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隐也累了,却突然来了兴致道:“抱我回去,我累了。”
从书房到虚页殿有多少侍卫,值夜的内侍,阎摩却想也不想,将黎照的国师一把抱起,一路大步畅行。
黑色大氅随风猎猎作响,白隐无声轻叹,阎摩就是这样,为他一句话而不计一切后果。
裹在温暖的被褥里,阎摩的手就环在他的腰上,白隐第一次对他说起了许久以前的打算。
“阎摩,等找到了两个孩子,我再帮你找一个有帝王命格的人来接管黎照,我们就退隐吧,去哪儿都可以,你觉得呢?”
“当真?”
阎摩顿时难以抑制激动的心绪,翻身而上,撑在白隐上方。他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朝堂不是适合他呆的地方,带着白隐快意江湖才是他的目标啊。
“你好像巴不得甩了这个摊子啊?”
“当然。每天被一群大臣围着指指点点,我都快受不了了。”
“哼。还是想想霁月他们会在哪里吧,他们有什么贴身物品呢?”
阎摩举起手腕,上面缠了一圈红色的绳,中间绞着一颗血红的珠子,“这个可以吗?”
白隐一眼就认出这是霁月所凝的血珠,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松了一口气。血珠完好无损,上面仍然灵气充盈,说明他们两兄弟都没事。只要有一滴血,找到本体就不是问题了。
“何止可以,简直太好了。”白隐从阎摩手上解下那颗珠子,下床披上衣服就要出去。
阎摩赶紧跟着起来,顺便多抓过一件给白隐披上,“外边正冷。”
黑夜中的山林总给人神秘恐怖的感觉,因为未知,所以心生敬畏。凄厉的鸟鸣穿透整个雾气弥漫的树林,浓厚的白雾中,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独行其中。她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白雾深处走出来,树林之外,有一个人在等着,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张清丽的脸,在昏黄灯火的照耀下,有些苍白。
“星宿,你来了。”
星宿无声的点点头,霓霏儿对她温柔的一笑,牵起她冰凉的手,道:“跟我来吧。”
两名女子,曾为旧识,今日再相聚,又不知所为何事了。
迷雾森林里终年雾气弥漫,近在咫尺都看不清,说不清这茫茫白雾是来自哪里,只是整座山像是被包裹在白纱中的翡翠碧玉,美轮美奂。而今夜的山林有些不同寻常,白雾像海潮一样一圈一圈从山中心涌向四周,涌动的雾气构成各种场景,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惟妙惟肖。
霓霏儿站在不远处,观望着星宿布下一道一道的结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她会笑着看阎摩疯狂的那一天,然后在他面前夺走他最看重的一切,亲人,爱人,权利富贵,所有的一切。
无法亲身体会的痛苦对他人来说便不是痛苦,道歉有什么用,那只是保全自己的另一种手段罢了,唯有将同样的事情加诸到他的身上,他才能亲身体会到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天已将明,天边有一线微蓝,黑暗逐渐退去,熹微的光芒洒在高高的祭台之上。龙凤盘绕的祭台高有数十丈,透白如玉,精雕细琢,上面符咒花纹毫发毕现。
白隐穿着祭祀的玄黑长袍,一步一步踏出,步步生莲。衣袂翻飞在晨风之中,光芒笼罩之下的白隐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连风都会听从他的安排,温柔的环绕在他身侧。双手高举,从脚下法阵涌起的风鼓满了双袖,四周燃起的火焰随风势起舞,飞扬在白隐伸出的指尖。精致的脸庞有着对神的虔诚,樱色的唇中吐出呢喃的咒语。像舞,但不为谄媚任何君王,一举手,一投足,却尽是魅惑。
不管看了几次,阎摩依旧沉迷,白隐是什么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世上,当真是神明的赐福吗?
走下祭台,一直等在台下的阎摩急忙上前替他披上大氅。
“如何?”
