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张报纸良久,感觉到一股凉意从报纸传到手掌再传遍全身,明明是出着太阳的三月天午后,明明是坐在温暖的室内,却觉得自己身在冰箱冷冻库。
关容允,关容允,关容允……
再也没办法忍耐住自己想要看见想要摸着想要真真切切的确定这个人还好好活着的那迫切渴望,宋洵华依然紧紧抓着那张报纸,另一手抓了车子的钥匙冲出门去,离开红门。
将垃圾从宅子内收集到后院的垃圾集中车,约一天的时间。
外包私人清洁公司来把垃圾收走的频率,约两天的时间。
从那一包一包垃圾中翻出重点讯息,约半天的时间。
到报社刊登讯息,约半天的时间。
报纸从印刷到配报到送达到呈现在那人眼前,约一天的时间。
关容允伸出手指,试图想要掐指算算看利用那则假讣闻将宋洵华成功钓回来救命大约要花多少时间,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病得糊涂还是饿懵了,一只手掌在眼前,那指头怎么看都超过五只。
用力甩了甩手,再看,还是不只五只。
这几天天气暖了点,靠着大量的睡眠、大量的饮用水和从抽屉里翻出来那堆疑似是艾可留下来备用的药品,反正什么药也懒得看,吃就是了,艾可总不可能把老鼠药放在宋洵华的抽屉内吧?吃完就裹着外套搂着枕头睡,就这样昏天暗地地睡了两天两夜也没吃饭洗澡,竟把那烧腾腾的高热给睡走了……
除了小命保住之外,还附带战利品两样:被冷汗湿透了的唯一一件干净外套,空磨到疼痛不已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胃。
有气没力地走下床,拎着一枚枕头推开房门,外面一片漆黑。那几个喽啰到了后来把戏能玩的都玩腻了,懒得来招惹他也懒得招呼他,一群人干脆连楼都不上来,灯也免开了,偶尔有买吃的就放在三楼的餐桌上,至于关容允有没有吃啥时候吃,他们也懒得理,所以关老大能不能吃到新鲜的食物,也全凭运气。刚好吃到才放没多久的饭,只要不要太难吃他也尽量忍耐不挑剔,但常常是打开饭盒里头的食物都酸臭了,看得见吃不着,只好把食物拿去回收,继续回房间饿肚子。
不过在经过大病一场大烧一回后,关容允发现他像来过度敏感的神经似乎变迟钝了点,在黑漆漆的楼梯口不小心撞了一下膝盖也只是站在那小痛一分钟,穿着仅存的干净短T在入夜的微凉温度下也只是微微缩瑟几下,就连打开餐桌上那纸便当盒,竟也闻不出到底这饭新鲜不新鲜……
突然觉得自己手中拎着那枚为了要让屁股坐得舒服点的枕头有点多余……不过既然都拿下来了,他还是将那枕头铺在木头椅面上,坐在餐桌前拆了竹筷低头吃起那盒炒饭。
约末吃了半盒之后,肠胃突然绞痛了起来……这回食运不佳,感觉那绞痛的程度搞不好自己刚吃入肚子的那些饭都长虫了……豪宅好就好在连餐厅旁都设置有洗手间,关容允推开饭盒放下筷子,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洗手间关上门。
之后就在里头耗了整整一个小时,等他再一次推开门时,那脸色比一个小时前更为惨白,脚步比一个小时前更飘匆,一屁股往铺有软绵绵枕头的椅子重重坐下,在心中还没庆幸完自己这枕头带得好呀同时哀叹自己躲得了高烧病死却躲不过拉肚子拉死时,人往餐桌上一趴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晚间九点,当宋洵华推开宅子大门风风火火地直接冲上四楼推开房间门打开房间灯时,看到空空无人也无棉被也无床单甚至双人枕头还少了一颗那景象,那张漂亮的脸蛋扭曲得仿佛带上了一张鬼面具,还穿着保暖外套的身体抖得比前述穿着单薄短T的关容允还严重,那张还握在手上的报纸被紧抓不放的手掐得稀巴烂。
我家老大哪去了?
死了?真的死了?那尸体呢?床单呢?棉被呢?枕头呢?
