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南方丘陵地带行来,慢慢见了些河川,再不日,便见到一占地及大的湖。湖边垂柳依依,亭隐于荫,桥现于石,远山如黛。在听来百姓一口吴侬软语,心想:这便是西湖了!
两人均未来过江南,冷玄更是被这带点春雨后烟雾朦胧的江南水乡给迷住了。
裴冷枢也喜欢如此美景。想想,还差点杏花,差点丝竹之音。
这边正这么想着,那边便听一阵闻清新的筝音飘然而至。再走得几步,转过座假山,便见一座“观湖亭”隐于其后,亭中一名身着淡粉衣衫的女子立于一旁,而服侍的则是一名男子正盘膝坐于亭子中央焚香拨弦。只见那名男子一袭丝绸白衫,下摆长长落落,坐着时完全垂到地上,袖口却较一般衣裳稍做了收口,想是为了弹筝方便而特意改的。额前几缕发丝随意挑了用簪子缠与脑后,却也缠的随意,更像是为了奏曲临时缠上的。而几指葇夷拢捻抹挑,奏的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裴冷枢听琴声忽而悠扬婉转,忽又铮铮有力,仿佛鼻下闻到的花的香草的青葱雨的缠绵,甚至是亭中飘来的点点檀香,此时都随着每一声弦颤而跳动。
裴冷枢心念微动,听得琤瑽之声略缓,取下背上随身带着的玉箫置于唇下。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一个柔和的音色蜿蜒入了琴瑟之音的主调。
马儿没受鞭已好一会儿,此时似乎也沉浸在这动听的乐声中,低头嚼嚼草,或用蹄子蹭蹭软泥。而裴冷枢就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闭着眼睛驱动手指。
冷玄也拉了拉缰绳,让自己原本也就行的不快的马儿停下步子。棕红色的马略不明情况地打了个响鼻。冷恼它打扰了自己听师兄吹箫,嫌弃地敲了下它脑袋。
亭中那人却是被这突兀的声响惊扰了,手下一个音一滑,偏了些调,再动作一滞,慢了半拍。
于是两种乐器奏出的调子混到一起时,全失了清雅之感,甚至还有些刺耳。
裴冷枢眉心微皱,看准时机延长了一个轻音。主旋律再次响起时,筝音和萧声又再次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气势恢宏。
看着香将燃尽,剩最后一点暗红残喘,筝声一个滑音攀上高调,萧声也沉稳地提高了音调。随着最后一个渐淡的音符,一星暗红湮没在香炉腹中内的积灰中。
裴冷枢从唇下移开箫,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这位兄台,冒昧打扰,可此情此景,何不奏一曲《阳春白雪》,一消知音难觅的遗憾?”
亭中男子匆匆起身,此时已走到亭前石阶。这下才看清,这男子竟带着张人皮面具。“在下薛子埙,苏州人氏。”男子拱手道,虽看不见脸上表情,语气却显得十分激动。
裴冷枢也下了马来,拱手道:“裴冷枢。”又指指旁边,“这位是在下师弟,冷玄。”
冷玄在介绍到自己时也像模像样地抱拳,薛子埙也回以一礼。
“裴大侠,早有耳闻,原来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见裴冷枢微笑着摇头,又继续道,“正如裴大侠所言,天大地大,人海茫茫,相遇已是难,更何况欲寻一知音。然今日,得裴兄合奏一曲,日后自是不需再求!”
“薛公子言重了。大侠什么的不敢当,文武双全更谈不上。若不嫌弃,我称你为薛兄,你称我冷枢,不知……”
“好好好!冷枢……”像是紧张又像激动,薛子埙竟在颈边用手扇起了风,袖间带了点特殊的香味,不像适才点的檀香,更像是药材的味儿。
冷玄却骑在马背上晃了晃脚:“我说你这人真是好笑,这边说要寻知音,那边却把自己真面目遮住,还真没诚意!”
“幺儿,不得无礼!”
