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你不准备回去吗?”
东方有白溪,一寸幽蓝一寸艳红,是金鸡报晓前的色泽。
“可是——”
“去吧去吧,我就坐这儿,什么时候你想上来我总跑不了。”少年眨眨眼,面色却依然漠然,“又不是舍不得。”
“好吧。”
一步一回头,渐入浓雾深处,月白的少年一直依靠在能够着的石窟最外沿,不声不响的,直到再看不见彼此。
“我其实,”我喃喃,“很舍不得。”
“很舍不得——”
空山,轻声也回音,又或者,是风声带来的呢喃。
谁的呢喃。
第19章:惊
“大兄弟,你说俺咋办啊。俺会不会要死了?”
日头高高挂中天,照的大千世界一片光耀绚烂,只可惜,终究没能遮去五尺大汉眼中惊恐的幽暗。
汉子的双肩剧颤,正是紧张到了极致的表现。
“明天,你还准备抓到几时?”
眼睁睁的看着汉子十指紧握的那抹赭红,我问道。
回想——
明天找到我的时候正是生产队最最忙乱的分点,死心的将一整个身子都按在机床底下,我根本无意顾暇这大个子混乱急躁的脚步。
慌乱踌躇,大个子干脆揪着我的鞋帮子活生生的把我从齿轮堆了拔了出来,头顶与螺帽共舞,直疼的我龇牙咧嘴。
“明天你干嘛?”
揪着我的衣袖缩在角落里,某人的怀中还揣着一个黑压压的布包。
“大兄弟,俺要死了。”
颤抖着缩起肩,他这样说。
“到底怎么了?”
“这个,你看这个。”
黑布森森的包裹层层开启,解开谜题似的,将两方的心锁都抽成了麻花。
他害怕,我骇异。
一个赭红的陶罐,亮摆在黑布缠绕的粗大手掌中,连光晕都透着骇人的讽意。
然后他问我,“大兄弟,你说俺咋办,俺会不会要死了。”
从大掌中接过陶罐,沉甸甸的触觉从手心直渗入了心口。
“明天,”我拉住大个子颤抖的手指,“你先和我说说,你从哪找到的罐子?”
明天五指紧勾,抓的我有些难耐:“从俺家灶头旁边的废木堆里找到的,俺问俺娘,俺娘说这是俺爹的。”
“别人都是供着的,怎么就你家是和杂物放一块的。”
“俺娘说俺爹死的早,也没和她说是啥,就这么放着了。”
我点点头,“你的情况——”
“俺知道,和梁传贵他们一样,都是爹传下来的,俺这次死定了,死定了。”
膝盖沉滞,郝明天几乎用上了身子的所有力气往下坠去,“大兄弟,俺不想死。”
“我知道。”双手撑住半软的庞大身躯,我呐呐到,“我知道。”
月前土屋的那场浴血之灾叫我第一次直面了死亡的可怕,没有地方可以逃,没有人可以搭救,只能看着那个东西扼住自己的生命,等死。
只是,如今另一个人的死亡摆在眼前,我却如何都不能心定神凝。
死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解答。
“明天,你不会死。”
大个子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一张国字脸憋的通红。
“大兄弟?”
话是出了口,却实在没什么可信服的,但是——
“你不会死的,因为——”因为什么?“因为,村长回来了,这村里就数他最大,什么妖魔鬼怪都得怕他。”
信口胡扯,却不知明天可以相信多少。
“真,真的?”
信了!
“真的。”
双手将陶罐紧紧扣在臂弯间,我用肩膀撞撞明天的胸膛,“明天,前些天村长来找过我,说之前的那些事都不作数,真的。”
“那这个呢?”明天指着陶罐。
“这个东西你放我这里,有麻烦也来找我,没啥的。”我扯谎,“明天你啊管着自己就成了。”
“大兄弟你,那你咋办?”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我咧嘴笑,用力捶下心头那点悄悄滩头的迟疑,摆出一副彼人杞人忧天的模样,“哎,你又不是没看见,这几次的事情我都上手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明天摸摸后脑,“也是。可是——”
“那个明天,”我打断他,“不管怎么样,切记,你还是要小心火烛。”
“俺知道,俺想说,俺能不能在这多呆会,俺心里还是害怕。”
大个子搅起骨节分明的指头,看的我实在不忍,“成,你就留这里帮我!”