宋洵华弯下身抖着手抚摸着那空空荡荡的床垫,浑身冰冷。
关容允,你竟然连死了都不要我,连死了都要逃我逃得远远的,什么都不留给我,尸体不留给我,连一丝温度也不留给我。
「帮……帮主,您您……您回来了?」负责守夜的小喽啰发现了宅子大门敞开着,连忙奔上四楼查看,却被房间内宋洵华那看来颇为诡异的行为和非常吓人的表情给惊得说话结巴。
「……」宋洵华转头望向他,微微颤抖的两片粉色唇瓣艰难地开阖了几下,却只发出微弱听不清楚的声音。
「帮主?」小喽啰连忙靠近了些想听清楚他老板的指令,却在下一秒被一把枪指着。
「还……给……我……」
「帮……帮主……饶命……」
「把我的关容允还给我!」
宋洵华像是失了心般凄厉地叫着,扳机一扣,子弹穿过眼眶,可怜男人的眼珠子登时爆裂,血花溅上了宋洵华白皙的脸颊和颈子,为那绝色的姿容更添增了几分凄厉,几分妖异。
跨过趴在地上后脑开了一个碗大洞口的尸体,宋洵华往楼下走去。
他不相信!
不相信他连一点点都要不到!
就是那人死了,他也要将他的尸体紧紧搂着,哪怕只剩下枯骨残骸!尸体没了,他也要将那人的灵魂揣在手中,哪怕只剩下一缕一丝!
他就是不相信他付出了所有,付出了一切,却连那一点点一点点都要不到!
一脸血的宋洵华走下楼梯,一路见佛杀佛见鬼杀鬼,又一连毙了两名手下,不问理由不分对象连让对方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光是挡在他面前妨碍到他找他家关老大这点,就足以碎尸万段。
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他的耳中只剩下那三个字不停的回荡着:
关容允,关容允,关容允。
直到下了三楼推开饭厅的门,按开的灯的那一刻,在脑子里喧嚣的声音才逐渐平息,脸上那厉鬼般的恐怖线条才一点一点地软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到几近悲伤的表情。
他找到了,他最爱的老大。
轻轻地将手中的枪和报纸放在桌上,轻轻地走向他身旁,轻轻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拨开覆盖在他脸上的发,轻轻地抚摸着他那凉冷的脸颊,轻轻地用指头将他嘴角边那颗饭粒给沾掉。
那嶙峋的背脊和肩膀在薄薄的短T下规律而缓慢地起伏着,太过消瘦的身型撑不住那件原本就属于身材高挑的宋洵华的衣物,侧趴在桌上的姿势让一大片肩颈从衣服的圆领露了出来,那明显深刻的颈窝和露在短袖外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看得宋洵华眼睛发酸疼痛。
脱下身上的外套包覆在关容允的身上,将那轻得只剩下骨骼重量的身体横抱起时,瞥见了都已经夹了晒衣夹还整个快滑落到骨盆的宽松裤头,以及椅子上放着的那颗枕头。
这一刻,宋洵华觉得他的脑袋这些年来再没比这一刻更清醒,他的心脏再没比这一刻更疼痛。
原来后悔是真的可以化作有形,千斤万吨的巨槌,插满利刃的刀子和滚烫的热油,一样一样轮番上阵凌虐着他的内在,那疼痛,竟是比那句困扰着他多年的「生死不论」,有过而不及。
将关容允抱回了房间,一脚将房内的尸体踢出门外,小心翼翼地将抱在怀中的人放在床上。想找件被子却找遍了整间房间都找不到,想去浴室汲点热水来暖暖关容允那双冷冷的手,一进浴室却连热水器都找不着,只见泡了一整个浴缸未洗的衣物。
宋洵华本来就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再藉由这些零星线索,关老大这两个月的处境,在宋洵华脑袋中上演重现,是比原来的悲惨还要惨个五倍的画面,简直一个惨绝人寰。
又气又悔又痛又怨,种种情绪压得宋洵华快喘不过气,明明已经将那尸体踢出去了,也用冷水抹了抹自己满脸的血,但那浓重的血腥味却弥漫在鼻腔、在整个身体中,让原本清晰的思绪又混乱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毛病。
