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此次事件中,二殿下确实计谋良多,倒真是可塑之才……可是,我的二殿下,神师是谁呢……哈哈,不过是老夫找来的一江湖术士罢了……什么妖孽蛊惑,全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你是嫉妒七殿下受宠而已!”左相见到浅影帝中毒迹象愈加明显,笑得更为得意,又继续道:“二殿下可知夜烬?”
浅且宁浑身一震,浅影帝闻言也抬头看了左相一眼,眸中神色一沉。
——夜烬,天下无人不知的剧毒,无药可解,夜尽而亡。
“外公,你怎么可以用夜烬?!你答应过越儿不会对二弟下手,更不会杀死父皇的!”浅且越平日里便不是擅于谋划的人,此次事件的谋划完全出自于外公与二弟之手,依外公的话,他只需做好登位的准备即可——而如今事情已完全不是他所预料的那般……
左相瞪着浅且越,恨铁不成钢地怒道:“蠢儿!我如此尽心谋划还不是全都为你?你以为,让天下人唾骂却畏惧的妖孽帝王,可以任你囚于禁室?”
浅且越被外公吼得一阵颤抖,抱着浅且宁的手顿时收紧,害怕地望向依然坐在主位上的父皇——他嘴角挂着云淡风轻的笑,一身明黄,永远显得那么高高在上,鲜红的血染在嘴角,浅色的眸直直地望着他,不惊慌不愤怒,素来冷丽的面庞上在摇摇灯火中那样暧昧妖娆——浅且越便看得痴去;他总以为七弟的容貌是世界上最精致的美,却不想,父皇竟也美得如此惑人魂魄,果真是——妖孽么……
左相嚣张大笑,几位从事的大臣也都惧怕,颤颤巍巍地道:“左相……你怎么可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左相闻言敛笑:“大逆不道?几位大人若是这般想法,而今又为何在此?”
几人面面相视却是无言,只诺诺地退后。他们只是来请命,希望皇上立下储君而已。
左相见状,又是大笑,走近浅影帝,神色亢奋:“皇上,您要等着夜尽天白的时刻么?”然只是霎时之间,左相嚣张的笑便僵在嘴角,人已踉跄地被一股莫名的推力推到几步远外。
却是夜无。
左相满脸狠厉:“暗影啊……再厉害的暗影也不能敌过一支军队吧……哈哈……”
“你可以试试。”夜无护着浅影帝,面无表情地道,却是瞬间僵直身子,惊讶地喊:“小主!”
夜无吃惊也是不无道理,浅且歌自服药起,也只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已,而那迷药是暗影特制的,怎么可能没用……
浅影帝愣了愣,才又笑,早该想到那小孩体质特殊……
且歌站在几步外,皱着眉头:“行之?”
浅影帝笑着点头,又呕出一口血来。
即使是从不亲近的孩子,面对那样的浅且宁,这个在世人看来无情冷血的帝王仍是心软了。
其实也是在睹罢,若是他的小孩能用乱七八糟的异能救回他,便是好;若救不回,何尝不是命数?