“准备两匹马,我们出发。”
阎摩欣然应允,此时一道黑影却突然出现在祭台的阴影中。夜枭出现,必是有要事。果然,夜枭将一封信呈给阎摩,阎摩拆开一看,顿时皱起了眉。
“怎么了?”白隐见事有异变,拿过书信一看,也不禁沉思。
书信上写:委帝集兵八十万,分三路前行,欲犯黎照,已至颍涑、峨边、荒滩。
以上都是委帝地界,但离黎照已是不远,集兵八十万,委帝是想彻底吞并黎照吗?
白隐将信折好,交给阎摩,“你去处理吧,我会很快回来的。”
阎摩不放心白隐,斩钉截铁的拒绝,让人准备马匹,白隐拦住他,摇头不语。
阎摩知道,白隐是不会让他去的。阎摩转而对夜枭命令道:“保护国师,若稍有差池,提头来见!”
夜枭领命,隐入黑暗之中。白隐也随即离开,阎摩目送他离开,才定下心来整装上朝。
秋日景象,总是别样美丽,落叶如蝶,纷乱飞舞,金色山林里间或夹杂着几株红透的枫树,像是镶嵌在玛瑙上红色的宝石,黑发男子悠然站立在一株古树之下,衣摆轻晃,潋滟如波。
一身裘绒,华贵自不可言喻,眼里有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在华贵之中又多添了几分飘逸。
久违的地方,依旧是如此美丽澄澈,恍若仙境。夜歌伸出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干,他有十年没来过此地,也有十年没见过白隐,鬼林依旧是一个不被世人侵扰的地方,只是景色依旧,物是人非。
夜歌突然很想知道当初白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欢爱,明知是欺骗为何要接受,或许是,白隐他真的……
心中有涟漪泛开,是欣喜,欣喜过后是如影随形极端的无奈与苦闷,夜歌握掌成拳,唯有叹息。
谷内的气息突然有一丝波动,夜歌收敛不该有的神情,等待来人。
烟紫的绫罗,飘逸的丝带垂落在地,女子落在夜歌背后,恭敬的,谦卑的屈膝。
“夜大人,今日已是最后一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但是在找到之前,他是必须的。”
原来在此地已经过了两天了啊,夜歌不曾再看一眼此时风景,只对眼前女子道:“带我去找他。”
“请随我来,只是,刚刚在灵山属下感觉到他灵力失控,可能是出事了。”
夜歌凌空而起,葵女赶紧跟上,向着迷雾森林而去。
白日的迷雾森林,平日总是迷雾千里,今日却像被风暴席卷而过一样,丝毫不见白色迷障。
即使在深秋,此地依旧是绵延千里的碧绿,而在此地天空之上,惊现一轮宏大的血红法阵,猩红的怪异符号,在法阵中若隐若现,覆盖千里的宏大圆轮,缓缓转动,像开启地狱的大门,恶鬼从此间睁开双眼,俯视这片森林。
即使在法阵之外,也可以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葵女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失色的情绪。
“这是朱翼伏魔阵,他竟然!”葵女睁大的双眼紧盯着天空上运转的法阵,脸色苍白,她以为一人之力就可以制服那个男人,今日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危险。
“这才是白隐啊,葵女,看仔细了,他是沉睡的龙,永远不是纯善的羊羔。”
夜歌一步步踏进森林入口,葵女慌忙拉住他,“夜大人,现在进去危险啊!”
“无妨。我可以带他出来。”
忍让,会让人得寸进尺,也会让人忘了该有的谦卑。比如现在的霓霏儿。
记忆中的白隐从不曾发怒过,即使是在受刑之时,被众人排挤的时候,都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的白隐,真的是那个白隐吗?霓霏儿觉得手有些发抖,不觉往后一步步的退。
浑身被血濡湿,脸颊上也染上了鲜血,宛如恶鬼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惊惶的霓霏儿。
背后是一面石壁,霓霏儿退无可退,却突然大笑起来,“怎么?痛苦到无法忍受了吗?想要杀我吗?我当初是怎样的感受你尝到了吧!这一切都是阎摩造成的,要恨就恨他吧!”
