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柱儿,陪我去园子里走走。”胤礽这句话一出,何柱儿正在接茶盏的手一滑,差点当场将茶泼了,刚才主子说什么了?去园子里走走!
在这大好的时光,头脑最清醒最宜温书的时辰,一向孜孜向学的皇太子殿下他说:要出去走走!
“太子爷,恐怕,不大好啊。”何柱儿小声的嘟哝了一句。
“何柱儿,你记着,我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说完,胤礽站起来,迈着方步往外走去,何柱儿看看身前那才十二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身子骨还没张开,走起路来却是一副沉稳威严的样子,暗道,不去读书也罢,太子爷还病着呢,一定是魇到了。
对,还病得不轻呢。
胤礽住的是毓庆宫素来由小迷宫之称,他仔细算了算,从自己被废黜囚禁到重回这里,竟是十二年有余,口里泛起一种淡淡的苦涩,胤礽微微闭了闭眼,又往前走。直到他看到屋子内一连的设的好几道门,才很狼狈的发现他有些搞不清方向,那些门有真有假,如果贸然过去发现是假的,岂不是让奴才看了笑话?于是胤礽清咳了一声对身后的何柱儿道:“还不上前带路。”
何柱儿见胤礽好好的又发脾气,暗暗腹诽道:“这主子不会是迷了路吧。”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真可爱的紧,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心里胡思乱想,脚下却不敢怠慢,还时时要留意后面的主子是否走得安稳,于是何柱儿就没留心自己脚下,才出了庆德堂的门,就觉得踢到个肉呼呼的东西,吓得他哎呀叫了一声。
再低头一看,何柱儿更觉得魂飞魄散,这事可大可小,让谁看了去都是杀头的命,即便是身后的主子,也未必能饶他啊。何柱吓得一激灵,忙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奴才该死,冒犯了八阿哥,请主子和八阿哥恕罪。”
老八?胤礽低头看看那扁着嘴正慢慢从睡梦中醒来的粉团,仿佛年画中走出来的金童一般,老八小时候长这样吗?胤礽不记得了,他对老八有映像是之后在无逸斋,康熙考察各位皇子的学业时,他记得有个八阿哥才思敏捷、出语不凡。但是也不过是多看了几眼,觉得是个温和可亲的人,这是当时的映像吧。再后来,才发现这人竟是狼子野心,笑里藏刀,收买了弟弟们,竟是想要夺他的太子之位。
想到这儿,胤礽的脸立刻冷下来:“原来是胤禩啊,何柱儿,你四下看看,找到他奶娘带过来回话。“
“是,“何柱儿见主子没责罚,稍微松了口气,也明白主子这话是让看看还有别的人见到这情景没,毕竟自己一个奴才竟然踢到龙子,这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啊。
因为事关自己的生死,何柱儿特别上心的四处查看,而胤礽根本不是要管刘柱儿的死活,他是想……胤礽冷笑一声,对着八阿哥胤禩高高抬起了脚。
胤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一个锦衣玉袍的家伙正瞪着他呢,迷迷糊糊的就觉得此人眼熟得很,对了,是皇阿玛,胤禩高兴极了,皇阿玛终于来看额娘了。每次皇阿玛来了,胤禩就有好吃的,额娘还会笑得很好看。
虽然额娘对着胤禩也会笑,可是,皇阿玛来的时候额娘笑得不一样,额娘的眼睛会发光,脸会红红的,阿玛还会让胤禩坐在脚上玩“高高”,还有,阿玛会亲胤禩的小脸,胤禩喜欢呢。
