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当然也警觉的护着自己的地盘,这是他的“家”。
“我是安澜。”少女这样自我介绍道,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你应该只有十一岁吧。以后见到我,记得叫姐姐。”
少年疑惑的看着她,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他知道自己十一岁。
第一次,他有了一个名字:千夜。
安千夜。
安澜并不是经常来,可能三四天来一次,也可能一个月出现一次,还有一次,隔了大半年,久远到千夜已经忘记了她。不过每一次她来的时候,总会带几件衣服,遇上过冬的时候还会有软绵绵轻飘飘的被子,以及可以吃很久的食物。
一开始,千夜是很感激她的。
但是下一刻他就发现了,当自己有食物而别人没有的时候,他们会来抢。当自己有软绵绵的被子,而所有人都只是破报纸旧纸箱的时候,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要抱着那唯一的被子,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想要它。
虽然有了没有补丁,干净的像是一道阳光的新衣服,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必须要选择一件便利而不是好看的。也许那件便利的只是条破棉布条纹衫,而不是打着蝴蝶结的白衬衫。他必须要做出选择,选择最适宜生存的,而不是喜欢的。不然他将一件都剩不下,会被角落里如饿狼般的人抢走。
十一岁的安千夜第一次知道了,没有能力,就不能去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
本领有多大,他能享受的就有多少。
只是那个时候的安千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开始逐渐变大,不再是满足于温饱,满足于落脚之处。而是去保护,保护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十三岁的安澜,强行闯入他的生活,强行塞给他的。
他弱小的没有拒绝的能力,他可怜的大脑,没有去思考为什么的习惯。
只是天生自我保护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每一次来,都是新的考验,是灾难,又是改变。
她,改变了他。
那一天下着小雪,由于前几日的雨夹雪,天还是死寂般的冷。安千夜想就这样睡过去,却被一巴掌拍醒了。
来的人是她,她从来不问,我给你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带给你的被子怎么破成这个样子?这一切好像都不是她带来的,好像她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些东西一样。不过每次,她都会带来那个季节最需要的必需品。
当然,每一次,安千夜都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遍体鳞伤,有的时候什么都护不住,留不下。有的时候,甚至还要去憎恨这个女人,然而下一刻,就会憎恨自己的无能。
这一次,她只带了一只精巧的纸盒子,那是安千夜没有见过的东西。她没说什么,只是扯了他盖在身上的破报纸,扑在了有些湿漉漉的地面上,然后把那只精巧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像雪一样白的扁平状椭圆,上面还有个好看的黄色的大月亮。以及十只十分可爱的小猴子。开始往那雪白的圆面上插五颜六色的小细棍,安千夜安静的看着,待到她插到第十二根的时候,扔掉了那还剩很多的小木棍的纸盒,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噔”的一声,瞬时觉得暖暖的。
活了十二年的安千夜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软绵绵,甜糊糊的东西,叫做蛋糕,是可以许愿的。
“许个愿吧。”她说。
安千夜愣了一下,赶忙说,“我要变强。”目光坚定,盯着安澜。
那一刻,安澜看着他眼中映出的小火苗,犹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
她笑了。
原来女子的笑,可以如此爽朗干净。
她是第二个对他笑的女子,第一个是他的母亲,安千夜的印象里,他的母亲一直都是微笑的,她笑的很美很温暖,让人心中痒痒的,想要不顾一切的沉醉。
他一直以为,那就是母爱的感觉。
那一年,安千夜十二岁,安澜十四岁。安澜把他接到了他母亲的住处,安千夜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不是因为怕连累他而不跟他在一起,而是怕他连累了自己,才舍弃了他。
他的母亲,住在有屋檐,有地板,甚至有大窗户的屋子里。那间屋子里,有他从未摸过的大床,而这张床,在他忍饥挨饿,在他被人强奸的时候,他的母亲睡在这里。
一切都很讽刺。
十二岁的安千夜,心中第一次有恨。
那恨是那么深,让他再也看不见其他。
安澜住了下来,一个月里总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和他们母子俩在一起,而她离开的时候,又会有五六个壮实的男子住在附近。
可这一切,千夜都不在意,因为每次安澜出现,总会教他很多新的东西,他要跟上安澜的步子已经费劲了全部的精力,那段日子他甚至忘记了恨,安澜教会了他如何思考,如何说话,如何诱惑人心,她说,他骨子里流着蛊惑人心的血,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武器,而这,就是他最大的武器。
十二岁的安千夜,还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有多么诱人,自己的气息有多么朝气,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这纸醉金迷的繁华区,早有富人等着他长大。
很多年之后,安千夜回想,那个时候的安澜,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提点过他,告诉过他自己是多么的诱人。她甚至教会过他如何在别人的对话分析出优势劣势,还原对方的真实意图。
安千夜想,或许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学生,他迟了很多年,以至于走上不归路之后才明白当年很多事,她早已经教过了。
