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王爷用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拉着安宁,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
安宁低着头,认真的把他每句话,铭记心中,正待言语,耳边又传来他深深的叹息声,继而说道:“我不是这病难好,我去向太皇太后请缨,也免你去受苦,你这孩子,身体太差,川地贫苦,让我如何能放心啊!”
安宁豁然抬头,微笑着说道:“阿玛,你别担心,安宁心里都明白,能为朝廷尽份绵薄之力,也是安宁的荣幸,我不能老在你羽翼下恍然度日,总要去闯下一番,才对得起自己,你安心在府把病养好,让我自己在外历练一番吧!”
每个人都对他保护过度,深怕他就此逝去,那么不屑羽翼护人的阿玛为了自己,硬生生打破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原则!
如若此行不去,怎对的起这么多人不计回报的厚爱!
更何况,安逸的日子过的太久,他是该出去锤炼一番,好知时局动荡与否!一一道别!
安宁和人娇上了马车,马车行驶,撩开帘布,看着门口渐行渐远的景与人,从记忆开始就让人心安的王府,和舒姨相拥而泣的自家额娘,身都不稳,依然倔强笑着向他摆手的阿玛,屋顶上一身黑衣的不锈,隔壁门口挂着药箱的师父,还有追着马车哭泣的笑颜……
眼前瞬间模糊……
凭王府!多年以后,再见吧!
奉先殿。
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奉先殿的大门缓慢开启,烨方直起身,便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看样子有风寒加重的迹象。
次仁担心的看向他,还未言语,就见小石子慌张的跑了进来。烨拍拍昏沉沉额头,沉声对跪在地上的小石子问:“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小石子抖着身体,嘴里支支吾吾的道:“皇上,贝勒爷……贝勒爷……他……”烨一愣,他的心里莫名害怕,感觉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次仁看此情况,连忙替他追问:“小石子,到底出了何事,你快说。”
小石子悄然低下头,伸手从身后拿出圣旨,慢慢举起,他小声的说道:“这……这是老祖宗给皇上的。”
烨又是一怔,抖着手接过圣旨,带着心慌缓慢打开。
只是一眼,圣旨便在他手中滑落,他拔腿就往门外跑去,无视身后乱成一片的皇宫。空荡荡的街道连着出京城的城门,烨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心痛的肆意蔓延,他第一次觉得皇兄说的很对,他不该挑战皇祖母的心里的宽度,代价大的他承担不起,原来,原来只是他过于自信,才让皇祖母有机可乘。
太阳缓缓初升,烨还站在原处哀伤,心伤蔓延在他整个躯体,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这莫非就是所谓的自作孽,痛也活该吧?
曾经引以为傲的自负最终害了他和他。
站在繁华的京城大街上,烨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来人往的街道荒凉起来。原来,这场赌注,赢家不是他,是他啊。
……良久,当呼啸的剑风带着强劲的力道狠狠的向他刺来,模糊中他听到自己身体被刺穿的声音,自己却早已感觉不到痛。
乾清宫。
次仁在乾清宫大门口来回走动着,整个人显得极度的焦虑不安。烨遇刺,他这个为人臣,为人兄的,难辞其咎。
当时要是他追上了,烨就不会遇刺,不会遇刺就不会重伤,也就不会到现在还生死未卜,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越想越自责的次仁一拳重重的捅在旁边的墙上,心里悔恨不已。门里门外一片混乱。
这时,太皇太后急急走了过来:“皇上怎么样了?”
次仁握着鲜血渗出的手,规矩的行了礼,才黯然的道:“御医还在看。”“好端端的怎会遇刺,宫里的大内侍卫哪去了,都是摆设么,还有暗卫,都是死的不成。皇上若是有闪失,你们一个个担当的起么。”太皇太后一番痛声训斥,大内侍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而叶树,从烨被次仁抱回宫,他就一直跪在宫殿门口,一直都未起来过,他比谁都自责。“皇祖母,是孙儿的错,未能保护好皇上。”次仁想到若不是那个黑衣少年,现在见到也许就是烨的尸体,一想到这个情况,他心里一阵惶恐与后怕。
“请皇祖母责罚。”次仁说完,便跪下。
太皇太后揉揉阵阵生痛的发迹,正要开口说什么,这时候,一个年老的太医满脸冷汗的从殿内走了出来,看见两人惊慌的便跪:“启禀太皇太后,皇上的伤口太深,这情况……这情况不是很乐观啊。”太皇太后连连退了数步,她一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丈夫的死,儿子的英年早逝,现在是轮到孙儿了么?