一念之间,浅影帝已变成浅行之,变成会笑会心软的普通人。
浅且歌如何能明白他的复杂心思,依旧皱着小眉头问:“为何如此?”他不懂,心中却有愤怒,眼眸渐渐染红。
浅行之冲他摇摇头,轻声唤:“过来。”嘴角的笑容挂得稳稳妥妥。
浅且歌走近去,浅行之认真地看着他的小东西,精致的眉眼,精致的唇鼻,墨黑的长发,月白的衣裳,身形瘦削,依旧一只手臂便能完完全全地搂住他。
静默地看着,又拉近了些,凑近了盯着且歌的眼睛,清冷的声音道:“浅且歌,父皇不喜你的血红眸子。”声音轻得大约只有二人才听得见,浅行之捧着且歌的脸,又说一声:“一点都不喜欢。”
然后温软的唇印上去。眼角,鼻尖,最后贴着那菱形小巧的唇,细细摩挲着,流连不离,向来清冷的声音低低地喃喃一句:“且歌。你父皇很倦。行之也很倦。”絮语声细,几乎要听不见,语气却似撒娇。
只觉鼻息暖暖地扑在脸上,浅且歌便在父皇的唇上尝到血腥的味道,不喜,细心舔去。
周围抽气声顿起。
浅行之笑容放大。虽是满目倦意,浅色的眸中不见星辰亮光,可无论如何,那嘴角扬起的弧度是真真好看。倾城风华,亦不过如此。
左相却看得小腿打颤,逐渐连心都开始变得冰寒起来。
那年他正青年,初入朝廷,官职不高,上早朝的时候要排在倒末的位置,不敢仰头去望圣颜,每日只对了遥遥高处那模糊的明黄恭敬地行礼,一边唯喏谦卑一边敬仰。尽管他知,那高处睥睨的人,尚不及弱冠。传言中的少年皇帝在战场上总是战无不胜,每每由战场下来便浑身染血如同浴血的鬼刹一般——左相那时对夸张的传言嗤之以鼻,却终于还是真正了解到那少年皇帝的冷酷残暴。百官之治,那时的秦相便是在大殿上,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被处以斩刑。那颗瞪大的眼中写满惊恐的脑袋在大殿上滚了很远,一直接近殿门口才停了下来。停在他的脚边。
左相因此整整做了两年的噩梦。
百官之治后,他在朝堂上的位置越来越靠前。少年皇帝不再少年,却也愈加冷情,愈加寡言,政治清平的朝堂上也再不见他的残暴,新入朝堂的年轻人也开始摇头叹说传言果真不可信不可信,皇上明明如此沉稳而仁义。可是曾经柔美冷丽的样貌,却从来不变。依旧如妖孽一般。
如妖孽一般。
皇上是不笑的,朝廷众臣无一不知。
然现下那嘴角的弧度如是绝美。
左相心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由心房开始扩大,一直扩大到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冷汗冒额,左相打了个颤,眼睛受到蛊惑般直直盯着那冷丽脸庞上挂笑的嘴角。脑里空白,却突地想起多年前大殿的红地毯上,滚到他脚边的那颗瞪大了眼,呆滞眸中写满惊恐的血淋淋的脑袋。
那边浅且宁却无力地瘫倒在地,泪湿了满面:““宁儿不懂……父皇……宁儿一点一点都不懂……”即使用尽力气,声音却已细弱得难以听闻。
浅行之看一眼他,才转去看左相:“左相,你在怕吗?”
“你可知,为何你们竟能这般轻易入了宫来?”
“你可知,为何你能这般顺利地在朕的参茶中下毒?”
“你可知……”
“父皇!你知道参茶有毒?那,为什么……”
浅行之真是觉得极倦,轻声反问:“这不是宁儿想要的吗?”
一字一句,极尽温柔。浅且宁在大哥的怀里拼命摇头,层叠的委屈与伤心由心头涌上,堵住喉咙,无法言语,泪灼得眼睛开始疼痛。他从来只知父皇的冷漠,却不知,父皇竟是这般狠绝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能为了惩罚他而如此枉顾自己的性命。父皇,父皇,宁儿不是您的敌人,为何,竟对宁儿这般狠心呢……宁儿不懂……宁儿不懂……宁儿一点也不懂……
浅且越看着怀里不断哭得疲倦仍旧伤心欲绝的二弟,心里还在对父皇与七弟的亲吻而惊愕,许久无法反应,此时终于瞪大眼睛,又惊又怒:“父皇!你怎能与七弟做出如此……悖离伦理之事!你们是父子啊父皇!”