十三岁的时候,他出去买生日用的蛋糕,被人掳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头养的男宠。
他试图逃脱,可面对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他的搏击擒拿之术简直是可笑。
他可以挣脱困住他的绳子,却抵不过绝对力量的抗衡。
那个时候的他,只恨自己太弱小。
逃出来的那天,太阳很大,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那恶心的老头留在自己体内的东西是不是能清理干净,他只知道,他要回家。
那栋宅子前面,是一个已经长开了的少女。英气勃发,却又不乏少女娇美。
“你回来了。”她说。
“是的,我回来了,安澜。”他答。
这一次回来,已经是过了六个月,他的母亲再也没有那完美的面容,笑也变得很勉强,整个人像是耗尽的了灯火,卧床不起。那一刻,好像还是很恨她。
恨她狠心把自己丢在贫民窟。
恨她怎么可以六个月都不去找他。
好像比以前更恨了。
他最恨的是,为什么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安澜不再教他防身的招数,甚至不再教他任何与人搏斗的技能。只是拿出了西班牙语,德语,意大利语,法语……这些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进他的脑子,当十四岁的安千夜可以流利的掌握七国语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些国家在哪里。
十四岁那年,夏天,暴雨。
天气闷热的很,心理也跟着烦躁起来,平时在楼下收着的男人突然走上楼,敲开了他们的房门,拖走了在卧床的母亲,以及有不好预感的他。
这些男人,在这几年里,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可安千夜却很想试着和他们交谈,试图知道自己的前途,他们的意图,试图靠武力逃脱。然而他们就像是训练好的人偶,不管他如何做,他们都无动于衷。
十四岁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安澜。
他最后一眼见到是白色的床单,刺鼻的酒精味,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做手术室。
不过,或许对于安家来说,那只不过是个实验室罢了。
谈不上是醒过来。只是有了知觉。
安千夜试图活动手指,却发觉没有丝毫力气。他感觉到耳朵火辣的疼,鼻子并不透气,只能依靠嘴去呼吸,然而扯动嘴巴,都是件极为费力的事情。
恐惧。
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想要大叫,却突然被一双手按住了。
他感觉的到,那双冰冷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是谁?”他警觉的问,眼前黑茫茫的一片,他根本不能视物。
“是我。”那是安澜的声音。
沉默,他需要思考,但大脑却一片空白。
“对不起。”安澜说,“我赶到的时候,安素心已经死了。”
安素心,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这是他母亲的名字。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死寂。
她死了,那恨呢?
“澜澜!”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那个声音急促而担忧,“你怎么起来了,你的眼睛还看不见,你不要命了!”
“我有话要跟他说。”安澜说。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这臭小子也算是命大,他们一家害的你们多惨,这要是让当家的知道,我们兰系可就完了。先说好,要是你们完了,现在兰系可都跟你走。”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已经担忧的有了哭腔。
“素心是我阿姨,我这么做只不过是尽一家人的责任。如今人也已经走了,有什么恨都散了吧。”安澜说的很平静。
“你的眼睛,怎么了?”安千夜终于开了口。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们是有关系的。
他并不知道,因为他们是一家人,所以他才要姓安。这些年,他从未觉得这个女子跟自己的母亲有一丝一毫的相似。她是那么的勇猛聪明,争强好胜,而他的母亲却是如此的贤淑温婉,不求不争。就连长相,她们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安澜的鼻子很高很挺,眉眼都长得很开,一看就是女中豪杰的样子,而自己的母亲,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她就如画像上最完美的女人,那样静美。
此刻他的心中有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代替了无人可恨的空虚,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想去承认。
这种等待确认的心情,足以让他恐惧。
安澜沉默了很久,终于告诉了他:“安家是做私人武装生意的。整个安家,有五个大的分支,其中一个,就是兰支。现在兰支的代表是我娘。也就是安素心的亲姐姐,十五年前,兰支本来是要由安素心接手的。那个时候,她还是小有名气的歌手。那个时候,一个非常懂音乐的法国人送了安素心一架钢琴,不得不承认,安素心的钢琴弹得非常好,这个男人就更加迷恋她了。安素心要和这个人结婚,于是当家的就派了白支的人去查这个男人的家底,然后发现,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意大利的黑手党首领。一个法国人,扎根在了意大利,却不远万里的来找一个中国女人。我娘还有我爹,就领了任务盯着这个人。再后来我爹被他杀了。安素心逃了,那个法国人早就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安家毕竟是生意人,本来就是过拿命换钱的生意,赔本的买卖自然是不做的,所以就没有再追下去。
