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城是只菜鸟,没一会儿就输了一支啤酒,他喝得直打嗝。苏醒一边嚷嚷着你们不能欺负我的小耿城,一边拼命往耿城杯子里灌酒。反正也就是420ml的小啤酒,一支两支下肚根本不上脸,何况耿城经常泡吧,酒量不错。
出来玩总得放得开,放不开还玩个屁。
于是那位麦霸同学唱完一整屏林俊杰的时候,耿城已经带了些许醉意。
严隽大手一挥:“再灌下去都不用玩了,改真心话大冒险吧。”
我表示同意,于是庄芸拉住耿城问:“最爱的人是谁?”
耿城亮晶晶的眼里含着笑意:“是我妈。”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苏醒埋怨说这个问题太搓了,谁再放水就帮耿城挡酒。
庄芸不乐意,说人家最爱的人是妈妈你有什么意见?
苏醒自然不能有意见,只好拉拢嘴上的拉链,表示不再吭声了。
我想起上次在耿城家看到他妈妈,虽然长得好看,但已经显得有些老了,趁别人起哄的空档,我忍不住问耿城:“你妈妈几岁生的你?”
耿城有些迷糊,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才看着我说:“大概……24岁。”
我有些吃惊,耿城今年20岁,那他妈妈也不过44岁,为什么……
“看不出来?”耿城似是看出了我的疑问,轻笑着捶了捶我的肩:“混蛋,真没礼貌。我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我妈为了照顾我,辞了工作,带着我四处奔波求医,身心受累才会老得这样快。你看她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哪里像44岁的人。”
他说着脸上已经没了笑意,视线透过我不知道停在哪一个点上,怔怔地出神。
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曾经年轻的妈妈却也回不来了。我没办法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背,说别多想了,接着玩吧。
耿城点点头,再看向我的眼里竟然有了点点泪光,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这也许就是命吧。”
我看着他狼狈地站了起来,推开门说他要去一趟洗手间。
苏醒他们正在兴头上,没人发现他的异样,我却觉得很不舒服,也没兴致接着玩了,掏出手机窝在沙发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骚扰那个不该骚扰的人。
不客气地发了一条“在干嘛”给单亦,然后收起腿,下巴顶在膝盖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复。
他的生活作息向来比较规律,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
好像听他说过因为爸妈是医生,从小生活作息就被控制得很严格,因此身体很好。
真可笑,他爸妈是医生,他却连退烧药的说明书都要反复看上两三遍。
还有什么,每天起床都要喝一杯热牛奶,喜欢喝茶,从不喝咖啡,喜欢吃水果却不爱削皮,爱吃青菜,没有汤就吃不下饭,很讨厌洗碗。
他说其中有一些习惯是因为白修的关系才养成的,白修就像他儿子一样,常常让他这个做老子的操心,为了给他树立好榜样,他常常要去做一些并不喜欢做的事情,渐渐也就习惯了,好在现在已经轮到别人受累,不再关他什么事了。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
起初以为他为人冷淡,但相处之后发现他这个人朋友很多。他容易与人结交,几乎来者不拒,但从不主动,也没见有其他人像白修一样天天被他挂在嘴边,或许正如他所说,拜白修所赐,从小到大他无瑕再去顾及身边的其他人,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不够。
“第一次见到白修时只有3岁,早就忘了是什么场景。那个年龄的小孩子都是白白胖胖的,白修尤其可爱,他的眼睛跟小狗一样总是湿润的,好像刚刚哭过。他经常要来我家,我们于是成了好朋友,后来我爸才告诉我,白修是他的一个小患者,他有一只眼睛从出生开始就坏掉了,看不见东西,如果身边没有人保护,他很容易就会受伤,我因为知道了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小秘密而暗自高兴,答应了我爸会守口如瓶之后,我就一直以护花使者的身份自居。现在想想,那估计是我打从出生以来,做得最卖力、最有耐心的一件事情。
我有多在意白修,白修就有多在意我。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并不需要其他人。”
单亦的护犊情结由此可见一斑,从我的角度看,白修绝对已经被他宠坏了。
其实还是需要其他人的吧,我喝了一口酒,刚想放下手机,就感觉到它在我手心里震动了一下。
单亦的短信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我在修片子,好困了
困得连标点都不带了,我愉快地动起手指:
——那就快去睡。
——在工作室睡不了
认床的家伙,我对着手机屏幕龇牙咧嘴:
——回去睡。
——好吧
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机,连麦霸的歌声都变得动听起来。
耿城又被人按着喝酒了,我过去帮他挡了两杯,才终于轮到我的《三人游》。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等我声情并茂地唱完一首悲伤情歌,庄芸把头抬了起来,说:“蓝岚你居然能有一首歌不会唱跑调。”我差点就把麦克风甩到她脸上。
正扭打成一团,苏醒皱着眉头嚷开了:“谁的手机在震,老子的屁股都感觉到了。”
我放开庄芸,果然看到我的手机屏幕亮着,心整个像被糖衣裹着一样,我马上抄起它退出了包厢。
单亦的声音慵懒而疲惫,他说:“我刚打到车,你陪我说说话,我怕睡过去了。”
“这么晚还在修片子?”