由是——
原本就狭小的屋子里头硬邦邦的给挤进了两个大男人,无奈何,我一天有额定的工作量,只能就着光阴的流逝埋头苦干。明天也无趣,挺着棒槌似的身子跟在我一侧,就差没能直接粘我屁股上头。
暗自心叹,暗自理顺惴惴难平的思绪,沉淀。
如果这样跟着就能躲过一劫,我倒是乐意奉陪,只是——
生死由谁掌控?
怎么就轮到明天了呢?
“哎——”终于将大个子小胆子送到了晚饭的八仙桌前,我连连谢绝了郝大娘盛情相邀的客气,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用自以为最快的脚程赶回生产队。
11月的乡村,早晚温差大的吓人。而我,实在不愿再经受一次水深火热的病痛历程。
回到小土房子的时候太阳刚刚离开了西站,天顶上还漂浮着一层紫红色的日晕,天地旖旎,直直的照着我台子上三个光色斑驳小坛子。
不,是四个。
将怀里的另一个排排坐,连成一行,大有四大天王的霸道威风。
“你们四个到底什么来头?”
久等回语无声,我自嘲着摇了摇头,居然和个罐子闹起了别扭——失心疯。
“哎——”
滴嗒——一声催响滑过耳畔。
下雨了?
滴嗒——
难道?
猛的坐起身子来,床脚黑黝黝的水洼就此横陈眼前。
水声突起,毒蛇一样,在耳蜗了转悠个不行。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
再抬头,墙上天花板上白白花花的一片,早没了丑恶霉斑的影子。
“摆脱,啥东西都别出来了行不?”
天幕之上,最后一缕光晕消散无踪,月无影,星无形,四周沉溺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黑。
“不怕,我有蜡烛,有蜡烛。”
伸手朝床头摸去,指尖浸没了夜的微凉。手掌在床头游移了半晌,一无所获。不对,应该就在枕头边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三根,是这个星期留下的,怎么会——
手心的温热与冰冷相接,底下,正是那块丢了名讳又不甘寂寞的石头家伙,湿湿凉凉的,阴诡的不行。
滴嗒。
滴嗒。
夜暗中声线凸显清明,听什么都是震耳欲聋的悚然。
有东西想要出来,很想出来。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住的叫嚣,连着那一丝丝的侥幸,被黑暗吞没。
“吱呀——”门扉开启。
“谁?”
“吱呀——”门扉闭合。
“谁?”
抬头直面未知,眼前突然烟火红艳。
“呵呵,怕了?”
瞪大了眼珠子,“村长?”
是村长,抽着烟杆子的村长,抽着烟杆子装神弄鬼的村长。
“年纪轻轻的胆子那么小,”村长拍拍石碑,“啧啧,漏水了啊。改明叫人给你换块好些的。”
我皱起眉头,“村长你找我有事?”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神神鬼鬼来了却又做出一副闲情逸致浑身舒坦的模样,还亏我刚才紧张的差点把自己给抽了过去,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村长抬头瞧我一眼,不答话,悠闲的翻弄起了袖口。
“这——村长。”
“你别急,我想想该怎么和你说?”
“直说。”
“好,”一片光亮燃起,是老人家方才点燃的火烛,“你可是庚寅年出生的?”
“对。”
“我知道了,”拍拍袖子,村长站起身来,“我走了。”
“哎?怎么——”
咧嘴一笑,老人家拉开了满脸的腐竹皮子,“庚寅年的好啊,阳气足。喏,”他指指台上的“四大天王”,“这东西放你这准没事,我年纪大了罩不住,呵呵。”
没事,准没事?
村长这算什么,找个替死鬼更换生辰八字?
“你别用这么哀怨的眼神看我,我自有我的道理。”老头子摸摸鼻子,“放心的收着吧。”
转变突如其来,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神思混乱,胡搅蛮缠。
“村长,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事,我混了。”
“什么事?”
“之前被火——弄的——那些人,还有,这个罐子,到底是——”
“你真想知道?”
“想知道。”
村长点点头,“别吓着啊,这事要赶在好多年前说起了。”
一个冗长的故事开头,总免不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缀诉,我无奈,干脆搬个小板凳伺候着老人家就坐,自己则靠在了滴嗒不止的床沿上。
“那年,山头的邵家娶儿媳妇,新娘子是山那边的,所以过门之前必须得经过村子东边的金银山,邵家是青子的大户人家,娶个儿媳妇当然要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所以啊,那炮仗就从山这头一直放到了山那头,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然后呢?”
“噼里——哦,结果在金银山上,新娘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
“轿子被炮仗燃了,烧的精光。”
我到吸一口冷气,试探着询问,“那人呢?”
