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也被说得有些过意不去,为难道:
“这宅子太大,我们想找一个贼……实在是如大海捞针——”
“找不到就动动脑子,”孟仟愈不以为然道,“我跟你们去找!”
环儿惊奇地瞪大眼睛:“公子,你说什么?”
“去帮他们捉贼!”孟仟愈突然间多了无数颗责任心,一脚踏出房门,转头对环儿道,“把门窗关好,只要屋子开着灯,不用怕贼来。”
环儿道:“我不怕贼,我怕公子你现在是被勤快鬼附身了!”
孟仟愈不自在地瞥了她一眼,反手关上了房门。
……这也算是帮涂昔的忙嘛。孟仟愈自作多情地想。
几人见这次又有了帮手,心里也多了底气,围着孟仟愈道:“孟公子,你说我们从哪找起?”
“从哪找起?”孟仟愈不以为然道,“这人费大功夫划船到这岛上来,还全副武装地穿了一身黑,肯定是早就有预谋了,要去找,肯定去迁家宝贝最多的地方找。”
几人忙道:“那就是老爷的书房了,那里面都是先生的古董,值很多钱的!”
书房?很好,孟仟愈轻车熟路,三个家仆跟在身后,眼神目光都没有一点主见,还隐约有点把他当管家的意味。
想想涂昔,每次应该也是这样几个没用的家伙跟着,真是辛苦。
月光明朗,院子虽暗,看东西勉强还算清楚,没一会儿便到了书房前的一座长廊,藤蔓遮住许多月光,很是隐蔽,是个蹲点守候的好地方。
眼看着书房越来越近,孟仟愈停下来,刚想开口说一句“别出声”,忽然听到身后一人惊叫道:“你们看那个人,是不是贼?!”
孟仟愈还没看见,其他两人却又看见了,纷纷惊声附和道:“好像是!好像是!”
孟仟愈可算是看清了书房窗下一个鬼祟的身影,不过这人也早已闻风而动,开始撒脚狂奔。
这几个人,脑子没有,眼睛倒好用,嗓门倒是更大——孟仟愈想把他们掐死的心都有了。
“跑了!真的是贼!”几人也没察觉到身边那位公子身上的火气,踏上几步道,“孟公子你真厉害!真让你猜对了!”
看那贼背着一个包袱疾速远离的背影,孟仟愈随手就捡了个人打了一拳:“别夸我了!还不快追!”
什么叫夺路而逃。
贼也着实慌张,漫无目的看路就跑,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贼,贼若是跑起来,比一般人都要快上许多。
更何况是比孟仟愈这种平常能坐车绝对不走路的懒人。
只追出目光可及的一段路,孟仟愈就跑不动了,那几个家仆竟然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个个喘得屈膝弯腰,一边叫着“跑不动了追不上了”。
孟仟愈忍无可忍地道:“我跑不动就算了,你们平常在这里干活,怎么也得有点体力吧?!”
几人互望一眼,小心翼翼道:“平时干的活……涂公子其实也帮过好多忙……”
——狐狸啊狐狸,你到底对这个宅子有什么眷恋?!孟仟愈忍不住想,如果能把涂昔追到手的话,一定第一时间把他带离这片苦海。
几人指着小贼远去的背影,小声道:“那人越跑越远了,孟公子,你说怎么办?”
孟仟愈恼道:“你们自己动动脑子!”
家仆们委屈道:“我们几个干干杂活还行,就是脑子不灵光。”
孟仟愈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是压住了火,开口道:“不追了,去码头。”
家仆纷纷疑道:“这么晚了,公子去码头?”
“……这小岛四面环水,那贼慌不择路的逃走,总不能游回镇上吧,他当然要去坐船。”
孟仟愈解释完了,看几人恍然大悟的羡赞神情,觉得这几人虽然显得蠢了点,但却是用来满足虚荣心的好人选。
“事不宜迟,别再让他逃了。”
孟仟愈这次的路不太熟了,刚想让几人带路,却听身后忽有人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一听到这个声音,孟仟愈瞬间又精神了:
“……狐狸?”
在这小岛上,他果然还是神出鬼没无处不在。
几名家仆却比他更为兴奋,一齐道:“涂公子!你可来了!”
回头,又见涂昔。白衣公子站在月光里,霜白的光漾过全身,灵动柔和,清雅非凡。
——孟仟愈忽然有种错觉,觉得他的发丝也要被染上一层霜色。
涂昔把他们打量一番,点了点头。
孟仟愈心情大好,笑嘻嘻道:“你怎么来了?”
……这人前科不良,还要不要跟他说话?
涂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认认真真道:“我听到环姑娘的声音,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环姑娘说你们来捉贼了,是么?”
他竟然真的去了?孟仟愈忍不住扫了那三个家仆一眼,心想:你们为什么不晚来一会儿?