“皇阿玛,抱抱”胤禩忽然扑过去抱住胤礽的腿,肉呼呼的脸蛋蹭在胤礽绣着云纹的衣襟的下摆上,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可怜兮兮的直望着胤礽的脸,胤礽楞了楞忽然想起自己前世的儿子,他小时候也曾像胤禩一样在膝下承欢,而如今呢,他们被雍正迫害,却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心里一阵酸楚,脚下边迟疑了下。
没想到老八这家伙看起来不大的一团,竟然懂得顺着杆子往上爬,只见胤禩抓住胤礽的衣襟就嘿咻嘿咻的往他身上爬。
“滚开!”胤礽看到那张脸就嫌恶,就是这张漂亮的脸骗了所有人,骗取了皇父的宠爱。
“呜呜呜——”胤禩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先是被摔傻了,当疼痛一点点回来后,他开始小声啜泣,他不敢放声哭,额娘说的,大声哭会被天上飞的乌鸦抓走,被老乌鸦吃掉,很可怕。
“哟,这不是太子爷吗?今儿个怎么没去念书?”迎面笑盈盈的走来一个人,身后跟着何柱儿,何柱儿缩着脖子,没及时通知主子,他惭愧的低着头。胤礽见正走来的那人柳眉凤眼,眉梢含情,正是现在最受宠的宜嫔。她竟然不看正小声哭泣的胤禩,却只跟自己说话,明摆着是同样的不待见这小狼崽子和他的母亲。
果然,宜嫔走到跟前看着胤禩的时候,心里只想着辛者库贱婢所生的小崽子,跟他母亲一眼看见就叫人这么的不顺眼。
胤礽冷眼看着宜嫔微微鄙夷的脸,颇有几分姿色的脸,因为那虽然极力掩饰却无法褪去的厌恶变得丑陋起来,宜嫔的态度却反倒激发了他的逆反之心。再讨厌也是皇室的子孙,小小一个宜嫔竟然将皇帝的血脉不放在眼里,是谁借给她的胆子。
胤礽眼里发冷,他笑着抱起胤禩,很刻意的帮他拍去身上的土,一边哄着:“二哥同你闹着玩呢,别哭了,到二哥房里吃点心去。”
“太子……爷”宜嫔想要给胤礽打招呼,胤礽只做不见,转身吩咐何柱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御膳房传些点心来。”
见何柱儿领命去了,胤礽转而朝正要发作的宜嫔笑笑:“宜嫔娘娘请便,我要进去看看胤禩的伤。”宜嫔正要发作的满腔火气尴尬的窒闷在胸口,发也不是,不发又不甘。
胤礽故意学着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口吻对胤禩道:“咱们走吧,二哥给你讲故事呢。”
听说有故事可以听,胤禩立刻拍着小手:“好,好,阿玛讲故事。”
胤礽傻了眼:“笨蛋,不是阿玛,是二哥,叫二哥,叫啊。”
“爱哥哥”
“不是,是二哥啊,再叫”
“爱哥哥,”
一个小人儿抱着另一个小人儿去得远了,留下宜嫔楞在原地,忽然觉得风吹着身子骨寒冷无比,转身一撂帕子:“皇上呢,可说了今儿个去不去我那儿?”
身旁的丫头立刻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宜嫔望着高高的毓庆宫的牌匾发了会儿呆,冷哼道:“今晚,咱们走着瞧。”
04.责罚
胤礽抱着胤禩往毓庆宫里走,小家伙呼吸时将热气不断往他的脖子里吐,一股若有似无的奶香味慢慢的弥散开来,胤礽微勾了下嘴角,倒并不讨厌。
进了屋自然有人帮他揭去了帽子,又由丫头把胤禩抱了坐到软榻上,两个小太监在屋子里点了熏香,何柱儿因为刚才犯了错,特别殷勤的送上了热茶。不一会儿,御膳房那边的精致的点心也送来了,众人忙忙碌碌了好一阵子,终于将两位主子给伺候妥当了。
胤禩的眼睫毛很长,微微上翘,那双漂亮的眼睛停在一只水晶玉兔糕上就挪不开了,小兔子还叼着个橘色的胡萝卜呢。
“喜欢这个?”胤礽很和善的递给他,看到毫无反抗之力的胤禩叫他心情大好,小狐狸要是小时候就叫人给把牙拔了,长大还能狐假虎威吗?胤礽几乎是无意识的用手勾了勾胤禩的小脸,入手软滑,再用点力气,这孩子就似乎会从此消失一般。
胤礽冷眼看胤禩很宝贝的捧着点心玩儿,他幸灾乐祸的想:看你得意到几时,最后还不是被老四给耍了个够本,临了还做了他的踏脚石?