“给哀家救……”她捂着心口,话未说完,眼睛一黑就晕了过去。
次仁瞬间回过神,他一把抓起还跪在地上的老太医,脸色苍白的吼道:“把人救活,把人救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样的方法,用什多少名贵药材,把人救活,不然我要了你们的脑袋,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第37章
整整两日折腾,烨的伤势总算稳定下来。
次仁看着龙榻上安静躺着的人,悬在半空的心才慢慢安全落地。
“吴老先生,你救了哀家孙儿,也救了大清,是皇家的恩人,哀家要好好赏你。”太皇太后本是一身倦态,却在听见吴岩说无生命之忧后,倦意全无。
“草民不敢当,不敢当,医者本分而已。”吴岩摸摸头上的汗,有些惶恐。两日前,不锈火急火燎的拉他闯皇宫,说是救一个人,他委实没想到要救的是堂堂大清皇帝。好在现在是无生命之忧了,要不然他这老头子的脑袋估计也要搬家了。
皇宫是个现实的地方,更是个残酷的地方,一个不当,就能要人小命,今日若他没能保住皇帝性命,太皇太后怕又是一番说辞了。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醒了醒脸上的倦意,抬手便让身边的高公公准备厚礼,说道:“吴老先生莫推辞,这是你该得的。”
她的态度明确,皇家要有皇家的做派,断不会欠人恩惠。然后她有说道:“哀家看老先生的医术不错,不知道老先生可有意在宫里当职?”
“草民年纪大了,也自由惯了,可能当不来了。”吴岩先是一愣,后忙找理由推辞。宫里规矩多,他怕是受不住啊。
太皇太后也不强求,便让高公公上谢礼。“哀家不勉强,这些老先生收下。”吴岩想了想,还是决定收下,不收貌似显得太矫情了。况且,这情况也难推辞:“谢太皇太后,若无事,草民便先告退了。”
“全儿,你替哀家送吴老先生出宫。”太皇太后点点头,对着龙榻处的次仁唤道。“吴老先生,这边请。”次仁领命,便带着吴岩出了乾清宫。
外面风挺大,送了人,次仁站在门口吹了吹风,醒醒脑,淡淡的阳光洒下来,两天里他第一次觉得是晴天了。
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折了回去。
前脚方一进殿,便听见烨迷迷糊糊的叫着安宁,接着就是茶杯掉在地上的声音,次仁心里一惊,连忙止了前进的步伐。
殿内静悄悄的,烨又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安宁,别走。’然后一阵咯牙呻|吟,不久没声了,像是又昏睡过去。
一时间,乾清宫内死一般寂静,有一种山风欲来之势,气氛压抑的连站在殿门口的次仁都觉得心闷不已。
好一会儿,殿内才传来太皇太后冷冷的声音,“影七。”
现在次仁不光心惊,更多的是心凉。影七是皇宫大内的死士头领,他们一行二十七人,全是顶尖高手,任何一个到了江湖上都能压死人。然而这些连命都可以舍的死士却只听一人调遣,那便是孝庄太皇太后。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唤影七,他不用猜,便知道是何事。烨再次挑战了皇祖母心底的宽度,代价是安宁的命。
不敢多想,次仁转身就往宫外跑去,这种情况下,只能找人保护安宁,皇祖母不能光明正大要了安宁的命,一定是叫影七暗杀。
绝对不能让她成功,安宁不能死,不能死。
他不能让安宁死。
城东街上,次仁疾步行走着,他有些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撞上了前面的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前几天救了烨的黑衣少年,“是你?”
“是你!”不锈也没想到撞见他,心里一惊,面上却依然冷冷的。
这时,不远处传来小厮六七的声音:“少爷,王爷问你何时回府?要不要等你一起回去。”“你们先回去。”凭王爷一个人非要出来买茶叶,不锈不放心,便跟了来,他答应安宁要照顾家人,不想食言。
次仁认出六七是凭王府的小厮,又想起凭王府貌似有个养子,好像挺神秘的,一直无缘见上一面。他心想,莫非这少年就是安宁曾经提及的弟弟?
“你就是安宁的弟弟?”虽然试探般的问,次仁却已经有些肯定。
不锈没吭声,只是轻轻点点头,以示回答。
次仁想到前日见他出手,功夫很是厉害,和影七应该不在伯仲。心中一动,便拉了他借地说话。“走,我有事找你帮忙,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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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此行,名为南方就医,实为训练新兵,说到底,此乃落荒而逃!
三日后,马车方驶出京城!
进入下一个城镇的时候,碧空如洗,蔚蓝的色泽覆盖整个半空,春日里的阳光,温度不够,只是余温加身,可依然能感觉的到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个城镇堪比文物,古老且破旧,坑洼不平的街道,致使马车摇摆不定,人娇从上马车便时不时呕吐,脸色很不好的样子,偏她又不让找郎中,安宁只好放慢了行车。
“咳咳咳咳……”她像是有些风寒,这两天又开始咳嗽起来,好像还有加重的迹象。安宁搀扶着人娇,拍着她因为咳嗽震动的背,担心不已的问:“人娇!好点没!要不,在躺会,不动,应该会好过点!”
