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仟愈忽然又道:“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事,你是不是忘了?”
见涂昔不解,孟仟愈笑道:“你卖掉的那些花,是不是该把赚到的钱交给那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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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迁家,时间已至午夜,小岛原就偏僻安静,此刻更是暗月树影,寂静无人,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前院,涂昔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看看先生情况如何。”
一晚上都玩得很开心,可自从知道要落雨之后,心中忽然有些不祥之感,不去亲自看一看,他实是无法入眠。
孟仟愈也理解他的意思,于是道:“你去吧,早点回来。”
——回来?
听到前面三个字还算正常,可再听后面那句,涂昔不禁神色一僵,抬头看看孟仟愈,没说出话来。
看他如此反应,孟仟愈也不意外,把袖摆下的手握紧了些,笑眯眯地凑近他耳朵,小声道:“今晚……到我这里来睡吧。”
涂昔顿时脸上一热,若不是因为夜色深沉,光色俱暗,他铁定又要被嘲笑了。
今日游玩虽有波折,却更能显得尽兴尽乐,若是再得到一个温存的夜晚,那可真是堪称完美了——虽有些难以启齿,但毕竟是心中喜欢的人,听闻他带着诱惑的邀请,涂昔却真的有了几分心动。
“……噢。”
孟仟愈看他答应的含糊,心里自然明白了七八分,却故意道:“你可懂我的意思?”
涂昔当即松开他的手,朝前迈了几步道:“我之后还要洗个澡,只怕回去得晚,你自己先睡了。”
孟仟愈看他的反应终于有了些进步,不禁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这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等你,绝对不先睡着,你若不嫌弃,一起洗也无所谓——”
涂昔只是仗着夜色遮掩,说完那句话顿感耳根发热,听见他的回话后热得更盛,于是不再理他,径自向先生的住处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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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恙,到了老人家的住处,猜想先生应是早已睡下了,涂昔不敢惊动,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发觉床上的人呼吸声几不可闻,不禁心下一沉,正欲伸手探他脉门,却听老人家开口道:
“回来了?”
声音依旧沙哑,其中却带了些笑意,涂昔的手停在一半,讶异道:“先生没睡?”
卧房中一片漆黑,窗外的月光只投进一层毫不起眼的薄霜,老先生摇了摇头,弱声笑道:“可玩得尽兴?”
涂昔目光轻动,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先生跟着颔首,道,“天不早了,你去休息罢,”
涂昔犹豫道:“先生身体可……”
老先生朝他摆了摆手,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涂昔见状,心中不禁一阵触动——莫不是先生一直在等他回来?可看现在这架势,他似乎已经不再打算跟他说话了。
“——先生……好梦。”
涂昔屈身行礼,走出了卧房。
门扉轻掩,却不知房中夜色更沉,老先生闭着眼睛,那只抬起的手却微微一晃,倏然垂落下来。
四下寥落,风声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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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空中的云朵不断积厚,一轮弯月眼看着就要不见,院中一阵凉风过境,在屋中便听得瓮声作响。
在镇上逛了一圈,确实有些疲倦,涂昔打水来冲了个澡,依照“约定”到孟仟愈的院中去。
许是见外面起了风,屋子门窗紧闭,不过屋里透出灯火的微光,如之前秉烛夜书一般,涂昔总觉得这么送上门去有些失了面子,在院中徘徊了一阵,终于是定下心神,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门一推就开了。”屋中传出似笑非笑的一声提醒,涂昔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入。
孟仟愈换了件颇为普通的墨色长衫,不像出门时那件绣着精工纹样,却更显得随性自然,也正符合他的个性。
涂昔见他擎着一杆笔站书房里,不由道:“你在写东西?”
“没有,”孟仟愈摇摇头,“把前日的东西重新看了一遍,挑出些小毛病改了改。”
涂昔走到他近旁,也不禁低头看了起来,孟仟愈胡乱将笔往砚台边上一搭,身子懒洋洋地倚住涂昔,轻快道:“对了,你照顾先生多久了?”
涂昔一边看那故事,一边道:“大概有五年了。”
“竟然这么久了……”孟仟愈侧过头去,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他的样子,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先生讲的这故事?”
涂昔看的有些入神,未作思索便点了点头:“知道。”
“咦?是么?”
听见孟仟愈一句反问,涂昔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愣愣地抬起头来,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那你给我讲讲吧,”孟仟愈浑然不觉,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微微笑道,“先生最近身体不好,我不好打扰他老人家,可真的对后面的事情好奇得很。”
——哪有自己讲自己的故事的?被他忽然的想法弄得措手不及,涂昔胡乱翻了几下他的手稿,不安道:“先生他……讲到哪里了?”