“不不不!我太激动都把这茬给忘了。”薛子埙说着就拿下了面具,裴冷枢还想阻止却来不及。
一双淡眉,狭长的眼不好意思地垂下。鼻骨较常人略高,薄唇上挂了笑。是看着极舒服的一张脸。再往下看,一双拨弄琴弦的手这时却及紧张地绞着那面具。
“薛兄不必紧张,我师弟给宠坏了,一直这么样的性子,别往心理去。”
却不知这话说完,薛子埙更是紧张得脸颊都泛起了红。
“呵呵,我家主任人平时可不这样。能见到这么多表情,我今天可算赚到了!”娇笑着走来的正是那着粉色夹袄的女子。
第十九章:醉酒
“阿琪!”
“是是是!阿琪错了,主人息怒!”阿琪笑得更灿烂了,转而对裴冷枢和冷玄说,“不过我家主人脾气可是一等一的好,你们可别趁机欺负他!”
冷玄“哈哈”一笑,裴冷枢也笑着点头:“看出来了。”
薛子埙板起了脸,却也是头一次扔到自己如此紧张不安的情绪,一时也无措,转过身用手背印去额上的一些汗珠。
“你们也别介意主人他带面具。以前不带的时候,整天麻烦不断,是我给他出的主意的。”
“无妨。”裴冷枢报以淡淡一笑。
薛子埙差阿琪整理琴炉等物品,自己则与牵了马的裴冷枢冷玄走在湖畔。
“天色也不早了,冷枢不妨今夜就留宿我家,明日继续赶路。”
“本也是打算今夜住城中客栈,那如此就叨扰了。”裴冷枢又礼仪周到地抱拳。
“哪里!今日得遇见冷枢,我才叫感动之极。”
“那不如共饮几杯,我做东?”
“好主意!”
最后酒却是去了距西湖不远的一处偏僻院落里尝的。院落面积不大,环境却毫不逊色于什么将军状元府,想是主人素喜静雅之所。过了一个拱形石门,一方石台四方石凳置于几排新篁下。
石台上还未来得及摆上什么,三人入座。闲聊得几句,阿琪便又出现在众人面前端了些话梅花生米和一壶桂花酒来。
“这桂花酒是自己采了桂花来酿的,存了三年,还不知味道如何。这里我不常住,因而就阿琪一人跟着来的,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总比住客栈要舒适多了!”
薛子埙为他斟上酒,又想帮冷玄也斟上。裴冷枢拦了冷玄的杯子,说:“别给他喝好了,等下醉了就麻烦了。”
“走江湖怎么能不喝酒,更何况还只是小杯酌饮。”说着斟满,举杯道,“请!”
冷玄心里有些疙瘩,没表现到脸上,也是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裴冷枢便和薛子埙天南地北地聊开了。这才发现两人可谓志趣相投,性情也颇为相似。只是薛子埙素来少与人交往,说话也多嫌文绉,因而今日两人相遇,则足以使其激动而无措。
冷玄坐一边插不上话,心中更加郁结。捻了几粒花生米嚼了,更觉无趣,索性自己拿来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
裴冷枢却没有察觉其异样。和薛子埙从琴棋书画聊到武林江湖,才知道薛子埙竟半点武功也不会,不禁惊讶到无以复加。“薛兄,如今这江湖也乱得很,你一人要多加小心啊!”
“无妨,小命还不值钱!”薛子埙微微一笑。
轻云隐去了月光,坐得也有些倦了,薛子埙差阿琪带他们去客房,自己则还原处坐着。
冷玄大概喝得有些醉了,走路脚步有些虚浮。裴冷枢扶着他进了屋,向阿琪讨了杯清茶。
托起冷玄乱倒的身体,想让他喝些醒酒,手中的茶盏却被一把挥开:“师兄你不用管我,难得遇上个知音啊!那个……我一人没关系的!”语气中是几分委曲几分失落几分不安,更多的是有些目暴自弃的意味。
“好了,我不该只顾自己聊天。来,把茶先喝了。”
冷玄这才迷迷糊糊支起脖子就看裴冷枢的手抿了口,又糊里糊涂倒头到床上闭眼睡着。
裴冷枢叹了口气,起身拿了烛火坐到床边。冷玄的睫毛在微弱的烛光夏微微抖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
手指轻轻摩挲过那片阴影,余下些温热。冷玄下意识地贴上去蹭了蹭。
这一蹭,倒像惊了裴冷枢一般。裴冷枢猛得一收手,确定冷玄是睡着了,才又将提着的一口气松下。
“幺儿……”不受自己控制,呢喃般的声音在微弱的烛光下格外脆弱。
次日清晨,一睁开眼,便听见东首厢房传来悠悠袅袅的琴声,正是那首《阳春白雪》。琴声不响,不会吵醒睡梦中的人。但若是已醒了,听了这声便会觉得清明。
裴冷枢坐起上身。便是这点动静,门口也传来了阿琪的询问声:“裴公子,醒了吗?”