自知安宁说的有理,人娇只好轻按着心口顺从的躺倒在褥垫!“少爷,别担心,我没大事,躺个片刻应该就会好些。”
她说完,又一番咳嗽,好一会,才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安宁也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不知何时,马车一个紧急刹车,那份冲击让才睡下的人娇半个身子跌起,迷离的眼眸瞬间清晰,挣扎着起身,她问道:“怎么了?何事停车?”
因为多日睡不着,安宁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途中耽误很多时间,所以出了京城后,就让车夫加紧赶路,然后好可以晚上住宿住店,好好休息一番。
安宁紧张扶着人娇歪倒的肩膀,甚是迷茫的摇头不语!“还不清楚,应该没什么大事。”“公子!是路太窄,又被小孩子玩耍堵了。”布帘被一只黝黑的手掀开,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是在王府饲马的马夫张林,他看着人娇脸色不好,忙出言问道:“公子!前方好像有个药铺,要不要卖点药带上?”“小心莫碰到孩子,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等下去药铺买药。”安宁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又想想人娇风寒像是加重,需要医治,便打算提早住店。
“好的,奴才这就去张罗,公子和福晋稍等。”张林点头跳下马车。
安宁扶着人娇纤细的肩,让她坐起,又伸手拍了拍她因为闷咳抖个不停的后背。“人娇,等下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你额头很烫,发烧了。”
人娇咳的不行,便也就没说什么。
小镇虽不大,客栈却不少,张林很快找到住一家客栈。安宁扶着人娇下了车,进了客栈,开了房间,转身正要往楼上去,只听张林惊叫一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人娇晕了过去。“张林,你快去请个大夫,快去。”安宁快步上前抱起脸色苍白的人娇,边叫张林请大夫,边将人抱回房间。
“……尊夫人是有孕了,但是身体太过单薄,加上你们长期赶路,以至于累的昏迷过去,我开些安胎药,和上两三幅,便会好的,公子不用担心。”
大夫开了药方,递到眼前,安宁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如果刚才还觉得是耳误,听错了,那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郎中刚才说的话是真的。短短几行的药方,字字都是证据,容不得自己不信。一时间,安宁茫然了,事情发展远远出乎他意料之外,或者说他压根没料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
人娇静静的躺在床上不动,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柳眉紧锁,整个人看起来极度不安。安宁端起桌上刚刚煎好的一碗药,走到床边坐下,用勺子吹凉了喂她。
因为昏睡,多半的汤药都流了出来,安宁拿起一旁的手绢擦着人娇嘴边和脖子上的药汁,又见衣襟上也滴了些许,正要去擦,却隐约看见她衣襟下有着交错的白色伤痕。
心上一怔,安宁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轻轻拉开她的衣襟些许,又挽起她的衣袖,处眼可及的伤痕,交错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异常可怖。
安宁豁然想起一个月前,他从木兰围场回来,人娇在房间沐浴了几个时辰,最后他撞开门,她脸色难看的笑着,他还记得当时不小心握住她胳膊,她吃疼,却说是冷水洗寒了……然后她愣了好久才说,不锈回来,她看见不锈回来了。
再然后,师父说不锈中的欢药曾经解过,而他问不锈,不锈却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从那天后,她就一直穿着冬衣,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看着人娇苍白的脸颊,安宁突然鼻子一酸,她当时怎么能笑的出来,她明明那么想哭的……安宁眼前似乎能看见人娇在浴桶里,拼命刷着身体的样子,要是何等力道,才让她一个姑娘家满身的伤痕啊。
“少爷。”安宁还在愣神,人娇幽幽转醒,看着脸上悲戚覆盖的他,轻声唤道:“少爷,你怎么了?”安宁一下回过神,他抹了把脸,正要说话,门口突然传来张林的声音:“公子,大夫说福晋的安胎药里要少放一味药,他说我们要远行,少放一味比较好。”
“安胎药?”人娇豁然抬头。
安宁没吭声,他让张林重新去煎药,然后才对着一脸呆愣的人娇说:“是的,我要做阿玛,人娇要做额娘了。”
人娇低着头不说话,她轻轻摸着肚子,两眼无神。
安宁看了于心不忍,“人娇,我……”
人娇突然昂头,淡淡的笑道:“这样也好,凭王府有孩子了,少爷再也不会为难了,再也不用强迫自己抱我,吐的一塌糊涂,这样很好,很好……”
安宁想哭,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明明知道可能无法碰她,却还是为了私心娶了她,无耻的让她夜夜守着空房。
他以为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孩子,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就算对不起烨,也要给她一个孩子,给她一个完整的人生,可是那个晚上,他碰她就呕吐不止,怎么都办法碰他……他的身体选择了对另外一个人忠专。于是,自己真正的毁了她。
“对不起,人娇。”安宁别过脸,昂着头,任眼泪往心里落。他欠人娇,可止一句对不起,他欠的是她的一生。
好好休息了两天,又开始上路了。
简单收拾好东西,人娇从客栈出来便自动上了车,她的表情很自然,脸色比原先要好一点,但是依然苍白,她淡淡笑道:“少爷,快上来,我们要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