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先敲门的。
我不应该这样一头闷撞,以至于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勇气被当头一棒就地击碎。
“啊,”坐在单亦大腿上的男人先开了口,操着一口不是特别标准的中文:“朋友?不敲门,工作?”
第十五章:端午
单亦叹了一口气,把他从身上推开,又冲我一笑:“蓝岚,今天来得这么晚?”
我站在门边,短暂的震惊之后,剩下的只有局促。
我点点头,眼睛在他和那个男人之前兜了半圈,转而盯着地面:“陪萧微出去了。”
站在办公桌旁边的男人抱臂看着我,一脸兴味。我却没有勇气与之对视,对手太过惊艳,我居然不敢直视。
“这个是Sean,我在美国的朋友。Sean,他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蓝岚。”单亦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叫Sean的男人面前,他的双手就搭在我肩上,让人安心的温度隔着布料传递到我的肩上,莫名地给了我抬头的勇气。
昨天在阴影中没有看清的一张脸此刻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混血儿立体精致的五官刺激着我的视网膜,细腻不见毛孔的肌肤,漂亮的重睑,高挺俊秀的鼻梁和蝉翼一般浓密的睫毛,简直可以直接拉到服装店cos假模特。
我看呆了,脑中一片空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就是好货都聚集在单亦身边,而我非要去面对像萧微这样的人的原因吗?
真不甘心啊。
我听到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又听到美人低低的笑声:“哦,新模特。”
单亦“嗯”了一声。
Sean依旧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看着我的眼里多了一丝调侃:“好看的。”
这句我听懂了。
正想得瑟一番,被人夸奖,心情总是愉悦的。不料人家下一句话就把我打下了地狱:“照片好看。”
我靠……真人就不好看了吗?
我再次怒了。
怒了的结果是我坐在沙发上,翻着随手从桌上拿过来的杂志,心里头愤恨着,行动上装孙子。
我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下午。
Sean对单亦虽然举止亲密,比如从后面环住他,从左面环住他,从右面环……等等,但是单亦没有做出回应。他还是跟平常工作时一样,把十二分精神都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有时候实在扰得他烦了,他会回头给Sean一个拒绝的眼神,这时候Sean就会显得特别无辜,无视我的存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像撒娇一样对他说话。
我稍微放下了心。
联系单亦对白修的宠溺,如果是对情人,想必只会更甚,现在明显不是这种情况,这个Sean可能只是他一个交往得不错的好朋友。
但是单亦对同性朋友之间的亲密举止还真是甘之若饴啊,我叹了口气,又翻过一页。
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亲密,真是让人吃不消。因为根本不知道底线在哪里,所以更加不敢前进。
Sean在单亦那里不讨好,转而向沙发上的我走来。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感觉到沙发又向下陷了一点,我心里带上了防备:“干什么?”
别指望我能从你那拼图式的中文里找到要义并且跟你聊天。
Sean却无视我不友善的表情,自己笑成了一朵花,说:“我也是他的模特。”
我正一愣,他又补充道:“以前。”
我明白了。
“你好看,我喜欢。”他笑眯眯地伸出了右手:“做朋友,好不好?”
