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过来领着他们进场,走着走着却一拐进了一间偏室。室内熏着龙涎,布置华贵,随处可见金银玉器,最上边的宝座上,坐着一个身材发福,白白胖胖的人,正是达九。
“发下去。”一晚上都睡在戏场,离了他家中那张床,真是处处不习惯,达九快要困死了。
身旁的天老头拿着一叠纸,挨个儿的给这一队人发下去,阎摩竟然觉得有些紧张,拿到纸的时候,稳了稳心神打开一看,画像上一双懒懒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阎摩。
“白隐。”阎摩激动不已,低声叫出白隐的名字。音调虽然低,但是在安静的房间内确实不大不小的刚好让达九听见。
达九瞬间来了精神,遣退一干摇头的人,单独留下阎摩。
“敢问壮士如何称呼啊?”
“云衡。”
“哦,倒是个好名字。”就是这一身乌漆麻黑的不符合这个好名字啊。达九向来对金光闪闪的东西或是人比较尊敬,眼前这个人明显不符合要求。
“那敢问云壮士,如何认得这个人啊?”
“敢问大人,您是白隐的什么人?”
“他,哦他啊,”达九心里忐忑了一下,道:“他是我小弟,最近离家了,你可曾见过他?”
小弟离家?阎摩挑眉,不置可否,这个人看来对白隐没有恶意,“我是他的贴身护卫,因为他擅自逃家,所以出来寻他的,如果大人知道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达九瞬间觉得困窘,他的白隐大哥从来都不是普通人啊,有个贴身护卫一点不奇怪,刚刚说什么小弟,简直就是自寻尴尬。不过什么叫,逃家?
“大人?”
“哦,哦。你等等,我们回府再说。”
“小天啊,给我看着点,选些好手,这可是为了委帝啊。”达九语重心长的交代完,跟着阎摩出了戏场。
审相师,倒是听过,位高权重,官职中的肥差。一路达九不忘向阎摩炫耀,阎摩挂心白隐,也只是随声附和两下。
华轿落在达府之外,达九领着阎摩一路走去白隐以前住的地方。
“这是大哥住的地方,那天他说了要回来的,但是一直都没有回来。他不是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我担心是不是出事了,趁着招募艺人的时候在里面问问。”
这是唯一一处比较素雅的院落,一方不大的水池,往里是花园,之后是书房客室卧房,半圆形的排开。
阎摩一间一间的看过,房间整齐干净,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想必是达九命人打扫的吧,阎摩对这个一身富贵的人倒有些改观了。但感激之余也不免失望,白隐都不曾留下一点线索给他。最后是书房,巡视一圈,依旧是什么都找不到。阎摩正想离开的时候,格架上的一个黄玉坛子让跨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那是什么?”
阎摩问,达九答道:“那是从我的朋友,也就是当今太子爷的公子那儿带回来的一坛好酒,本来说给大哥的,但是他说不喝这酒,我也不明白。但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我就放在这儿等他回来处理了。”
“可否让我看看?”
“随便随便。”
得到首肯,阎摩过去揭开封布,清冽醉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熟悉的味道,不是醉桃源是什么?不喝这酒么?达九的话让阎摩心中开怀,忍不住露出笑意,一直未曾感觉到白隐的心意,今天竟然在这里听见了。
“大人不用再找了,或许我该换个方向去找他,之后请交给我,若找到他我会让他回来给大人赔罪的。”
达九哦了一声,道:“赔罪,我哪敢,只要大哥平安就好了。”
对于白隐身边的人,达九不自觉的多了几分敬意,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不像一般护卫啊。阎摩告辞离开,达九亲自送他,途中阎摩有些好奇的问道:“委帝最近可是有庆典么?突然召集这么多艺人,你也真够累的。”
“可不就是嘛,最近各地的军爷突然进京来了,我这儿也忙着给他们找乐子呢。谁说这个审相师是好当的,一般人是做不来的。”
阎摩猛然想起云衡说的黎照之劫,一个富足安康的国家突然召集这么多将领回来,难道真是冲着黎照去的?
阎摩告辞离开,达九挽留不住,只能送他离开。不管是找白隐,还是为了黎照,现在都得赶回去才行。阎摩长叹一声,又要是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了,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扛不住啊。
第六天了,白隐算算日子,定下了离开的心。院内天寒,白隐独自立于几株梅树下,还不到梅花开的时候,想来灵山若下雪的话,该会有多冷。
他想不透夜歌想要做什么,他甚至不经常露面,只是一味的留住他,而他说是之人,还真让白隐有些意外。正想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停在数步远的地方。
“白先生,天寒了,这是主人为您准备的披风。”
一如既往的谦恭,只是各自的立场竟然有了天地之遥。
“星宿,你来了。”
白隐转身看着这个没多大变化的女孩子,手托着一件披风,恭敬的立在白隐面前。
“让我来吧。”夜歌今日突然来这儿,接过星宿手中披风,为白隐披上。
白隐有些抗拒,挥掉夜歌的手,自己接过披风围上。毛绒滚边的披风果真暖和无比,白隐将自己裹在披风里,十分的满意。
夜歌皱了皱眉,让星宿先退下。
“人我也看过了,今天可以让我走了吧?”
