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雨停时——上官辰

看着眼前的人，魏丞胤不断地这样问自己，但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四章

那天难得地下了大雨，在这个几乎不下雨的城市。

雨大得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东西给冲刷掉，让人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雨声在脑海里头轰轰作响。

母亲在工厂倒下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夏晏青捧着母亲的照片站在公墓前面，身后没有任何人。父亲这时候还在家里头酩酊大醉不知今夕是何年，更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魂归西天。

大雨不断打在夏晏青的身上，他却好像毫无所觉，因为在他心中下着更大的雨，从未停止。

他讨厌下雨。

但是雨声从来就没有从他的耳里消失过，不管他走到哪里，雨的声音就像是鬼魅一样不断跟着他。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现在的夏晏青不过是个国中生，但他的背却是挺得比谁都要直，神情中流露出他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成熟与无奈。

母亲死的时候他们家甚至拿不出钱来将她下葬，最后是附近的邻居和母亲的同事们把钱凑一凑，才勉强在公墓里头为她安了一个小小的位置。

雨滴不断从他的脸上滑下，却好像没有一滴是从他的眼眶里头流出。他只是清冷地看着，用他的双眼细细描绘碑上的文字。

「晏青……」

张奎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撑起雨伞挡雨。

这个时候的张奎昊已经取得教师执照，正在夏晏青所就读的国中任教。

「回家吧？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的……」伸手轻轻把夏晏青拥进怀里，张奎昊语气里的疼惜不言而喻。

抬头虚弱地朝张奎昊笑了笑，夏晏青敛下眼睛没有让他看见里头的困惑和无助，他只是默默地抓紧张奎昊的衣角，不敢放开。

或许，或许这个人可以为他撑起一方避雨处。夏晏青这样想。

为母亲献上他用仅存的钱买的一只玫瑰，夏晏青任由张奎昊牵着自己的手把他带回家。在这样冰冷大雨之下他所能感觉到的最后一点温暖，就只有从张奎昊的手上传来。

经过自己家的时候他听见父亲又在里头咆哮，因为酒醒了，因为没有酒喝。

夏晏青生平第一次这么怨恨父亲。

恨他从来不关心他和母亲，恨他甚至不为母亲的死掉下一滴眼泪，或是表现出懊悔。

感觉到握在手心的小手在发抖，张奎昊扶着夏晏青的肩把他带进自己的家里头。

「奎昊你回来啦……唉呀晏青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呢？快去把身体擦乾！」张奎昊的母亲殷殷笑着上前，要张奎昊带夏晏青到里头去把身体弄乾。

张奎昊点点头便拉着夏晏青往房间里头走去。

让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张奎昊找来干净的毛巾帮他把湿透的头发给擦乾。

感受头顶传来的轻柔力道，夏晏青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是他用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知道张奎昊是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事所以才对他好。他明明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对这个人倾心。

张奎昊给他的温柔都是他一直以来所缺乏而渴求的，而在不知不觉中，张奎昊的存在在他心中变得极度重要。

「我喜欢你。」

张奎昊的手停下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夏晏青那坚定的双眼告诉他自己并没有听错。

「晏青……」张奎昊面露犹豫和为难。

他不是不喜欢夏晏青，但是在夏晏青所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有他的难处。

张奎昊的母亲——外表看起来虽然正常，但是有轻微的精神耗弱。

在他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外遇而离开他们母子，母亲因此受到非常大的打击，自此之后对于任何有违常伦的事都极为敏感。

理所当然的，变成她唯一依靠的张奎昊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母亲的高度标准限制。

「你要成为堂堂正正的男人，奎昊。不要像你那个不负责的父亲！」这句话是他的母亲最常对他说的话，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

张奎昊完全不敢想像要是他对他的母亲说其实他喜欢男人，他的母亲会有何反应，他也不忍再伤害他的母亲。

直到他遇见了夏晏青，他一直以来所封闭的情感好像有了个宣泄的出口。

他关心他、怜惜他、疼爱他。而在夏晏青向他告白之后他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对夏晏青的怜惜转成了爱。

而现在夏晏青用那饱含着伤心和依赖的眼神看着他，张奎昊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地动摇了。

「老师，我喜欢你。」

对张奎昊说这样子对同性的情感是永远不能见光的，但是当他迎上夏晏青那坦然的目光……张奎昊最终还是把夏晏青给拥进了怀中，没有让外头的母亲听到任何声音。

＊＊＊＊＊＊

凛岳高中一年一度，连续两天的运动会一直都是受众人注目的盛事，不只是本校学生全都引颈企盼，就连他校的学生也都等着要趁这机会进入凛岳高中参观。

而今年最受注目的项目要属凛高篮球校队和他校篮球校队的联谊赛了。

因为两校的篮球队都是国内闻名具有钱力的队伍，因此传言说不只是各体育报的记者会来观赏，甚至有国内外的体育星探会来观赏这场比赛

在接近运动会的前一个礼拜魏丞胤每天都要在学校练习到很晚，教练完全是卯起来训练他们，让队员们每天都几乎要累到虚脱。

今天因为下雨所以练习的场地从室外移到了室内，中场休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直接摊在地上动弹不得，虽然口渴但是没有人有多馀的力气去买水。