“嗯,明天要送去杂志社,上周末拍的那一套。”
“我的?”
“还能有谁?”
彩色的灯光打在我脚下,又在周围的釉面地砖上游移,我整个人此刻估计也在不断变换着颜色:
“那……”
“你在哪里,好吵。”
我哭笑不得,不久前我们的对白逆转了。但是我已经躲到外面,不就只放着一首《拒绝黄赌毒》么,哪里吵?
我捂着话筒:“在K房,明天放假。”
“什么假?”
“五一……”
“做学生真好。”
我不吭声了,所以我说劳动节放什么假,应该加班才对。
“那明天来找我吧。”
“诶?有工作?”
“唔……也不算,我到家了,等等。”
关车门的声响后,单亦接着说:“唱完就过来吧,带肯德基早餐。我要牛肉蛋花粥,安心油条和热牛奶。”
“……”安心油条是什么?
“那就这样吧,晚安,蓝岚。”
“我没有……”
“嘟……嘟……”
“……”
我没有钥匙啊混蛋。
回到包厢,耿城首先发现了我:“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接个电话,玩到哪了?”
耿城摇摇手中的酒瓶子,用瓶底指指苏醒,又指指庄芸。
那两人正面对面坐着,中间的小矮几上放了一个骰盅和几瓶酒,已经空了两瓶,其他人呈围观状态。我明白过来了,这俩居然在拼酒。
简直是找死,我大跨步上前给了庄芸的脑门一个大锅贴,她抱着脑袋回头一看是我,立马张牙舞爪朝我扑过来。
酒瓶子倒了酒洒了,苏醒那二货在旁边叫嚣起哄,我突然心情很好,结果一直到后半夜,麦霸同学终于顶不住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一个人又傻了吧叽地喊了半宿歌。
苏醒被庄芸灌醉了,靠着严隽睡得正香,严隽居然顶着他的口水忍了下来。另一边庄芸和她的几个室友也累得不行,最后只剩下我和耿城醒着,耿城自顾自地喝酒,我自顾自地吼歌。
像这样的闲暇时光等大学毕业估计就再也没有了,现在不抓紧享福又等着何时呢?
耿城也醉了,我刚放下麦他就拉着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曾经还有过一个哥哥。”
我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耿城说:“也是,你们都不知道,我也应该装做不知道的。”
我想那大概不是什么好回忆,只好哄他说别想了。
他却死死皱着眉,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还不肯松手:
“蓝岚,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一个人……就是你。”
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我还是好脾气地哄着他睡,到最后剩下我一个人清醒着,屏幕上放着无声的电影,脑袋里却盘旋着刚刚唱过的歌。
一人留,两人疚,三人游,
悄悄的,远远的,或许舍不得,
默默地,静静地,或许很值得,
我还在某处守候着,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幸福的资格,
至少我们中还有人能快乐,
这样就已足够了。
第十二章:二货
真是太二了。
我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已经清醒了许多。
而床上那个家伙,从我开门进屋放下早餐,进卫生间漱口洗脸,一直到现在,整整30分钟里面,居然一点点要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就这点警觉性,居然还敢夜里睡觉不锁门,如果我是小偷,他已经被我搬回孤儿院的小仓库里锁着了。
“唉……”无可奈何地歪倒在沙发上,头枕着扶手,我决定补个觉。
刚伸了个懒腰,却觉得不对劲,果然一放下手,就看见床上那个人正睁着一双桃花一样的眼睛促狭地看着我。
我惊得蹦了起来,指着他的手指不知为何抖个不停:“你——你醒着!”
单亦眨了眨眼睛,依旧跟只猫似地趴在床中央,嘴角噙着带了丝邪气的笑容,晃眼得不行。
我心里怦怦直跳,又因为被耍了而感到有些愤然,手绷直了嗓门也大了:“干嘛不说话。”
单亦这才翻了个身,又懒洋洋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警惕起来:“干嘛?”