可是安素心并不是一个人逃走的,她走的时候,放走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安家的机密。那个法国人骗了她,带走了安家的机密。不过你娘亲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安素心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怕安家找上来。就把你放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在明处一直让我们满世界的追。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了你,我以为她会杀我灭口,谁知道她跪下来求我,她求我保护你,救你。我答应了。然后就让你们住在了一起,没想到因为你长得太好看,竟然被拐跑了。她就开始每日每夜的出去找你,讽刺的是,你只和我们隔着一条街而已。
她开始不再相信我,她以为是安家把你带走了,所以跑了回去,他们协商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床。她的身体,已经被透支的差不多了。
后来你回来了,她终于笑了。我走前,她告诉我,你要姓安德烈。当然到底要姓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该说我,我都说了。
你的母亲答应了安家的条件,接受了人体试验,虽然她是失败品,可是意外的是,她却是成功度最高的失败品,正如十五年前,她放走的那个人一样。
所以安家找到了你,和她基因匹配度最高的你。我赶到的时候,你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休克了,你的母亲很伟大,她再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救你,你体内所有的血,都是她的。她走的时候是微笑的。
这里所有的人,我都已经处理好了,在安家的计划里,你要接受听力和嗅觉以及视力改造,改造你耳朵的手术,被我打断了。所以等你的耳朵伤口好了,应该会和普通人一样,本来超听力这种记录,以前有过一个成功的案例,所以你只要把那个案例背过就好了。至于鼻子的事情,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眼睛你不用担心,你的眼睛暂时看不见只是蒙了遮光纱而已,并没有动任何手术。”
此刻的安千夜只知道,一个女人,为了救他,才舍弃了他。
原来这些年,他恨的毫无意义。当他受欺负的时候,她是不是比他更难受?他明明知道的,他看得懂那双眼睛里的慈爱,他一直都感受的到她的温暖,可是物质的优越,蒙蔽了这一切。
他躺在那里,其实看不看得到黎明,又有什么区别呢?
安千夜不知道安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正如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的一样。反正那个女人一点都不重要,本该是不重要。此刻他的鼻子灵敏的像条狗,他甚至怀疑本来就是条狗,毫无力气,行尸走肉,酒精刺鼻的味道让他几度恶心的想吐,脑部被这刺鼻的气息冲的快要炸开,他甚至能闻得到血液的味道,他的血如此稀薄,和拆掉他纱布的护士的血腥完全不一样。那个护士身上带着刺鼻的血腥,这让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显得十分恶心。
他甚至能闻得到医生口腔里呼出的气味,那是混合着消化液,咖啡,起司甚至还有菜叶的的味道。
他已经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了。
吃不进去,又吐不出来。他看到一阵一阵的营养剂打进自己的体内,渐渐接受了这个味道。只有营养剂的味道,才值得依靠,让他安心。
他必须要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来支持他敏感的嗅觉。几次想死,可是闻到血的气息,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是那么想让自己活下来。
十五岁的时候,安千夜带着他赖以生存的营养剂,回到了他最初的地方。
那一年,他只想回到梦想的世界。
他想吃饭,那就去抢,抢到了,这个梦想就达成了。
那么美好而又单纯的日子。
他终于回到了贫民窟,那里,他还可以重新开始。
第5章
雅各醒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海水的味道。
索性拉了拉身上的衣物,缩成了一团,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醒了?”那个声音冰冷而沉稳。
雅各没有回答。
“醒了么?我看看。”杨洋身上特有的甘甜气息扑面而来,雅各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果然是醒了。”说着她温热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皱起的眉上。
既然不能再睡下去,干脆就坐了起来,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从他的身上滑落。
“谢谢。”他说。
兰斯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坐在那里像是雕塑。雅各也懒得再道谢一次,并不是每一次感谢都要得到对方回应的,反正心意到了。
“我睡了多久了?”雅各问。
“不久,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杨洋报时。
“嗯。”雅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开始了雕塑般的愣神。
杨洋实在憋不住,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不问问你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是怎么上船的?”
雅各微微一笑,这是杨洋第一次见到他笑。这一笑,竟然让她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是很恍惚。
果然是个惑人心的东西!她心里暗暗惊醒。
既然人已经没事了,留在这里也没事可干,最重要的是,这小子的笑实在是种毒药,让杨洋心里十分不舒服,也就不再理这两个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