「你们今天也要练到很晚吗？」

魏丞胤拼命喘气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让他忙不迭挺直身子。

「这个请你们喝。」夏晏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到球场里，笑着递上一袋冰凉的运动饮料。

魏丞胤什么都还来不及说，众人一阵欢呼就一股脑冲上来把饮料全都瓜分完毕。

「谢、谢谢你。」

暗地瞪了一眼那群欢天喜地的队友们，魏丞胤还是难掩内心的高兴。

「不用客气，可以让我在这里看你们练习我才应该要谢谢你们。」夏晏青一边说一边走到场边坐在椅子上，魏丞胤也赶紧跟着走过去坐下。

「昨天好多客人一直问我你最近怎么没有来，还说没有你在很冷清呢。」

「啊哈哈……最近都没办法去『寅』玩了，我也觉得很无聊呢。」

最近因为频繁的练习，魏丞胤也少去『寅』了。

所谓的『寅』指的就是夏晏青打工的酒吧，魏丞胤是在之后才知道那家酒吧的名字的，自从那次之后他有空时都会去帮夏晏青的忙。

因为不用薪水手脚又勤快，所以店长对于魏丞胤常常出现不但没有意见，反而还欢迎得很。

虽然夏晏青总是说要店长发薪水给他，但是魏丞胤都婉拒了。反正他本来的本意也就不是要打工，而是单纯地想要帮夏晏青忙罢了。

店长好像早就已经看出这一点，所以偶尔会开店和收店时跑得不见人影，让魏丞胤得以和夏晏青两人单独相处。

在工作时面对客人的骚扰夏晏青都会表现出保护他的样子，打烊后两人一起打扫，然后一边说笑一边走着夜路回家。

他一直都不知道仅仅是这样子的相处就可以让自己如此快乐。只是唯一稍嫌美中不足的是有时夏晏青会和他聊有关张奎昊的事。

或许是因为魏丞胤听到夏晏青说他在和老师交往后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吧，夏晏青似乎把他认定为可以谈心的对象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让魏丞胤心里非常不好受，只是他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没办法，你每天都练习到这么晚，应该也没有那个体力了吧。」

「嗯，等到运动会结束应该就可以恢复原状了。对了，你会来看吧？友谊赛。」魏丞胤期待地看着夏晏青，两眼亮晶晶地放着光，像是只等点心吃的大狗。

看着只差没有一条毛茸茸大尾巴在后头晃啊晃的魏丞胤，夏晏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然会啊，这么重要的比赛我怎么会错过呢。」

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夏晏青出乎意料地喜欢看运动比赛，尤其是篮球。所以夏晏青才会总是在窗边看篮球校队的练习，也正是因此魏丞胤才会注意到他，才会……

想着想着魏丞胤就感觉到热气往脸上聚集。

「你的脸好红啊，有这么热吗？」

面对夏晏青的问题魏丞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

「对了，刚才教练说明天就是大赛了，所以今天我们可以早点回去，一起回去吧？」

「好啊。」

一如往常地，夏晏青对他笑了。

魏丞胤望着夏晏青的笑脸发呆。他发现自己似乎再也无法只是单纯地满足于这样的笑容了，他想要更多，更多……

「回防！回防啊！」

「截得好！快回去！」

「阿胤！」

在往前全力奔驰的同时魏丞胤回头准确地接住队友射过来的球，往前大跨两步后闪过对手的防守再往上轻轻一跳托出手上的球——

「进了！」

「干得好啊阿胤！」

「呀～～魏丞胤！」

欢呼声大得像是体育馆有东西爆炸一样，屋顶几乎要被尖叫声给掀掉。

动作粗鲁地擦掉流到眼睛里头的汗，被队友赞赏地用力拍背，魏丞胤脸上却看不到任何高兴的表情，眼神反而是异常地锐利。

在比赛开始之前魏丞胤在校舍里跑来跑去，想要找到夏晏青告诉他比赛就要开始，却怎么样都找不到夏晏青的人。

问了路过的一班的人，魏丞胤找到数学教材的准备室。

门是半掩上的，只露出一条细缝，魏丞胤听到从里头传出细微的说话声音。

「夏……」原本想要出声，但是在发现里头的人是谁之后他就闭上了嘴。

在储藏室里的是夏晏青和张奎昊。虽然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他们聊得很开心。

啊……又来了，那种彷若无人的和谐气氛。

魏丞胤并没有进去，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张奎昊背对着他，所以他只看到夏晏青笑得甜甜的，双颊微微泛红的笑脸。那是在和他相处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露出的表情。