一阵低沉的龙吟,龙魂之气从她身上窜出,环绕在她周身,随即冲天而起,撞向空中的巨大法阵。
“你痛苦,所以你要将你的怨恨施加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霓霏儿我错看了你!原以为你是情深,原来你只是个无处发泄的疯女人而已。”
“白隐!你闭嘴!”霓霏儿一声尖啸,几近疯狂,“我可以随时杀了你,你在张狂些什么,你懂什么!”
白隐一声冷笑,染血的双袖举起,如倏然张开的蝶翼,“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在掌管虚页殿吗?那是因为,你不够格!”
天空的法阵随着白隐的动作瞬间压下,血色的光芒映红了整片森林,霓霏儿运化的金龙被千钧之力压得节节败退,愤怒的嘶吼声震动了整片山林。
“既然你那么爱你丈夫,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死呢?”
白隐半敛了眼俯视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在金龙被粉碎而落下的片片金雨中,掐住霓霏儿的脖子。
霓霏儿靠在石壁上,看着冷酷的白隐,呵呵轻笑:“可是是你杀了他啊,呵呵,是你亲手杀了那个叫你爹爹的孩子啊,白隐,这关我什么事?你看,你身上的血还没有干呢!”
白隐心痛难忍,霓霏儿一掌推开他脱逃而出,“哼,白隐,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锁心龙骨呢,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霓霏儿一扫颓势,掌心托着一颗珠子,透明的珠子上盘绕着黑色的龙,龙身毫发毕现,精巧无比。霓霏儿一手结印,白隐顿时觉得心口被刀搅一般,喉头涌上腥甜,身子摇了摇,白隐强忍极刑,维持住朱翼阵,长袖一挥而下,朱翼阵中光芒大盛,急速运行的各种古老降魔字符脱阵而出,像是从天而降的红色流星,全部向霓霏儿袭去。
“啊!不要!”一声惨叫,盘旋的法阵在她周身逐渐捆紧,霓霏儿眼见珠子将脱手,干脆横下心,十指紧握成拳,结成毁灭之势。
善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有时候反而会更糟,锁心龙骨并非无解,只是在这之前,白隐愿意给她杀他的机会,只因觉得对她有愧。只是没想到,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
风声穿越过林间,破裂之声是那么清晰,碎裂的珠子化成齑粉,从霓霏儿手中飘散。本是一时情急之下,为求脱身,没想到……霓霏儿也愣住了,身周的束缚失去牵引,也随风散去。
“我……”霓霏儿不知如何是好,不该是这样的,本该是在阎摩面前杀了他的,为何会变成这样?霓霏儿摇着头步步退后,终于逃开。
白隐慢慢倒下,黧黑的双眼无言的合上。疼痛仿佛已经退去,耳边唯有风声呼啸而过,脑中浮现的,是一些放不下的人。
第十二章
回廊曲折,一行人行色匆匆而过,手中捧着一盆盆的黑色药汁,往夜歌所在的灵山大殿而去。此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多天了,就是不知夜歌大人救的到底是谁。不过他们只是医部下属,是无权过问这些事的。
夜歌的宫殿是灵山灵气汇聚的地方,尤其是殿中一方天然的湖泊,是整个灵山最清圣的水流,只是平日清澈透明的湖水今日被染得漆黑,一盆盆的药液被灌入湖中,配合着湖水的灵气,只为医治一个垂死之人。
医部的属下端着药,却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晃动,站立不稳,手上铜盆乒乓掉了一地,震动片刻之后又恢复平静,有人赶紧命令道:“回去换药!赶紧回去!”