孟仟愈不紧不慢地帮他把手稿翻到最后,道:“讲到狐仙出走,那孩子去找他,却没有找到。”
涂昔偏过身子偷瞄了孟仟愈一眼,见对方的眼神带着许多期许,心中别无他法,只能措辞了许久,才缓缓道:
“那瘟疫……实际上是由狐仙离去而起。”
孟仟愈惊讶道:“竟有此事?”
涂昔垂眼道:“其时,夏暑瘟神四方猖獗,至于颐泉,恃此地狐仙……千年修为,迟迟未能降祸,恰逢凡人祭拜狐仙之事起兴,狐仙……不堪重负,拂袖而去,瘟神于是趁虚而入,终得以祸乱颐泉。”
他讲得断断续续,不像是故事,倒像是书面上的记载了,孟仟愈有些想笑,却又忍着不敢,殊不知涂昔心中也别扭不已:找出词来形容自己实在太难,说自己“拂袖而去”已经很滑稽了,可若是自谦却又显得亵渎了仙人。
“那狐仙是不是回来了?然后帮村民赶走了瘟神?”
“……是。”这故事并不只这些要讲,可其他的部分,涂昔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用这种旁观的角度提起自己的往事,仍有些难以释怀。
回头,见孟仟愈仍是还是一副没听够的表情,涂昔顿觉头大。
——也许……是时候告诉他了。
告诉他其实自己就是狐仙,如果完全敞开心扉的话,过去的故事也可以顺顺利利地讲出来了。
可若是直接这样说出来,是不是太突然了?故事停在一半,涂昔陷入矛盾之中,眉心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若告诉了他,他或许会因此而心生芥蒂,因为人仙毕竟殊途,遥不可攀,况且,如果孟仟愈得知自己喜欢上的人,竟是个活了将近一千年的家伙……会不会不能接受?
再次,自己瞒了这么久都没有说,他甚至可能会生气也未可知——
孟仟愈见他忽然闭口,表情也变得游移矛盾,不禁诧异道:“怎么不讲了?”
涂昔被喊回神,扭头望了望他,望见对方真诚无比的目光,不禁有些惭愧,狠了狠心——就算现在不说,早晚也会被他发现,不如就此挑明吧。
“仟愈……其实我——”
“啊,我明白了。”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可话还没说完,却被对方半途截住,涂昔一愣:“明白了?”
难不成他知道了?
腰上的手臂环得紧了,孟仟愈笑嘻嘻道:“是我不好,这么晚把你叫来,却还让你讲些有的没的故事——”
说罢又在他的耳根上吻了一下,不怀好意道:“狐狸……你是不是等不及了?”
涂昔茫然地睁大眼睛,下个瞬间才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你想到哪儿去了!”
“咦?难道是我想错了?”孟仟愈故作无辜地眨眨眼,撤开一只手扶住涂昔的腰身,轻而易举地把抱了起来。
涂昔措手不及,不禁惊呼出声,继而瞪着他道:“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也无所谓,反正故事我不听啦。”
孟仟愈开心地在他唇上蹭了一下,迅速迈开步子,把人往床上一丢,二话不说便合起竹帘。
涂昔心里又羞又恼,可不管他再想说些什么,孟仟愈都不会再给他机会说话了。
第20章:往事未休
热。
分不清到底是谁身上的温度,只要是被碰到的地方,好像随时会烧起来似的。
明明是自己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身体却仍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孟仟愈抬起身来吻他,轻声道:“在害怕?还是会疼的?”