还真是直率得叫人讨厌不起来。
我放下杂志,不自觉地想要回以微笑。犹豫着伸手碰了碰他的掌心,我感到有些局促,轻轻说了声:“好。”
随即被一手握住。
我开始试图去理解他拼图式的中文,发现把词都串起来以后,也是能捕捉到中心思想的。
Sean说他和单亦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学音乐,单亦学设计,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摄影,所以走到了一起。
“单亦很受欢迎。”
因为他待人温和有礼……并且来者不拒。
“嗯哼,我过追他,失败。”Sean指着单亦,耸耸肩扔下了一颗炸弹。单亦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他抬起了头,颇有威严地咳了两声。
Sean无视他,接着说:“他太专情。”
我知道。
也因此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单亦终于坐不住,绕过来坐在我另一侧,声音带了笑意:“不要在背后说我好话。”
Sean横了他一眼:“不喜欢你专情。”
单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等我回头看他,才用下巴指着Sean说:“Sean喜欢男人。”
我点头表示了解,他又补充道:“他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躲男人。”
“……”这报复真是来得迅速而猛烈,Sean蹙起了眉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这……”我夹在中间,苦逼得要命。
“别理他。”单亦安抚地冲我笑笑,问Sean:“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Sean大惊失色。
“他会找过来的,你逃不掉。”单亦恶劣地提醒他,神情愉悦,连眼底都带了几分促狭。
Sean惊叫一声弹开,嘴里念叨着的只剩下一句话:“讨厌你讨厌你……”
单亦按着心脏,半个胸膛靠着我的背部,亲密的动作让我有点不适应,他说:“刚刚明明还说喜欢我。”
Sean最后伸脚踹了他一下,气冲冲地夺门而去。
我回头去看单亦,他已经收了动作,懒懒地倚着沙发扶手,嘴角还有未散的笑意。
我说:“不太好吧,人生地不熟的。”
“对付这种烦人的家伙,就应该这样。”单亦无所谓地抬了抬眼镜,起身回到办公桌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我跟了过去,在他身后看着电脑屏幕。
这组照片是在这座城市市郊的一个小镇拍的,拍的正好是乡镇小学放学后学生们从校门口出来的场景。
那个小学对面就是一片菜地,有不少小孩子从校门口出来后直接就在田埂上追逐奔跑,鲜艳的红领巾跟不同的衣服搭在一起,看上去很不整齐。那所学校连统一的校服都没有。
“你看,这个小孩长得可爱吧?”单亦侧过脸,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剪着平头的小男孩。
我往前凑近了些仍看不真切:“你把照片放大点。”
单亦的手飞快地按下“Ctrl+”,我这才看见那个小孩,小麦色的肌肤,穿件大号背心,红领巾松松地系在胸前,手里还捧着一个团东西,笑得很是开心。
我指着他手上的东西问单亦:“这是什么?”
单亦仔细看了一会儿,把头转过来,还没开口,我们皆愣住了。
距离太近,我的侧脸已经快贴上他的耳廓,他一转头,我们的脸颊便碰到一起。
突然想起一个挺腻歪的成语,耳鬓厮磨,心跳乱了分寸,我佯装镇定地移开了身子,又问了一次:“是什么?”
单亦回过头,手握着鼠标点了几下:“估计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地瓜。”
我“嗯”了一声,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我们一张一张地翻阅照片,就在我以为我们要在这样沉闷的氛围下结束今天的工作时,单亦又开了口,他没有看我,只盯着电脑屏幕叫我:“蓝岚。”
“嗯?”
“我喜欢男人。”他略微犹豫,但说出来的话气息平稳,似是下了决心。
“嗯,我知道。”我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害怕?你明明不是……”话尾消失在我按上他肩膀的动作里。
我喜欢你。
只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勇气说出这句话。
但是你呢?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是因为我之前口口声声要你负责,之后却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是因为相处了这么久,却不明白我留在你身边的动机是什么?
是你乏了?
不再克制自己,我俯身环住他的肩膀,把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声音闷在细腻的衣料里:“你很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有了这种不会被他推开的自信。
“你很好。”我重复着,觉得很累了。
如果你担心我会喜欢上你,那我就不说。是不是不说出来,那层纸就不会被捅破,就能这样依偎着你,拥抱着你,甚至……像在江边时那样,亲吻你?
但是这跟我喜不喜欢男人没有关系,我只喜欢你。
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固执地环抱着他,他也没有挣开,最后叹了口气,像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什么也不说。
没错,要低落也得等被甩之后,现在还没有开始。
那天回去的时候,单亦把我送到门口,往外走了几步之后听到他在身后说:“下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做了一个鬼脸:“又是什么地方?”
他歪头一笑:“我的伤心地。”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话尾却有掩不住的心酸。
伤心地?
我点头说:“好。”一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地冲向了楼梯。
直觉上要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
……
单亦所说的“下次”,被一周又一周地拖下去。
我们依旧在周末时碰面工作,或出去拍外景,或留在工作室修片,只是不管干什么,身边都有一个Sean跟着,寸步不离。
我偷偷问过单亦,Sean在躲的人到底是谁?
单亦高深莫测地笑了,说他们一起玩摄影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两个人。
“Sean是我见过最别扭的人,他不遗余力地去招惹感兴趣的对象,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却惟恐避之不及,经常是还没正面对上,已经落荒而逃。”
五月是学业最繁重的一个月,一篇篇课程论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重点周临近,复习周又要用来考选修课,时间很紧。我不得不把心思放回学习上,振奋精神去应付学业,除了周六日的工作,其它的课余时间我都宅在宿舍里写论文,或泡在图书馆查资料。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
在窗外的蝉鸣开始吵得人睡不了午觉的时候,端午节来了。
这天下午我提了食物来到工作室,Sean不知去向,只剩下单亦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听到开门声响起,他从杂志上方露出半张脸,有些吃惊:“蓝岚?”