灵山本就寒冷,加之如今近冬了,从地脉涌出的泉水更是冰冷刺骨,汇集到这一片湖的时候,连带四周空气都似乎凝结着冰屑。
白隐整个浸在湖水中,脸色是一片惨白,已无血色的唇是青紫颜色,黑发披散在湖水中,也像是与漆黑的湖水融为一色。
夜歌在水中抱着他,双手穿过腋下,护在自己胸前。如果不是这样,白隐会沉下去,不用救就直接淹死,而他现在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白隐身着单衣,被湖水浸湿了贴在身上,夜歌亦是同样,四肢都冻的发麻失去知觉了,但是他仍执意抱着白隐,紧贴的身体,才能感觉到那一丝细若游丝的脉动。
他第一次如此恐惧失去一个人,不愿放手,仿佛只要一放开,白隐就会就此死去,然后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这个人。
这是第几日已不知,灵山接近枯竭,最近崩塌的更为厉害,时不时就会地动。他第一次抛下了灵山的一切,只为一人心生恐惧。
“你要是不醒来,是不是对不起我这一湖水啊,白隐。”夜歌将头埋在白隐颈间,明明调侃的话却被硬生生的说出了悲戚的味道。
添药的药童鱼贯而入,将新换上的药液注入湖水中,整个过程整齐安静,夜歌无心理会,却感觉殿内气息有些波动。
“用药是救不了他的。”
女子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夜歌抬头,便看见湖边拎着铜盆的霓霏儿。
“你来干什么。”
霓霏儿松了口气,看来夜歌不知道白隐这样是她害的,放下心中大石,霓霏儿语气也坦然起来。
“我来送你一个大礼。”
“说。”
霓霏儿视线落在水中白隐身上,若不是有这圣灵的地脉之水养着,他恐怕早就死了吧。而那个男人竟为了保持湖水的灵气,执意不妖化,甚至还在削减压制他的妖气,真是用心啊。
霓霏儿轻笑,指着白隐道:“我帮你救活他。当然是有条件的。”
夜歌抱着白隐的手臂动了动,换成将他横抱的姿势,沿着湖心的石阶涉水而出。“成交。”
“不问什么条件吗?”
“你不会让我做做不到的事,对吧?而且你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笔前尘旧账没算呢。”
面对夜歌,总让人有被算计的感觉,即使是你在算计他,也丝毫感觉不到有取胜的可能,霓霏儿镇定心神,“还在计较那件事吗?就当是我救白隐的回礼好了,毕竟龙魂也是你从神殿得到的,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白隐浑身湿透,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安静的躺在夜歌臂弯里,长发还在不停的滴着水。夜歌取来厚厚的披风裹住他,才问一旁的霓霏儿,“如何救他?”
“这要取决于你。”霓霏儿语带深意,夜歌只是不悦的皱起了眉。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愿意救他,我就可以救他,若是你不愿意,我也爱莫能助。”
“什么意思?”
“因为,他明白你如何救他之后,会恨你。”
恨?夜歌没想过这个问题,怎样的事情会让白隐恨他。这个女人想耍什么花招?
霓霏儿清浅一笑,如幽兰绽放。
“你可听过傀儡术?”
黎照除地方军队,边防军之外,有三十万兵士可供调遣。这三十万要对抗委帝分三路而来的八十万大军,无疑只能智取。
阎摩虽对兵法有些了解,但比起久经沙场的战将来说,他的功底完全不够。好在黎照广纳了一批良材,而这些人也确实是卓尔不凡。
两国已经正式交兵,阎摩御驾亲征,天子亲临鼓励众军士,士气自然高涨,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以一当十,杀尽黎照的敌人,为报皇帝的爱民如子。
阎摩将事务全权交予老将军袤罡处理,他的存在,只在于众人心中奋勇的动力而已。
战事已有半月,从黎照传来的消息依旧是让人失望,白隐仿佛彻底消失了。
王帐百里之外,今日正有一场血战,阎摩手持长弓立在战场之外的一处高地上,弓箭如满月拉开,箭尖对准了场上厮杀的人。
烽烟四起,血色满地,本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如今血流成河,兵器森冷的光芒,带起了一泓血珠四溅,哀嚎遍野,短兵相接的铿锵与杀红了眼的兵士的嘶吼,何其壮烈!整个荒滩成了一片血红的炼狱,火光四起,血流漂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