“……没。”
“那就是兴奋喽?”孟仟愈忍着笑意,低声开口。
——真是永远说不出好话来。涂昔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对方依旧在耳边轻笑,整个身子重新压下来,于是全身都要烧起来了。
确实没有害怕,因为他虽然有时是个行事恶劣的家伙,这种时候却一直温柔得吓人,自己便就放心地任人摆布了,可是,和他相连的部分每动一动,自己的身体便会跟着颤抖几分,脑中灼热一片,仍有意识,却逐渐变得不甚分明了。
原本还能听到对方低低的喘息,也还能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却逐渐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唔——”
冲撞感忽地变猛,身体稍稍疼了一瞬,涂昔终于找回神智,撑开眼皮,视线朦胧不稳,只觉得脖颈处被人吮住,与另一处的刺激连在一起,酥麻蚀骨,缱绻难分。
像是要把身体融化了。
“仟,仟愈……”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吐出一个想要说的词,他却没有听到。
——好难得,他好像有些失控了。
涂昔非但不怕,反而忍不住微笑起来。
——实际上,自己也已经失控了吧。
从头到脚全部叫嚣着满足与不满,因为满足,所以不想停下来,想要永远都不停下来。
矛盾反复交错,早已失去时间的观念,直到身体中的叫嚣终于累积到了极限,脑中忽得一阵纷乱,觉得整个人真的已经融化了,融到他的身体中去了。
再回神,呼吸尚未能平,竟是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感觉眉角贴上了一吻,涂昔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头恰好正埋在他的颈窝里。
“总觉得你身上好香,为什么?”孟仟愈问道。
还没从之前的空白中恢复过来,涂昔迷茫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他一副失神的样子,孟仟愈大概也理解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温声道,“那就睡吧。”
涂昔顺从地闭上眼睛,很快便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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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风声更响。
本应是睡得安稳而舒心的一觉,涂昔却在中途醒了,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他禁朝孟仟愈怀里靠了靠,重新闭上眼睛。
倚住对方身上的温暖,算是稍稍安定下来了,然而没过多久,那种不安便重又袭上心头——隐约中听到呼唤,一声连着一声,虽模糊不清,却是绵延无绝。
记得五年前的一个晚上,自己也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涂昔忽然想起了什么,愣愣地坐起身来。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孟仟愈也跟着醒了过来,窗外天色未亮,却见他坐在那里,不禁关心道:“怎么了?”
“……先生,”涂昔喃喃道,“我得再去看看。”
“现在?”窗外风声呼啸,孟仟愈见他神情凝重,皱眉道,“可有什么不妥么?”
“……只是感觉。”
涂昔含糊地应了一句,开始穿衣起床,孟仟愈忙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
“好。”
回来之前明明还只是微风拂面,现在却已成了大风飞扬,阵阵水汽扑面而来,果真是雷雨的前兆。
头顶的月亮已不知所踪,院中于是更暗,两人挑起一盏灯朝先生的院中去,灯火被大风吹得明明灭灭,让人看得好不揪心,
走了不久,二人终于进了屋子,顶风关住房门,孟仟愈提灯朝卧房中一照,竟瞬间脸色大变,愕然无语。
涂昔望见他的表情,心口顿时一紧,连忙抢进屋中,只见老先生斜倚在床头,朝他们无力二人一笑,神情依旧和蔼,却是形容枯槁,面色灰白。
“先生!?”涂昔倒抽一口冷气,几步扑向床边,先生却仍旧朝他一笑,弱声道:
“我竟能撑到你们前来,已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那意思,确实是到了灯尽人亡之时了。
“不可能……”涂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之前,先生明明还……”
一句话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前夜见老先生谈吐清晰,他还以为已经恢复了许多,不消半宿竟变成了这样,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可他却忘了,那时自己明明听得老先生呼吸微弱,却最终没有帮他把脉。
老先生似已无力动弹,气若游丝道:“我正惦记着,那故事还未跟这小友讲完,你们却真的都来了。”
孟仟愈呆呆道:“是。”
孟仟愈年幼丧母,尤记得当年母亲病重卧床,生命日渐消磨,直至面目憔悴,旁人竟不忍观,其间辛劳痛苦历尽无数,而他也正因为此,在她死后多年,仍旧对她敬重有加,可此时见了这先生的模样,心中比那时更为震撼——从未见人能撑到如此地步,明明已经是一个死人,到底为何能苦撑至此?
“先生?”涂昔听闻此言,猛然起身道,“先生难道还跟他讲那故事?”
老先生叹气道:“现在若是不讲,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涂昔仍是不信,伸手便去按他脉门,兹一触上,不禁愣住。
——手腕间一片冰冷,也几乎失去了任何搏动的迹象,若不是老先生还能说话,涂昔一定会认为他已经死了。
避过涂昔惊愕的目光,老先生冲孟仟愈道:“你坐近些,我把剩下的故事讲与你听。”
听先生说了这话,孟仟愈即刻回神,恭恭敬敬道:“是。”
涂昔回头看他一眼,孟仟愈却向他摇了摇头,目光笃定认真,不容反对。
涂昔咬了咬牙,虽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退到一边。
待孟仟愈坐到身旁,老先生开口道:“你应当还记得我讲到何处。”
孟仟愈点头道:“记得。”
老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日,孩子未能寻到狐仙,父母亲人的病却是一日重过一日,直到一天,家中终于有人没能挺过大病,不治而亡,当日那孩子夜晚做梦,梦见一个红袍广袖的髯须男子,那人对那孩子说:‘这瘟疫明日便轮到你了,念你还是个孩子,我且提前来告诉你一声。’那孩子听了害怕,一个字也说不来,那人见状笑道:‘你且别怕,你们整个镇子都不会幸免,黄泉路上也会有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