得干脆,“我小时候就闹腾,老缠着我哥,他那时候烦我,还凶过我。”
“那你还继续缠着他?”
季清挠着鼻尖,垂下眼,“他虽烦我,待我却很好。我娘带我去白家的时候,别人都不理我,是他最先和我说话。我娘说他外冷内热,是个好人。”
赫连夏听他提及他娘亲,便随口问了句,“你娘亲现在何处?你下了山有去看她吗?”
季清眨眨眼,回道:“娘亲在我十岁那年过世了,大师傅说了,人总有一死,”他抓了抓头发,微笑着说道,“等再过几十年,我也死了,就又能见到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赫连夏说他说话不吉利,别总把死不死的挂嘴边。季清没应他,只是笑。两人出了西山镇,快马加鞭,三日后行至曲城,一路皆无事端,也再没人尾随其后。
他二人进城那日,正逢曲城一年一度花灯节,日头稍偏西,便有许多姑娘家聚在城中那湾曲池边放下花灯。季清从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央着赫连夏去到池边的酒楼看热闹。赫连夏应了他,两人在客栈安顿好,便选了家明月酒楼,要了三楼一个雅间。
花灯节这日,沿岸酒楼全都张灯结彩,一派争奇斗艳。入了夜,花灯在池水中兀自飘荡,造型各异,明明暗暗,好不漂亮。
季清靠在窗棂边伸长脖子朝底下望,看到个样式别致地就要咋呼半天,孩子似地。他问赫连夏那些花灯放到水池里,过了这晚,又有谁去收。赫连夏走到他身旁,瞥了眼楼下的热闹,说道:“自有有缘人拿起花灯。”
“有缘人?”季清没听明白,问他,“有缘人长什么模样?”
赫连夏回到桌边,斟上杯酒,“每个人的有缘人都长得不一样。”
季清来了兴致,问他,“那你的有缘人长什么样?”
赫连夏却反问他,“你哥什么样?”
季清撇嘴想了会儿,回忆道:“长得好看,总是板着脸,不常笑,手很凉。”
赫连夏闻言,停顿许久才说:“那就是他这样了吧。”
季清看着他,又去望那些在池水上摇摇晃晃的亮眼花灯。月光隐在乌云中,许多花灯的光芒聚到一起,点亮了天地间这深沉的夜。季清想要下去看个真切,赫连夏也由着他,让他别跑远了。季清得了准许,兴高采烈出了门,此时的曲城街上不论是商铺还是民居,屋檐下都挂着各色花灯,将街道装点地如同白昼般明亮。街上多行人,季清挤了半天才挤到前头。他看许多年轻男子随意捞起游到岸旁的花灯,拿在手中玩赏,便好奇问身旁个青衣男子,“这些花灯随便都能拿走带回家吗?”
青衣男子回他道:“看到自己喜欢地拿了便是,寻到那作花灯的姑娘,说不定能结下番好姻缘。”
季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地吹来一阵晚风,一盏花灯被吹出了灯群,兀自朝着远方漂去。季清一路跟着它跑,钻进了一片小树林,那花灯也有灵性,漂到此处,竟朝着岸边慢慢游来。季清俯身捞起它,原来是盏莲花形状的花灯,做工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粗糙,一瓣莲花花瓣上绑着条红绳。此时灯中的烛火闪闪烁烁,似是要灭了。
“捡到花灯了?”
季清正看得出神,听有人与他说话,抬眼去看,借着花灯中即将消散地微光才看清来得是赫连夏。他解下花瓣上的红绳,朝赫连夏晃了晃,“捡到了,是莲花。”
赫连夏走近过来,火光中,他的身形与样貌越来越清晰。季清将花灯递给他,他看到他双眼被烛光点亮,他还对他笑,低声说,“还是朵红莲。”
季清牢牢看着他,蜡烛最终还是熄灭了,周遭万物皆陷入浓厚的黑暗中。月亮适时地出现,皎白的光芒穿过叶与枝桠,落到林间。赫连夏将花灯放下,对他看了看,“可别走丢了。”
季清在他身后笑,“那也得把你先送到白家再丢啊。”
第七章
话虽如此,只是之后这一路上,季清没少让赫连夏操心。江墨卿不在身旁,他特别自在,平日里说话没少和赫连夏抬杠,上蹿下跳,调皮本性暴露无遗。赫连夏看他精力旺盛,怎么都不累,就问他,“你平时在山上没那么多东西给你玩,你不闷?”