我已经很久没在周日以外的时间来过,转身合上房门,我问:“Sean不在?”
“中暑了,在家里休息。”
我撇了撇嘴,对Sean住在单亦家这件事我一直介怀着,虽然丫只能睡沙发。
单亦支起身子,朝我招了招手:“过来坐。”
我便大大方方在沙发上坐下来。
“今天怎么来了?”
“端午节,过来看看你,顺便送点粽子。”我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自家包的,很好吃。”
他笑着接过,放到一旁的茶几上:“那我带回去吃。”
“嗯。”
“你吃过了?”
我挠挠头:“还没,刚从孤儿院过来。”
单亦翻身坐起:“那等等我,马上收工了,回去一起吃。”
想到赖在他家里的Sean,我瓮声瓮气地应答着:“……好吧。”
听说浦美镇今年的赛龙舟准备了很久,一定会很壮观,本来想约他去看的。
我叹了口气,垂手跟在他身后。
回到公寓,百无聊赖在倚着门框等他开锁,却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争执的声音,幸好这里墙壁够厚,隔音效果还行。
我和单亦对视一眼,放轻了手下的动作,慢慢推开了门。
透过门缝,我看到一个金发男人背对着我们站着,他前面是坐在床沿上的Sean。虽然看不见陌生人的脸,但他身材高挑,匀称修长,光是站在那里就很有气势。
我抬起头以眼神问单亦:“谁?”
单亦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心想这就是Sean一直躲着的人了,好奇心不可抑制地蹿了出来。
正在这时,屋里的人似乎感应到我们的存在,伴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两记眼刀凌厉地飞向了门缝之外的我们。
单亦把我拉到身后,“嘿嘿”两声推开了门。
不等他开口,一脸怒气的金毛男子已经不客气地吐出两个洋词儿:“Get out”
……Get你妹的out啊!这是单亦的屋子好不好?!
我为单亦抱不平,当事人却一脸不在意:“哦。”说完真的就伸手要去拉上门。
“Sean还在里面呢!”我拦住他的手,指着从刚刚就一直不吭声的Sean,此刻他一脸病容,眼神却相当冷冽清明,显然刚刚的争执让他很不愉快。
单亦伏到我耳边,低声说:“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我一想也是,但还是不死心地看着他手里提着的粽子:“那这些怎么办?”
“我们换个地方吧。”说完也不管屋内的两个人,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撑着车窗,听肚子唱着空城曲,试图转移注意力。
“Sean为什么要躲他?不喜欢的话直接拒绝让丫死心啊。”
单亦目视前方,稳重地操控着方向盘,只是嘴角勾起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弧度:“如果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喜不喜欢呢?”
“怎么会……”
“怎么不会,喜欢吗?哪一种喜欢?是爱吗?有多爱?”单亦轻声说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口上,一下一下,像琴笕敲在琴弦上:“并不是每一种感情都能被清晰分类的。”
我给他唬住了,一个没留意,他已经把车开进一个小区里,缓慢地停在花坛旁边的空车位上。
“到了。”
第十六章:墓园
我提着粽子下了车,对着面前的楼房伸了个懒腰。
“这里离我们学校很近的。”我说。
单亦从另一边走出来,拍了拍自己的衬衫衣摆:
“因为找的就是你的校友。”
“啊?”我停下了动作,觉得很新奇:“是谁?”
“他叫白翊。”
白翊?这个名字倒是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跟随他上了4楼,单亦上前按门铃,我拘谨地站在他身后。
这还是第一次被他带来见陌生人,我的心怦怦跳着,有些紧张。
门铃响过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面前的木门才被缓缓打开。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虽然形象有了变化,但我还是能认出他就是那天在酒店门口骂了句“Shit”的人。不知为何,那天的每一个情景我都深深记在脑海里,生动清晰。
此刻他顶着一头乱发,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睡眼惺松。
他又打开了铁门,侧身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单亦哥。”
单亦伸手就去揉他的头发,没有萧微那么激烈的反应,白翊半睁着眼任单亦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末了才自己用手指随意抓了两把,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这是谁?”
果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刻意记住的,我很失落,但又没有失落的理由。酒店服务生那么多,一样的制服站姿,他凭什么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