于是联合老八反老四的计划慢慢在胤礽的脑海里开始形成,反正老四才是真命天子,那么如果联合老八反他的话,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呢?胤礽心不在焉的擦掉胤禩嘴角的一粒红豆沙,看那家伙冲自己展开一个只有四颗门牙的微笑,他想,老八现在似乎对自己影象很好,或许……
“太子爷,八阿哥的奶娘找到了。”何柱子过来回了话,胤礽想了想道,“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微微发福的妇人战战兢兢的走进来,她瞄见上面两位尊贵的爷,吓得一扑棱跪到地上,双手撑着地一个劲儿的道:“奴婢该死,求太子爷绕了奴婢的贱命吧,奴婢该死,饶命啊,太子爷。”
胤礽最烦两种人,一种是胆小怕死的,另一种是啰嗦的人,偏生这奶娘都占了,要放在以前,早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可是,如今嘛……
胤礽情不自禁的瞟了老八一眼,他不会忘记老八前世在自己身边安排的那几个眼线,害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随时报告给康熙,可恶,当时自己查遍所有身边的人都没找出来,到底是谁呢。
他真想抓住现在的小狼崽子好好问问,可惜他现在还没干这事儿,见胤禩吃完了一只小白兔,胤礽怕他闹又塞了一个到他嘴里。
“唔唔——额娘”胤禩开始冲地上的奶娘伸出手,他终于想起来一大早闹着出门是要去看他的额娘呢。
那奶娘听到胤禩嚷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不一会儿,在朱红的波斯地毯上流下了一小圈水印,地毯上金丝绣成的金龙彩凤刺得人眼睛酸涩肿胀,奶娘昏昏沉沉的回忆着当时带了八阿哥出门,才走到毓庆宫附近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竟然是要大解,看看四下无人,八阿哥又小,不是没想过是不是会走丢了去。
但是,人有三急,也由不得她啊,谁叫这位阿哥的母亲身份卑贱,不然也不会除了她以外,身边连个伺候的小太监都没有。
“八阿哥,你乖乖的在路上待这,奴婢去去就回来?”奶娘对戴着虎头帽的胤禩说道。
“唔。”胤禩懂事的点点头。
因为胤禩一向听话懂事,奶娘也就放心的去大解了,谁想到回来只看到虎头帽掉在地上,人却不见了踪影。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犯的罪不可饶恕,那么,来人啦!”胤礽的一声厉喝将奶娘从回忆中拉回无情的现实。
“饶命,太子爷饶了奴婢一条贱命吧。“奶娘连连的磕头,胤礽正要下令,忽然听到身侧传来呜呜的声音。
他转头正好看到胤禩撅着嘴,满眼的泪花,委屈的样子很是可怜:“爱哥哥,奶娘哭哭,怕。“
胤礽笑道:“二哥跟奶娘演戏呢,胤禩乖乖看戏知道吗?“
“啊?“胤禩圆睁着眼睛,显然半信半疑,胤礽心里暗道果然是只狐狸,从小就这么多疑。
“来人啦,拖出去。“胤礽挥挥手,又叫何柱儿过来低语了几句,何柱儿诺诺的应着去了,胤礽又命所有人都退下,被监禁了十年,习惯独处的他,现在看着满屋子的人就觉得烦。
处理完这些琐事,胤礽也不理小狼崽子,自顾自看起书来,那书叫做《资治通鉴》,皇父康熙并不喜欢这本书,他注重的是四书五经这些人伦纲常的正书,像资治通鉴这等都被康熙斥之为闲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味。
而胤礽发现他本身的心性同康熙帝根本是南辕北辙,尤其是在年长以后,虽然极力掩藏,还是在私底下偷偷的做了许多“闲事“。
比如说这本《资治通鉴》,胤礽前世就对它爱不释手,适才在书房里见了立刻拿到了手边。
胤礽看了会书,见到其中一段写着“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疽,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他见了后很有感触,于是在书边做了标记:与最下等的士兵同样穿衣吃饭,睡觉不铺席子,行军也不骑马,亲自挑上士兵的粮食,与士兵们分担疾苦。
前世行军打仗的机会少之又少呢,每次皇父只带大阿哥去,留他监国,当时胤礽还很高兴,认为康熙是将他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在重用,现在想起来,大阿哥要不是立了那么多的军功,拿什么跟他争?