季清叉腰笑他没见识,说道:“昆仑山上可多好玩的东西了,别看它一年四季只有七月天时才稍微化些雪,不过山上地方大,好多稀奇古怪的洞穴。”
赫连夏敛色打量他,季清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脖子向后一缩,便将话题转开,说起山上鸟鸣清脆。赫连夏再问他昆仑云云,他也是装聋作哑,没再说漏嘴。
昆仑这地方,赫连夏却是听过,旁人只道那处是极寒之地,满目所及皆是皑皑白雪。就是这么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个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立于山巅。说这昆仑邪教第一任教主原是当时武林盟主,一招行错,堕入魔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那会儿江湖六大名派合力围剿,与他战于昆仑之巅,却是两败俱伤。自此之后再没人敢踏近昆仑半步,魔教之名也是不胫而走。
赫连夏看季清倒也不像是什么魔教中人,脾气个性全都写在脸上,简单好懂。两人在丰城客栈歇息时,赫连夏还说他,“看你样子也不像是什么魔教子弟。”
季清还挺不服气,逞强说魔教不魔教哪是随便能给人看出来的。赫连夏看他这样实在好笑,双眼干净透亮,还偏要装个邪教恶人。
两人翌日起了个大早,出了丰城,再往南行半日便能瞧见白家所在的盛洲城城门了。两人走得是官道,路面宽阔,行人颇多,到了城门口还有两个黑脸壮汉手持长棍检查来往路人的包裹行李。赫连夏和季清从马背上下来,两人前面排着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衫人,腰间佩剑,检查时颇为麻烦。守城的大汉让那一行人脱去斗笠,其中像是个领头的高个上前和两名大汉耳语一番,季清眯着眼去看,那人似乎是往两人手上塞了不少银两,草草检查了这一行人的包裹便放了行。
轮到季清上前,他和两名大汉套起近乎,问起盛洲城怎么也弄起边关那一套。两人都没回答他,关照他别多管闲事放他进了城,还是赫连夏到他身旁对他说道:“官府在捉人呢,悬赏统计通天大盗杨偷天。”
季清问他如何得知,赫连夏朝着路边贴着的悬赏告示努努下巴。季清好奇,牵着马走过去,凑近一看才知道这杨偷天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原来他是偷了皇宫里的宝贝,至于是什么宝贝也没细说。告示上的画像画得乱七八糟,歪鼻子,麻子脸,大小眼,头发蓬乱,一口龅牙,这不知怎么就给画师凑成了一个人样。
“偷天换日杨偷天你可听说过?”赫连夏拉着季清走回大路上,季清反问他,“有杨偷天,那有没有牛换日?”
赫连夏闻言笑了,遂道:“牛换日倒没听说过,你以后行走江湖要是觉得自己名字不霸气,换上这个名字倒成。”
季清昂着下巴,哼了声,自信满满地,“我这名字我可喜欢了,我娘给起的,清清白白,多好听。”
“那叫季清白岂不是更好。”
季清说他不懂,撇嘴解释道:“我娘说了名字不能和白家沾边,越让人瞧不出越好。”
赫连夏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么层意思,一时没再开腔,季清也不甚介意,问了路上行人白家所在,哼起小曲慢悠悠闲逛过去。赫连夏听这曲子耳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季清哪里学来的,他也是傻眼,道:“不知怎么就会了,大约是小时候总听大哥抚琴听来的吧。”
说到白家大哥,两人恰好到了白家。白府门前一切从简,和普通人家无异,乍一眼还真看不出这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江南白家。季清走到门前一尊石狮子旁,伸手到它头顶摸了又摸,笑着说,“从前都要让大哥抱我爬到上头,现在伸手就能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