白隐直言不讳说明去意,夜歌不置可否。
“世上能有谁能留得住你呢?我只是同情星宿,什么都没得到,就失去了所有。”
夜歌话里有话,白隐语气一沉,道:“什么意思。”
“你猜,”夜歌反而顽劣起来,浅笑着偏头看白隐。
“我走了,再见。”
“哎,等等,”夜歌拉住白隐,顺势将他带进怀里,白隐一惊,就想要挣脱,无奈夜歌抓着披风边沿,白隐稳当的被裹在披风里,动弹不得。白隐顿时恼怒不已,厉声喝道:“夜歌,放手!”
白隐的话似乎不入夜歌耳中,他只将手臂收得紧一些,曾经他也是这样抱着怀里的人,当时他会顺从的靠在自己肩上,难道白隐当真恨他至此吗?
“白隐,你真的这么恨我?”
白隐冷笑,“我又怎么敢,你是灵山的主人,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人类而已,还请您自重。”
“我是灵山的主人,所以我得为了千万的子民活着。灵山百年就会衰竭一次,我只有这么做。白隐,对不起。”
对不起,白隐咬住下唇,他想了多久,只要一声对不起,他就可以原谅一切,只是就算他原谅,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白隐想起那个寡言的阎摩,郑重的说愿用一生换你永远快乐。
“夜歌,我接受你的道歉。只是,仅止于此。”
“好。只是,让我再靠一会儿好吗?”夜歌将白隐搂在怀里,埋首在他颈间,低声喃语,“白隐,我爱你。”不管白隐是否听见,这是他在真相揭晓的那一刹那明白过来的事,却不再有机会能告诉白隐。这就是因果报应么,夜歌苦笑,他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收放自如的演着感情戏,没想到最后将自己演了进去。黎照的两年,一日一日,如水般悄无声悄无声息沁进心里。只是,他的责任,同样放不下。
夜歌不想去想责任的事,剩下的时间,至少想弥补他即将犯下的错误。“出去走走好吗?我陪你。”
夜歌放开白隐,白隐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心中不忍,点头应允。
“想去哪儿?”
“去黎照吧,我想去看看我的茶楼。”
什么?白隐来不及阻止,被夜歌推去准备,他确实要回黎照的,同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怎么突然这样了?
第十一章
赶回黎照的时候,阎摩实在累了,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回虚页殿之后倒头就睡,一直到黄昏,日落月升才醒过来。而刚一醒来,阎摩便发现事情不对,云衡霁月一直到现在都没出现过,他们从不曾踏出过虚页殿,会上哪儿去?阎摩觉得自己真是焦头烂额,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快要捉襟见肘了啊。
阎摩揉着额角,打起精神,事情总要解决的,先是要找到两个孩子,再说其他吧。
皇帝数日不见,天黑时却突然出现在书房,将执勤的内侍吓了一跳。
“传我命令,让这些人现在给我过来!”阎摩丢给内侍总管一张纸,总管小心的接过,小跑着退了出去。
书房内空无一人,阎摩莫名叫了声夜枭。
烛火摇曳了一下,一个黑色的人像影子一样出现在阎摩面前,半跪在地,道:“皇上。”
“让你关注着虚页殿呢?两个孩子去哪儿了?”
黑影将头一垂,道:“请皇上降罪,小的无能,未能保护好他们。”
什么?阎摩眉峰一敛,怒气就在爆发边缘,“他们出事了?怎么回事,说!”