涂昔却已转向他们道:“你们刚才似乎在朝那边追,怎么不追了?”
“追不上,”家仆忙道,“孟公子便要带我们去码头!”
涂昔竟也是一愣:“去码头?”
——难道涂昔也不懂其中的道理?孟仟愈把理由又向他解释了一番,心想这次怎么也算是炫耀了一下智慧,涂昔却淡淡道:“这倒不必。”
这次轮到孟仟愈疑惑了:“不必?那要怎么抓他?”
涂昔道:“追上去。”
孟仟愈看看小贼逃跑的方向,逃了这么久,哪里还能看见影子?
看出了孟仟愈的疑惑,涂昔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你……”
孟仟愈还没来及说话,一阵轻风倏地从身边刮过。
眼前一花,刚刚还站在的身边的白色身影微微一晃,疾速远去,没入黑暗。
那速度实在太惊人,眼睛只眨了一眨,白色便消失了。
孟仟愈的嘴都合不拢了。
“这,这也太——”
见过练武的,但也没见过练武能练到如此境界的。
家仆们习以为常地笑笑:“涂公子要是想捉贼,贼肯定跑不过他。”
看着他们朴实的笑容,孟仟愈不禁想,你们难道不觉得他快得有些离谱了吗?
只等了几句话的功夫,黑暗中一道白影重新出现,再眨眨眼,涂昔已经回到身边。
停下脚步,淡然的白衣公子拎着一人的后领向前一丢,只听“哎呦”一声惨叫,一个黑影紧跟着滚在地上,包袱却被扯到了涂昔手里。
“捉回来了。”
涂昔抬头道。
孟仟愈被他一声唤醒,愕然道:“你真的是人吗?”
涂昔一愣:“不是。”
这么说也就罢了,偏偏末了又加了一句:“是狐狸。”
孟仟愈自然不会信。
涂昔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想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实在是太困难了。
第11章:转瞬韶华
贼捉到了,被偷的东西也拿了回来,虽然被偷的并不是多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但多少都是挽回了损失。
孟仟愈还没来及再说上几句话,涂昔已经一言不发地走了。
……真没办法。
那感觉就像是被人吊在半空中,既不能再向上飞,也不如摔死在地上来得痛快。
回房间时已经过了四更,环儿早就趴在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孟仟愈把她打发回屋,自己草草收拾一番,也倒头睡了。
然后又做了梦。
或许是因为白天见到涂昔抚琴的样子,梦中的情景有几分相似,不过却不是在幽暗的琴阁,而是在一间精致小筑之中。四方竹帘半掩,阳光却是明媚。
几寸日光投上琴身,白衣少年正襟端坐,白皙的指尖晃过七弦,琴声骤起。
依旧是不合气氛的磅礴旋律。
弦响忽疾忽缓,忽轻忽重,声声清冽分明,一如隐军行路,嘈嘈轻语,又如兵临城下,硝烟迷蒙。
屋外的叶沙沙地落。
孟仟愈自知身处梦境,眼睛只望着他的双手,无所适从。
正在出神之时,琴声弱了,洞箫悠然而起。
孟仟愈忽然惊觉,拿着箫的人竟是自己。
因为是梦,如何吹出的旋律,他并也不清楚。
与琴声的利落清脆不同,箫声沙哑而零落,竟是绵长凄切,如泣如诉。
箫声起伏,似在茫茫天地之间,浮萍无根飘渺,四散纷飞,无所依傍。
孟仟愈心中生出些许漠落,琴声偏又再起,旋律忽昂扬直上,千声齐发,将方才的悲戚洗刷得无影无踪。
至一曲终了,耳边仍余音回荡,孟仟愈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对方也正望着自己。
“这其间的箫声,一定要如此哀伤么?”孟仟愈还没说话,却是对方开了口。
“琴声是沙场交战,昂扬紧张,箫声却是战火过境,横尸遍野,又或是思人盼归,望穿秋水,自然要哀婉才是。”
孟仟愈下意识地答道。
对方有些黯然:“这么说来,战场上确实是死伤无数。”
孟仟愈笑道:“性命本就脆弱,这也无可厚非。”
这话一出,对面的人忽然一惊,呆呆道:“……原来,人竟是那么容易死的么?”
“应该是吧。”
对方愕然,目光中升起一丝惶恐:“这么说来,你……也会死的么?”
孟仟愈一愣,皱眉道:“那是自然——”
——忽然觉得很难受。
那感觉,就好像说出这话之后,自己就真的快要死了一般。
“你不会死的吧?不会的吧?”对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生硬地再次追问道。
“我——”
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话。虽然是在梦里,却还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不想说出来,于是强逼自己醒过来。
然后真的醒了。
双眼一阵干涩,想想梦中的一番对话,胸口闷着股郁气,纾解不开:
——我会死吗?