“死了。”
“那这四个罐子。”
“其实不是四个,是七个,里面就是些和尚的经文,怕那新娘子魂魄不安所以供起来的,之前就碎了几个了。”
“这新娘子叫什么?”道家不是尽讲究魂归有依嘛,问个名,到时候也可以借机给那冤魂立个碑什么的。
我有些兴致雀雀,等待着村长的答案。
只是——这一问却没了回复的声响。
村长眯着眼睛突然沉默,目光却放在了黑暗无厌的空冥处。
眉间似有闪躲的皱折,沈若川谷。
“村长?”
“村长?”
“我忘记了。”
猛的回神,他说。
“我忘记了。”
第20章:吻
“连人家炮仗怎么个噼里啪啦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会忘了新娘子叫啥?”我摇摇头,“打死我也不相信。”
“念叨什么呢,叽叽咕咕的。”头顶突然一记栗子,直打的我眼冒繁花,“这一堆还留那么多壳,你干啥呢?”
“不正想事呢嘛!”
碓嘴在手,连枷在侧,毋庸置疑,我此时正被嬷嬷师哥扒拉在晒谷场上做牛做马。
“师哥,来来,我和你说个事,”我左右晃脑,眼见谷场上大多数的’黑工‘都正埋头苦干着,急忙一把揪过了师哥,故作神秘,“昨晚上乡长跑我房里来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他让你坐老虎凳插针锯割梳洗灌铅了还是鸩毒了?”师哥不奈的转头看我,偌大的头颅上满是不屑的油光。
“你别老往这方面想行不行?”
师哥点点头,“那行,感情他发金条给你了?”
“啧,算了,乡长就给我讲了个事。说这村子原来烧死过一个新娘子,冤魂不散,啧啧。”我咂咂嘴,“然后我就问乡长你知道那新娘子叫啥不,结果——”
“他说他不知道。”师哥抢先一步。
我惊奇,“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什么乡长的一脸的神神叨叨,保准这样!前些天还跑来摸着我的头顶说我有好命将来一定成材,忽悠的我。”
光看个头顶就能看出这些来?“为什么?”
“他说我的头长的和痰盂神似,忍人所不能忍。”师哥长叹一声,满脸懊恼。
“——”我哑然,为村长这番意味深长又不乏形象的话语感慨不止,“师哥,你觉不觉得乡长这有点问题,”我竖起手指点点太阳穴,“一会老神在在一会又口无遮拦,这都什么人啊。”
“什么人?牛人!人家现在是是中央上下来的,你说话得注意些。”
瘪瘪嘴,总是心里头有十万个不痛快,话语却还是要说的婉转,“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啊对了,师哥啊,”赶忙转移了话题,“我能不能问队里要些新米,”
“怎么,队里的大锅饭吃不饱你?”
“不是!”我连连摆手,“我这不是嘴馋嘛,这时候的米该是特别香吧,就先支我一点,行不?”
“白拿不行!”
“我用工票换还不成?”我怨愤。
“成!”
连着收工的两个小时之后我方才领到了自己劳动之下的两大碗新米,玉珠子似的米粒盛在蓝边瓷碗里,颗颗都是圆润的亮。
只是——赔了我一整天和螺丝铆钉苦中作乐的两大张工票,怎么想心里头还是有些难舍,但只要一念到——
“看你那小样,一定是吃不到好米了,今天就让你开开荤。”
只要一想到那双精透的大眼珠子里露出满足的神情,心里的那些不甘便如同呵出了嘴的热气一样——烟消云散。
“希儿?”我笑着摇头,“还是阿布叫着顺口。”
蹲下身子再起个灶头,之前苦等的两个钟头恰巧错过了工友门熙熙攘攘的晚饭时间,锅碗瓢盆都是一副无人问津的清苦模样,正和了我的心意。
搬个大铁锅子上灶,加水上蒸架,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腊肉干子,然后——就着家里头那独有醇厚的香气,收纳水汽中。
妈说过,冬天就得吃蒸的东西,又有营养又暖身子。
“这下你该乐了吧。”
嬉笑着喃喃的,心也因着夜更即将到来的见面而蠢蠢欢腾。
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的触觉轻轻敲打在心尖上,麻麻痒痒的。
“我这么高兴干什么,”咬牙,“肉给他吃,衣服给他穿,工票还给他用,我有什么好处?”
对啊,我有什么好处,值得高兴吗?
值得?不值得?
“你要是个女孩子到还能做上门的媳妇,啧啧,现在连这点都不行,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我还——”
思绪突然停顿,刀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