“他们是在虚页殿内被劫的,属下只看见他们突然消失,甚至没有看见敌人。”
逆绯!阎摩马上想到了这个人,当日从白隐那儿知道了他还没死,就知道他一定会报复,没想到会这么快。
哼!他既然能逃出生天,那他就不在乎再杀他一次!那白隐失踪,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阎摩突然想到。
“你下去吧,这次不怪你。”
阎摩不想再说,挥退夜枭,端过侍女奉上的茶,啜饮一口,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一番吵闹。
布在委帝的眼线不少,也有几个坐上了高位,具体的情况想必很快就会有人传来了。
有夜歌带着,回黎照是件很轻松的事,省去舟车劳顿,也省去费一番力气召唤飞禽,白隐在半空冷冽的气流中抓紧了夜歌的手臂,妖化的夜歌退去儒雅的外表,飞扬在夜空中的银发如星河般灿烂,金眸微敛着,凝结着最温暖的夕阳颜色。
“原来,你是长成这般模样的啊。”白隐仰望着夜歌的侧脸,完美的轮廓,薄薄的唇线没有一丝堪称笑容的弧度。白隐感叹,一个看似儒雅的人,竟然也可以有这样冷冽的一面。
“不习惯吗?”闻言,夜歌侧头看看白隐,如此问道。
“不是。”
真是不肯多说一个字。夜歌很是遗憾,却也只是笑了笑,将白隐身上披风拉紧。
白隐瑟缩在裘绒披风里,夜歌则像抱孩子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起初白隐有些抗拒,但想想也只是一段路而已,也懒得计较。披风里感受不到一点寒意,似乎还能听见夜歌心跳的声音,没有言语的路程有些静谧,白隐慢慢将头靠在夜歌胸前,听着外边风声呼啸,突然有些明白夜歌的苦衷。
当所有人都仰望着他们唯一的王,信仰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源泉的时候,身在高位的王者,就必须一肩担起所有的信任,这样的重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承受的。
而夜歌,无疑做得很好。所以白隐对他恨不起来,也同样害怕了,这样的夜歌不会因为爱而放弃他的责任,即使是要他放弃所有的感情,想必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所以,这一段路,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了吧。
“白隐,醒醒,到了。”夜歌轻唤着迷糊的白隐,白隐从披风里伸出头,夜歌并未落地,所见不过是不远处的大片灯火而已。
星点的灯火连绵成片,昏黄的,白隐在寒风突然想起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两句,他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万千灯火中的一盏而已。
夜深天寒,街上早已无人,夜歌悄然落地,白隐从他怀里下来,眼前正是昔日风光的醉桃源。
只是物是人已非,风光早已不再。
“就此别过吧,夜歌,”白隐对着夜歌,浅笑怡然,“我祝你灵山福祚万年。”
这是白隐的真心,而夜歌听来,只听出了离别之意。
“多谢。”
白隐离开,不远之处就是百里皇城,那里有一个人会等着他。夜歌目送白隐离去,裘绒披风衬得那道雪白的身影益发的修长,飘然若仙。
茶楼早已打烊,紧闭的门窗一片漆黑。屋檐四角的铃铎被风吹动,叮当作响。夜歌目光流连着静默的茶楼,“今夜无处可留宿了吗?”
回到皇宫,白隐有种终于安定的感觉,一草一木都分外的亲切。轻车熟路的回虚页殿,寂静的虚页殿竟然没一个人,白隐有些诧异,想着或许是阎摩还在处理公务,便又去找阎摩。
阎摩处理公务或是召见大臣的书房离虚页殿不远,白隐到的时候,刚好看见十几人从里面出来。白隐等他们都离开之后,才从暗处出来,心中疑惑更深。阎摩深夜见这么多武将做什么?
书房灯火还亮着,内侍一见国师驾临,慌得马上跪下参拜,白隐挥退他们所有人,悄悄进了书房。
阎摩双手交叠支着额头,像是睡着了,书案上还有散乱的一叠文件。
真是……白隐无奈轻叹,悄声上前去,双手覆上阎摩额角,轻轻按压,替他舒缓疲劳。
迷糊中的阎摩一下清醒过来,看见白隐就好端端的站在身边,既惊又喜,一下将白隐拉到怀里。
“真的是你吗白隐?你终于回来了!”
“是,是我。好了,快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白隐有些有些想笑,阎摩分明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哪有一点对外严肃的风范。
“你去哪儿了?霁月说感应不到你,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这个,说来话长。”白隐呵呵一笑,打算糊弄过去。
阎摩掌心贴上白隐脸颊,有些犹豫道:“白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哦?什么事这么严肃。”
阎摩像是在犹疑,紧皱的眉头像是拢起的山峰,白隐伸出手揉揉阎摩皱起的眉心,“说吧,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长老殿,白夜殿,二十三人,都是被我杀的。有一人活下来了。现在他回来,云衡霁月估计是被他劫走了。”
隐藏多时的秘密,今日一气道出,阎摩语调坦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是怎样不安的鼓动,深知白隐此生最恨欺瞒,阎摩紧握的双手甚至有冷汗冒出。白隐一直不开口,阎摩的心就一点点的沉下去,仿佛生生的决裂已在眼前。
“云衡霁月被劫走了?”白隐的声音有些冷,他或许欠了霓霏儿,但是若她敢伤害两个孩子,他决计不会放过她!
“是。以夜枭之能,若是常人所为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白隐,此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起责任,所以……”
“所以怎样?你的刀是对付不了术法的,你会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其实是他吧,白隐扯过阎摩垂下的发,拉过那个一脸颓丧又想尽力弥补什么的男人,“傻子……”
阎摩对白隐突如其来的吻有些措手不及,但这就代表了他愿意原谅他吗?阎摩顿时欣喜若狂,紧抱着白隐,让一个吻变得更加狂野和具有掠夺性。
白隐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只是阎摩好像有些兴奋过头了,眼看着他的一个没有情欲意思的吻会演变成其他的东西,白隐赶紧推开他。
白隐轻喘着,擦去嘴角一缕煽情的银丝,瞪了阎摩一眼。阎摩有些讪讪的道歉:“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算了,不跟你计较。我知道你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让我想想怎么找到云衡他们。”
“一起吧,回虚页殿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