听闻此言,那边几个大人腾地跪倒在地,不顾膝盖砸在地上如何疼痛,只颤抖地不住磕头:“微臣惶恐……微臣惶恐……”
浅行之仍旧是笑,看着浅且越,温和地道:“越儿说的倒有理。”
浅且越不懂。
却听见一个空灵清透的声音道:“父皇笑得难看,不要笑,去睡觉。”
浅且越又看去,父皇果真是不笑了,从位置上站起,冷眸里写满倦意,扫视一眼殿内众人,清冷地道:“几位大臣便辞官归乡去吧,越儿接你母妃到疆地去,若再擅自回宫,当以叛国罪论处,至于宁儿,倒不如游行天下,但不得再回京影。都散了吧,朕倦了。”
左相闻言察觉不对,跌撞几步出了殿门,火把照得黑夜明亮,却已不是自己所领的城防军。禁卫统领欧阳天正站在门外,见着左相也无多表示,盯着左相眼神如虎,冷冷道:“左相,皇上命我们这些粗人送各位大人一程,即刻出发。”
左相看着那满视野的明亮火光,大喊:“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们谋划这么久,却这么轻易就失败了?不可能的!对!对!还有夜烬,无药可解的剧毒……”左相又癫狂地跑入殿内去,却对上皇上冷冷的视线,听到他清冷的声音道:“左相,世间已无夜烬,那术士给你的只是普通的毒药罢了。”
“皇上……”左相跪倒在地,这些日子以来竭尽心力的谋划,此时却显得这般愚蠢……
如此大逆之事并未多生枝节,甚至史书上都只是寥寥几笔的记载——“二十三年,左相等几位老臣齐齐辞官归乡,却因道中遇贼,皆冤枉丧命。同此时,二皇子浅且宁于府中自溢,不救而亡。帝悲痛于心,病于榻,太子代理国事。帝愈,朝堂再兴百官之治,青蒙等俱受提拔,木影国此后三十余年,皆是青蒙等,尽心辅君王主朝政。朝廷清明局势,为木影统一大陆铺下基奠。”
第44章
作为木影国的太子,浅且言并非不知大哥二哥野心勃勃的谋划,只是父皇下令不允他接触此事,他便只得在东宫静等消息。
翌日听闻二哥在府中自缢的消息便赶去处理,不敢多有感伤,便又往日耀殿去。
伯无守在殿门口,眼睛通红地向浅且言行礼:“奴才见过太子。”
浅且言指着伯无手里捧着的点心和清粥,问:“这是?”
“回太子,是奴才为七殿下准备的,可是七殿下不愿吃。殿下已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太子您去劝劝殿下吧,他身子本来就不好……”
浅且言点点头,又问:“父皇如何了?”
“皇上所中的毒已解,却不知何故昏迷不醒……”
浅且言不禁皱眉。走入殿内,在外室便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细小柔软的声音,唱着小调儿歌谣:“亲爱宝贝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小船儿轻轻摇,小鸟不飞也不叫, 宝贝好好睡啊呀……”
浅且言步伐迈得愈急,飘入耳中的细软声音也愈加清晰。在内外室相隔的竹帘边,浅且言静默地站定,父皇仍然不醒,睡梦中不若往时漠然冷冽的模样,紧皱着眉头,似是遭遇可怖的梦魇。而且每一次父皇开始皱眉头,且歌就会开始说话,或者唱歌,耐心而不担忧。
“且歌。”浅且言恍神间便发现父皇早已松开紧皱的眉,且歌也停了歌唱,但缓步走到且歌的身后。
“嗯。”且歌简单地应着。
“怎么又不吃东西?”
“父皇睡了。不用吃。”浅且歌淡淡地答道。
浅且言当然是不懂的:“为何父皇睡了就不用吃?”
“父皇不睡,且歌不吃就坏脾气。父皇睡了且歌就不用吃,父皇也不会坏脾气。父皇总是坏脾气。”每句不离“父皇”,且歌详细而乖巧地答道。
且言听了却愈加皱眉,却又不知此时能说什么,只好问:“且歌不饿?”