当然会,人总有一天会死去。
为什么难过?因为害怕死去么?如果是自己的话,怎么也还能活个五六十年,现在这个年纪就担心那时的事,未免太过多愁善感。
所以孟仟愈知道,因为这个梦而生出的郁结,是源于其他的地方,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源于哪里。
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是静下心来,,孟仟愈坐起身看看四周,房间里一片明亮,应该又睡到了中午。
穿衣出门,环儿这次竟没有出门玩耍,这让孟仟愈有些出乎意料。
小姑娘正在院中泼水,正午阳光毒辣,清凉的水泼在地上,很快便被蒸干,制冷的收效甚微。
“怎么没出去?唐今儒找不到玩的地方了么?”孟仟愈问。
环儿闻声回身,叹了口气道:“公子,你终于醒了。”
孟仟愈看她神情有异,疑道:“又有什么事?”
环儿黯然道:“今天早上七铭确实来找我玩来着,正要走的时候碰上涂公子,他说……老先生病了。”
孟仟愈一愣:“先生病了?”
记得涂昔提过,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场瘟疫的人,如今只剩下老先生一个——这么说来,这老先生应是镇上年纪最大的人了。
孟仟愈不由担心起来:这样的老人,一旦生病,实在很难说结果。
环儿又道:“听说是因为这几天天都太热,身子适应不过来,所以病了,我也就没好意思出门,想看看能帮什么忙。”
同是读书人,又身为长辈,老先生博学多识自不必说,平易近人甚至也可放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几天接触下来,他的观念与思想没有丝毫迂腐古板,与京城那些冠冕堂皇的学究俨然不同,这已足以让孟仟愈对他尊敬备至。
“好,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帮的上忙的地方。”
孟仟愈虽然有些懒散,但对待这样的事却绝不会随意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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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确实热,主仆二人只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冒汗,进了先生的院子,涂昔像刚才的环儿那样往院中泼水,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木瓢,怎么看都还是觉得别扭。
不过说也奇怪,这样的大太阳下面,这边两人只站着就热得焦躁,涂昔干着活却浑然不觉,面色不改。
孟仟愈看他在,于是道:“听说先生病了?”
这时候没有什么调笑的心思,涂昔于是认真道:“是。”
孟仟愈皱眉道:“方便探望么?”
涂昔想了想,摇头道:“先生一直昏昏沉沉的,喝了药恐也睡不踏实,见了你们还要费心客套,还是不必见为好。”
孟仟愈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那好,不过你若是忙不过来,需要干什么,只管找我,也不用跟我客套。”
涂昔愣了一愣,听他真心帮忙,有些触动,却又想到之前关于他的事,还是婉拒道:“先生每年冬夏都要生一次大病,我已照顾习惯了。”
孟仟愈听他这么说是拒绝了,不禁皱眉:“每年都要生两场大病,先生的身体能撑得住么?”
涂昔听他一语道破实情,心下微惊,只好道:“先生的病……确实是一次比一次严重,也一次比一次久……”
这次……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孟仟愈叹气道:“先生的故事还没有给我讲完,决不能就这么病倒了。”
涂昔犹豫不决,依旧沉默。
孟仟愈知他顾忌自己,心中无奈,看场面有些冷了,只好又道:“不知先生今年高寿?”
换了话题,涂昔也就坦然道:“先生已过期颐之年。”
孟仟愈惊讶地睁大眼:期颐之年?也就是说已经过了百岁?能活这么久的人,孟仟愈只在书上听过,却从未亲眼见过。
“先生竟如此长寿,真乃至福——”
涂昔却是神情微变,打断道:“纵然百年岁月,也不过是转瞬而逝。”
他的神情突然这么清冷起来,孟仟愈微微一怔,紧跟着想到之前的那个梦。
——人总是会死的。
纵然是百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
“既然已经如此高寿,照顾起来就更辛苦了,”孟仟愈道,“若是有事要帮忙,还是来找我吧。”
涂昔皱了皱眉,重又沉默。
“我知道你是顾忌我,甚至可能会觉得我很讨厌,”孟仟愈微微笑道,“可你刚才说了,人生转瞬而逝,我既然喜欢上你了,自然是要抓紧时间捉住你才好。”
涂昔面色一变,僵硬地向后退一步:
“不必,既然人生短暂,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说得冷静无比,听来毫无异议。
孟仟愈忽地一阵心疼。
心中似乎有个隐秘的匣子打开了锁,无数的哀伤纠结纷涌,鱼贯而出。
然而,孟仟愈却也分明地察觉到,这并不是自己心中的哀伤,而是属于涂昔的。
似乎是在过去某个时候,涂昔把他的哀伤藏在了这里,它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时刻,破匣而出,让孟仟愈感受得到。
抬头直视涂昔,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深邃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