“是,刚醒。”
“那我就进来了。”说着端了洗脸漱口的水进来搁在桌上,“主人正说差不多该醒了,差我来瞅瞅。这不正好!冷公子那儿我迟点再去。”
果然等裴冷枢梳洗完毕跨出房门,等阿琪门前问了跟着进去,冷玄正躺床上伸懒腰,的确一副刚醒的模样。
“我还是头一回这么准地见他醒来。难不成薛兄有什么神力?”
阿琪笑着进屋摆好洗漱用具:“说不定哦!主人说每个人习惯什么时辰睡什么时辰起,一看脸全都知道了!”
“当真如此!”裴冷枢见阿琪已经出去,便在桌旁坐下,看着冷玄微鼓着腮梆认真地系上腰带,穿上鞋子。
浅笑一声,帮他拧了毛巾折好地给他。冷玄接过,抹了把脸,清醒了许多,露了个笑容,又自己再绦了次。
早餐是煮得浓稠的白粥,配了各色小菜,清淡却舒畅。两人吃得酣畅,吃完却依旧不见薛子埙的身形。
正想询问,阿琪走来收拾了碟盘,对他们说:“主人出去买东西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交待了二位若要赶路,不必辞行,他日有缘定会再见。若盘缠脚力不够,自与我向告,即时帮二位准备妥当。”
第二十章:救人
江南的巷子,青石板路,有着些积水的坑洼。青苔上阶,亭阁错落。嗒嗒的马蹄,悠扬的采莲曲。
巷子并不宽阔,裴冷枢和冷玄牵着马,迎着一湖绿柳倒影行来。一个转角,进了闹市区,几家小孩拿着糖葫芦在街上笑嘻嘻地跑着。裴冷枢和冷玄看了不禁也心情大好,相视而笑,便翻身跨上马匹,轻夹马肚。马儿便在宽敞的街道上小步跑起来。
又过了一条街,见路边一家面馆,摆设颇为讲究,几碗阳春面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冷玄还是叫嚷肚子饿,裴冷枢也正琢磨着是否要停下吃上一碗面再继续赶路。忽而街后方几声不寻常的声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曾来得及下马,便见一位少年被追着跌跌撞撞推翻了一个店家门前的摊子。而追他的那人身着一黑底紫色镶边的袍子,长发散散拉拉飘在身后,身形辨得是男子,五官也长得极为好看,让人有惊艳之感,却不显得女气。只见他几个起伏,袖边翻滚,呼呼生风,当下就揪住了那少年的后领,看样子功夫不差。
那少年被抓住后,立刻拳打脚踢起来,口中还叫嚷着:“你凭什么要带我走!莫名其妙说什么骨骼清奇,你唬谁呢!快放开!”