而让魏丞胤的心脏为之重重一震的是接下来的画面。

只见那两个人沉默地对望了一会，然后张奎昊轻轻搂住夏晏青的腰，后者则是露出羞涩的表情。

魏丞胤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脸越来越近——

那是个很轻很轻的吻，却像是要把魏丞胤的心给撕裂一般。

他紧紧揪住左胸口处的衣服，像是逃难一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体育馆里头挤满了人，就连二楼也满满地都是观众，但是他只要随便扫视一会儿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夏晏青的身影。

虽然那时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和夏晏青说到话，但是夏晏青还是准时地来观看比赛了。

明明还是很在意刚刚看到的那件事，但是心里却因为他有来这件事而偷偷感到高兴，魏丞胤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

发现眼神对上夏晏青对他鼓励地笑笑，但是魏丞胤却很快地把眼神移开，他发现现在的自己无法面对夏晏青的双眼。

比赛继续进行下去，魏丞胤想要让自己专注在比赛上面，但是就是忍不住会把注意力分散到夏晏青身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魏丞胤依然敏捷地截下了对方的球，但是才刚要回头冲却被对方一个冲撞给撞得跌倒在地。

「逼逼——」

随着犯规的哨声响起的是观众们愤怒的嘘声，裁判判给魏丞胤一次罚球。

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他的右脚脚踝发出刺痛，让魏丞胤又倒回地上，场上顿时陷入一片嘈杂的喧哗声。

「他受伤了！」站在他旁边的队友大声喊道，医护小组马上便围了上来。

在难忍的刺痛中魏丞胤勉力睁开眼睛，他的周围围满了人群。忽略那道人墙，他的视线四处搜寻着。

他看见夏晏青混在人群中，担心地引颈观察他的情况。

「他不能继续比赛了。」校医在检查完他的伤势之后这么说道，在短短的时间内魏丞胤的脚踝已经发红且高高肿起，足见伤势的严重程度。

「我还要罚球……」

推开校医，魏丞胤忍着脚上的痛楚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

「你不要乱来！随便乱动只会让伤势更严重，你不想以后都没办法打球吧？」

「就是啊，罚球可以让其他人来。比赛也快结束了，你就先下场包扎吧！」

明禹帮着校医阻止他，但是却还是无法压制魏丞胤试图起身的动作，只好向夏晏青投去求救的眼神，不过夏晏青早已经不在他原来的位置上。

「不要勉强了，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不知道何时夏晏青已经挤进人群之中。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明明看起来没有用多少力气却把谁也拦不住的魏丞胤给轻易地压回地上。

魏丞胤没有再挣扎，任由医护人员抬来担架把他送下场。

「居然被送下场……还真是丢脸。」

魏丞胤坐在床上，有些恼怒地看着那被用弹性绷带紧紧缠起来的右脚脚踝。

把扭伤的脚踝包扎好之后魏丞胤就被送到保健室躺着，夏晏青也跟着过去了。

「你说什么傻话？你可是这场比赛里头最亮眼的人哪，大部分的分数都是你拿到的呢。」夏晏青一边说一边拿用毛巾包着的冰块在魏丞胤的伤处上面敷着。

「幸好不是非常严重，校医说好好休养的话一两个星期就会好了。」

保健室里头除了他们俩之外就没有人了，校医处理完他之后就又回到体育馆去待命。

「你今天真的打得很好，要是今天场上真的有星探，他一定会想要挖掘你的。」

犹豫了很久，魏丞胤还是忍不住开口：「那个，我不小心看到了。在比赛开始之前，你和老师在准备室里……」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夏晏青一下子慌了手脚，害羞得脸都红到了脖子处。

「你……你看到了啊……」

面对他羞涩的笑容，魏丞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喜欢老师……」

忍不住问了这个他一直藏在心里头的问题，魏丞胤已经什么都顾不了了。

原本他不想要轻易采取行动，可是越发现他们两个的关系亲密，就越让魏丞胤感到不安。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偷偷希望夏晏青对老师只是一时的憧憬而已，他甚至曾经坏心的希望那两个人会因为张奎昊害怕被辞退而无法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先了解那两个人的所有事情。而另一方面，他也很好奇夏晏青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上张奎昊。

听到魏丞胤的问题，夏晏青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被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然后他才发现夏晏青不是在看他，因为他的眼神变得迷离，好像在回想些什么。

「老师他……是我的邻居，我从小学开始认识他。」

夏晏青的脸上漾出迷离的笑容，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往事，但是同时脸上又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失业了，然后就完全不务正业只知道喝酒。我妈为了生计只好到工厂当长工，我就在家照顾喝得烂醉没办法打理自己生活的老爸。因为生活费几乎都被我爸喝掉了，所以总是有一餐没一餐的，我连学校都很少去……

「后来我遇到老师。他对我很好，总是让我到他家去吃饭，在我爸打我的时候让我到他房间去避难……老师是第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在我妈死的时候也只有他陪着我，他在大雨中为我撑起了伞……」

夏晏青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遥遥望着远方。

明明不是一个人，魏丞胤却觉得夏晏青看起来似乎陷入了无限的孤寂，然后他转过头来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