“嗯。”
浅且言还想再问,却听见浅且歌认真地看着他道:“浅且言,你不要呆久,父皇不喜欢。”低头看去,果真父皇满额冷汗,又开始紧皱眉头。并不介意且歌的语气,看着那墨玉般的瞳眸温柔地笑笑:“且歌,不要着急,父皇会醒的。四哥先走了。早些睡。”
真的等偌大殿内再无声响,静默中才又轻柔地响起一个空灵轻淡的嗓音,哼着小调歌谣,然后在静默的夜里一遍遍重复,不知疲倦。歌谣的间歇时,还会听到一两句喃喃的轻语:“父皇,且歌不着急,父皇慢慢睡。”“虽然父皇睡得比且歌久,但是且歌不像父皇坏脾气,且歌不生父皇的气。”“母后说让父皇带且歌去江南。”“父皇一直睡一直睡,父皇的大肚子不会饿么?”……
皇上昏迷不醒,实际上真是吓坏了包括浅且言在内的许多人,唯独除了七殿下。甚至连太医来把脉开药方,七殿下也是淡淡地道:“父皇只是睡着,没有生病。”太医自是诊不出病因,唯唯喏喏,却仍是每日都来走一趟。
浅影帝便真的只是睡着了在做梦。梦境混乱,间或交织着许多陌生的异界时空——满天满地的云雾,一个容貌精致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通往天穹的云阶之上,眉眼间是不历世事的从容漠然;洒满月光的森林里,围绕在无数漂亮的妖精之间,那少年仍是最精致的,似是世间一切光亮的中心;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在夕阳的暖光之下无比寂静安祥,那身披战袍的少年独自躺在大陆的杀戮与温情里,眉眼间依旧没有忧愁挂牵,却有欢喜有疑惑……
那少年的模样,如是熟悉……
浅影帝感觉全身的骨血都被抽去,心痛到麻木——他知道自己由哪儿来,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万苦千辛地历经那些血雨腥风,他也记得那个满月夜他的血流不止的伤口以及满满一胸腔的孤独与疼痛——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这么痛过,他看着模样熟悉的少年独自坐在漫长漫长的云阶之上,独自躺在温暖的夕阳之下冰冷的大地之上,他就不能自己蚀骨穿心……
时空却迅速扭曲,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奇怪高大的建筑,地上来来去去的小盒子,还有面目陌生拥挤的人潮……梦中的少年依旧是黑发墨眸,眉眼精致,望着他眼睛就不停地掉泪……
一切一切虚幻得无法触摸,他抹不去他的泪,却听到熟悉的歌谣,那首他唯一会唱却一直唱变调的歌谣,软软的声音也熟悉的,隐隐中带着不可预知的神圣的力量,穿透所有浓重的云雾,穿透所有繁闹与喧嚣,让他听到,让他心安……
“且歌……”他终于记起,那少年,是他的且歌。可是父皇的且歌,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哭?
浅且歌看着他的父皇在梦中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开始不知所措,只得轻轻地把父皇的头抱在怀里,嘴里哄着:“父皇乖父皇不哭且歌疼你且歌疼你……”他不知道父皇在经历什么,可是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后还是母妃的时候,每次病痛到接近停止呼吸,母妃都在这么哄他:“且歌乖母妃疼你母妃疼你……”那时他就知道,有人疼的人再受伤也不会痛。父皇这样哭,是真的很痛么……
许久,浅影帝已睡得安稳,室内突然闯进一人。却是几年前便回到森林修习的妖华。
漂亮的花妖风尘仆仆,一脸惊慌地闯进来,瞧见她素来害怕的大浅浅此时哭成那般无助,便扑过去,带着哭音:“小浅浅,我回来晚了……大浅浅……”泪瞬间便盈满了眼眶。
浅且歌听到她吵嚷便皱眉,布下一个结界将她与她的吵闹哭号隔到结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