那厢终于笑了:“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我收着膝盖,心想你难道没吃过,一想到那晚的场景,我立马把头甩得像拨浪鼓,战战兢兢地又往后挪了挪。
单亦笑得更深了,我莫名觉得危险起来,只见他用脸蹭了蹭枕头,又舒服得闭上了眼睛:“睡沙发很辛苦的。”
那又怎样,我很清醒的。
“蓝岚,过来睡吧。”
自认不是自制力很强的人,但此刻内心还是为自己薄弱的自制而泣血。我把脸深深埋入枕头中,羞愧万分。
单亦站在窗口伸了个大懒腰,回头看着我笑:“装鸵鸟,你第一次来这里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第一次?”
“唔,从天桥上捡回来的那晚上。”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天晚上睡得很香,因为抱着我那只等身大的……等身大的……熊……
“……我的睡品不怎么好。”声音都要堵死在枕头里。
单亦点点头,似乎也在回味,半晌评论道:“还蛮可爱的。”
不等我琢磨过他的话头,他已经一头钻进了卫生间,轻缓的水流声传来,我突然觉得很安心,一早被强压下去的困意也因为凉被里残留的温度而再度袭了上来。
并不是第一次睡在这么温暖舒服的床上,但是上一次,是在哪里呢?
不是宿舍的硬床板,也不是孤儿院里窄小的床位。
是……
是松软的被褥,柔和的灯光,还有床边一双美丽而饱含慈爱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水果糖一样温馨幸福的味道,真实得就像我曾亲身经历过一样。
但我却从不记得,在我的生命里何时有过这样的场景。
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我身前蹲下,让我骑上他的肩,从公园里一路走回家,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连在一起,被拉得越来越长。
会有人站在门口等我们回家,还未走到门口,就能闻到菜香。
她伸出双手来接我,脚边还有一个小孩子,拉着她的衣角甜甜地喊我。
他在喊什么?
毛邓三的老师说过,你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有很大一部分你觉得你已经忘了,但它们都在你的神经元网络里留下了印记——不知道神经元网络是什么?好吧——它们都变成了你记忆仓库里的存货,可能会过期,会被挡住,会太小看不到,但是它就在那里,不会消失。就像上课,就算你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你也会有收获的,可能某天晚上你突然就做梦梦到我上课时说的某一句话,你还在想:诶,这话是在哪听到的呢?其实就是在我的课堂上听到的。
当时我们对此嗤之以鼻,该翘的课一节都没落下。
现在看来,“能记得”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哥哥!”
小孩子的嗓音在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嘹亮。
我用力睁大眼睛,他模糊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最后竟然变成一张我万分熟悉的脸。
他又朝我走近两步,连声音都变了: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还有过一个哥哥。”
不!
我打了个寒颤,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全都变了。
单亦的脸就在离我两个拳头的距离开外,可能是被我的动作惊醒,此刻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迷惑而无辜地看着我。
已经顾不得问为什么他又回到床上了,我一身冷汗,全部的思绪就只悬在一件事情上。
我必须问个清楚。
“怎么了?”
我起身之后,单亦也跟着坐起来。他显然还没有睡醒,一手拿过床边的手机,打着呵欠:“还不到两点,我刚睡下。”
我抓着自己一头乱发,回头见他捂着被子,歪着头,竟然有些可爱。
我问:“片子都修完了?”
他点点头,又止不住打了个呵欠,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嗯,你去哪?”
我看他也下了床,忙说:“你接着睡吧,我要回孤儿院一趟。”
单亦看了看我,愣了一会儿才醒了醒神:“我想起今天原本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恐怕得换个时间,这件事……很急。”
“没有关系,我先送你去孤儿院也是一样,”他自顾自下了床,三两下脱去了宽松的睡衣,转过来对着我说:“那个地方,晚上去更好。”
我琢磨着晚上去更好的会是什么地方,一边退到门边去换鞋。
单亦动作利索得不行,我刚系好鞋带,他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刚才的迷糊劲儿一扫而光,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
我心里念叨着有睡觉和没睡觉差别就是大,直到进了车子,才想起来问:“你今天没别的事情了?”
单亦点点头:“就许学生放假?”
我只好闭嘴。
路上一直在思考我应该怎么向院长开口,真正到了他面前,面对他始终如一的慈爱笑容,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所有的迟疑卸下。
单亦留在屋外陪小孩子玩,我记得他曾说过喜欢这些小孩,而他自身则是童心未泯,根本不似我最初想象的那般沉稳老练,可能只有和白修在一起时,他才会潜意识地将自己的形象拔高许多。
我听着窗外间或响起小孩子玩闹的声音,有一些事情在脑海里愈发变得清晰起来,尽管我并不愿意。
院长缓慢的的语速如同他记忆回放的速度,他像剪辑影片一样把多年前遗落的事情一件一件填补至我记忆中空缺的地方,往事便如旧电影一样在时光的幕布上无声地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