老八也是,因为那次征讨噶尔丹而被晋封了爵位……
胤礽这才想起抬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胤禩,他正扒着桌子很认真的望着自己,眼神纯真无辜,如果有条尾巴的话,一定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呢。
胤礽对老八的怒火始终无法向这小家伙发泄,他微微叹了口气:“想额娘了?”
“唔”胤禩用力点点头。
“一会我叫人送你过去。”
胤禩怯生生的问:“奶娘,要奶娘。”
胤礽这次铁定了这孩子真不傻,不仅不傻还出人意料的聪明,才两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的心思细腻,完全不会人云亦云。
胤礽沉下脸来:“你乖乖呆着,我去看看奶娘是不是还在。”
命贴身小太监看好了胤禩,太子爷纡尊降贵的去刑房看了看奶娘马佳氏,马佳氏刚刚挨了二十大板,经过一轮撕心裂肺的哭喊,现在正奄奄一息的趴在用刑的条凳上。
“马佳氏,你可得到教训了?”何柱儿替主子问话。
奶娘睁开无神的双眼,虽然脑袋在隐隐作痛,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是太子爷饶了她一命,就要强撑着起来谢恩。
“多谢太子爷留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今生今世不忘太子爷的恩典。”马佳氏心想今次真是幸运到极点了,若是按宫规的话,即便不死,也要斩去双脚流放,如今太子只是打了她二十大板。因为已经在太子这里受了罚,其他人也不敢再有异议,可不是逃过了一劫吗?
“念你平日对八阿哥照顾也算周到,饶你一命,以后要更加尽心尽力的伺候,明白吗?”胤礽嘴角挂了丝笑,看得马佳氏心惊胆战,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这八弟懂事可爱,但是年纪尚小,额娘又不在身边,你要好生伺候,三不五时的来我这儿告知他的近况,你可明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马佳氏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当然是一口应了,心道,这八阿哥,无权无势,也不知太子爷是真怜惜还是,心存避忌,反正太子爷为大,捡了条命就该偷笑了,哪里管八阿哥是不是危险呢。
胤礽听了马佳氏的承诺,心情大好,老八啊,老八,今次风水轮流转,你也会有今天!
05.月下
送走了胤禩,胤礽一边看书一边借着与何柱儿随意的闲聊,把十二岁时的事情都好好回顾了一遍。明明是发生过的事情,因为年代久远,竟然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是啊,那些无尚的荣光,那些无法言喻的宠爱早就入过眼烟云般散了,很久了。
胤礽手里捧着《大学》却并没有看进去,这些书他早耳熟能详,甚至还有许多自己独到的见解,再看只是令他生出许多厌恶。
他只是看着书页寻思着怎么巩固太子之位,现在的他犹如神算子一般,以后将发生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怎么在还保留着康熙的宠爱的这几年,慢慢巩固势力,如何避免前世犯下的错,不再摸到逆鳞?
直想得心烦意乱,胤礽拿起笔慢慢开始抄那书里的句子,他的书法是康熙帝亲自握着一笔一划教出来了,里面有康熙的影子,也有自己的,混合成刚劲有力的金体,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写到一半,胤礽便觉得气定神闲,心胸豁然开朗了许多。
“皇上驾到——”外面太监在宣旨,胤礽手下的笔略停了停,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狡黠的笑,继续埋头用功。
果然,有人静静的走近他身旁,胤礽手上的笔被用力的拔了下,胤礽运笔沉稳,那人竟然没有将笔拔出。
胤礽微笑着放下笔,转身跪下:“给皇父请安。”动作十分流畅,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