然后背后那人却似认定了不放手,任其怎样挣扎。
面馆里一个伸长了脖子的人这下讪讪缩了回去,跟他旁边的人说:“我说啥事呢,方家那小雀子!不他爹生病没钱治嘛,他就给他娘说卖了他换些钱回来。挺懂事一小家伙。不知要抓他的什么人。”
那边听得那黑袍子的人说:“你娘的才莫名其妙!我是看得起你要收你为徒,别哭哭啼啼吵得我心烦!还没听说过收徒弟还付钱的!”几句话便听得出十足的霸道骄横。
那少年死死拽住店家门前支棚的柱子,怎么都不肯松手。两人拖拽着,不一会儿周围便围了群人,对黑袍子的人陌生面孔指指点点。那人却泰然仿若不见。
冷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在马背上斜了斜身子调整到了个舒服的姿势。裴冷枢却看不下去了,手掌在马背上一拍,借力腾空而起,便向着喧闹的方向去了。
飞快抽出背上的剑运气点在黑袍的人右手虎口。那人正专心与跟前的少年斗争,没留心到裴冷枢这一招,立刻手上的力就小了。少年向前一个猛冲扑到地上,吃了一嘴的灰,立刻旁边有人把他扶起来。他自己拍拍粗布褂子上的灰,回头想看救他的人,却见两个人影早打到一块儿了。
黑袍子的人恼他多管闲事,手中招式丝毫不让,却不免有些急躁。而裴冷枢无心真打,只是运了轻功左右闪避,间或举剑格挡肉掌,自然占了不少便宜。
远处冷玄看到师兄与人打开了,自也不再“事不关己”,牵起两匹马的缰绳飞快地挤进人群,看着架势也准备挽袖飞上去打两拳。
那黑袍子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形势对自己不利,连着几招急攻,逼得裴冷枢推开三尺,自己一个翻身踩上房顶向无人的一边跃去。
裴冷枢也收了剑从冷玄手里接过缰绳,似乎是准备要走了。
街坊邻居早挽着那少年的娘亲来了。她心疼地抱着儿子哭了会儿,说着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这会儿眼见恩人就要走了,马上收了声跪倒在裴冷枢脚前。
裴冷枢没料到,急急后退了一步。
妇人拽着他的衣摆磕了三个头,裴冷枢躲也躲不开,硬生生地受了,又赶紧要扶老妇人起来。
那少年见状也跪倒旁边,说:“这位大侠,多谢您出手相救。我爹爹他得了肺炎一直在咳,大夫说能治得好,可我家却拿不出那么多钱两。本来是准备让我去大户人家做个小厮,换些钱给爹爹瞧病,却不想给刚那恶人扰了。若大侠您不嫌弃,请收下我给您服侍起居,救救我爹爹吧!”而那妇人听着这番话,早已泣不成声。
四周站着的街坊邻居都唏嘘不已,想是平日这少年行为就颇得大家欢心,所言应是不假。裴冷枢心下恻然,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那妇人手中为她合拢手心,温言道:“好,那我今日就买了你家小孩。但若日后他思念亲人,可不能不相认。”
第二十一章:收徒
那妇人激动得双唇不住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终是拉了儿子一起给他们的大恩人连着磕个几个响头。裴冷枢也站着受下了。
待那少年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娘亲离开,才用力地那袖子擦了擦眼泪。粗陋的衣料蹭的脸颊生红。
裴冷枢看了,面上不动声色,领他去了之前那家面馆,点来三碗面。
少年还怔怔地不敢动筷子。冷玄见了,瘪瘪嘴:“师兄让你吃你就吃呗!”少年抬眼看了看裴冷枢,见他也不顾自己,只埋头吃面。于是也举起筷子挑了条进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便开始贴着碗扒起来了。
裴冷枢又叫来了些小菜,静静地等他吃完,才开口说:“我其实也不缺小厮。你爹爹生病需要人照顾,我看你还是回去担担家里的事务,也照顾照顾你爹吧。”
那少年原本吃饱了,脸上也有了些精神。没想到一听这话,立时又跪到了裴冷枢座边:“恩公,我知道你心肠好。但现在我已经给你买下了,生是恩公家的人,死是恩公家的鬼,决无再回去的道理。若是早先知道这碗面是为了赶我走,我宁肯馋死饿死,也不会吃!”少年嗓门不大,但一字一句说得抑扬顿挫。末了眼泪又下来了。
裴冷枢心下也不忍,叹了口气,说:“那你可决定好了,当我家的人可不容易。”
“这没啥好决定的,早就认定了!我吃的了苦!”听裴冷枢口气也有些松,少年的语气也硬朗起来。
“起来吧。”裴冷枢不带语气的说,“这样,你若肯吃苦,便练些功夫吧。遇着今天这情况也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