他知道一旦脑袋脱离了他的掌控,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混乱的感觉却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越扯越纠结,越是想冷静越是满脑的吵杂噪音。
在那混乱的思绪中,他只抓到一个线索,就是他绝对不要再离开那个人。
空着手走出浴室,走向了那个人。
「老大,老大。」轻轻摇着因为疲累和饥饿睡得迷迷糊糊的关容允。
这场景,熟悉得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
对了,就在几个月前,在那地下室的牢房中,他带着伤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唤醒了昏睡的关容允,唤来了让他心碎的回应。
不想要再听到你那残忍的言语……
宋洵华下意识地用双手摀住耳朵,装满恐惧的双眼正好对上了缓缓张开的那双深黑眼睛。
「……」
他一定是还在作梦吧?不然眼前宋洵华那张从来就美艳骄傲宛如凤凰的脸上,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的脸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惊吓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关容允双手一伸,捏住了眼前那张脸的双颊,用力捏揉着,想说既然是梦捏了不痛。宋洵华的脸皮意义上很厚但型体上却是薄嫩软Q,被这用力一捏哪里不痛?痛得他眼泪都要掉出来却又不敢放开摀住耳朵的双手去推开关容允的手。
不捏还好这一捏是越捏越饿,那软滑的粉嫩的弹性超好的手感,让关容允干涩的喉咙咕噜地咽了一口口水。
「操!你给我放开!」再受不了脸皮快被捏下来眼泪快要飙出来的疼痛,宋洵华大吼一声挥开关容允的手,却在自己手腕触碰到关容允那瘦干巴的手腕而微微发疼时,又是一阵椎心的悔意。
「痛吗……?」
轻轻握着关容允的手腕,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摩娑着那摸起来又冷又硬简直不像活人身上的腕骨。
「不痛,只是……」
「什么?」忘了方才被他一枪打死的小喽啰的前车之鉴,宋洵华连忙把自己的脸靠过去想要听清楚关容允那句说得模糊不清的话。
「好饿。」
「啊?」
「……」关老大没再说话,嘴巴一张,往快贴到他脸上那张软滑粉嫩弹性超好的脸蛋上咬下去。
「操!」宋洵华惨叫着跳开,脸上那块肉也差点没被咬掉,这下眼泪是真的飙出来了,脾气也一起飙出来,捂着脸颊一串恶语连带着飙出来:
「我操,关容允!你竟然生吃老子!我是人耶,不是鸡鸭鱼肉猪牛狗喵耶!你吃我吃够够!吃免钱啊!我告诉你,我有狂牛……狂人病!你不加热不烹煮你就吃啊你吃啊吃死你啊!吃了你脑袋变海绵宝宝看你还耍坏心!怎么不吃你自己啊你这死没良心的饿死鬼……」
话说到一半,又后悔了。看看关容允那一身骨头,就真要他自己吃自己他能往哪里下口啊?之前好不容易帮他养的那些些肉,现在不但全没还倒贴,皮真的都倒贴在骨头上啦!而自己还骂他饿死鬼……那几个王八蛋到底是怎么饲养他家的关老大的?难道都没给他吃饭?怎么他那风流潇洒英俊可爱英明神武(?)的老大,被养成一个这么难看的带皮骷髅还兼有吃人僵尸的特征!?
「你等一下。」
宋洵华跳下床,快步走向三楼去,沿路还顺便狠狠附送那三具尸体几脚,直奔厨房。
关容允转身抱住仅剩的那颗枕头,把脸埋在枕头中闷闷地无声地笑着。
他再怎么饿昏头也没可能昏到要吃人的境界。
那一口,一来是真的饿了,当下有强烈的咀嚼欲望需要满足。
二来是宋洵华那惊惧不安的表情,看得他没由来地胃部抽痛,十分难受。
三来,宋洵华给他请来这五煞把他整得一条命剩半条,虽非出自本意但他关容允的悲剧就是因此造成了,那累积了两个月的怨总得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在道上谁不知道关老大那般阴险记恨又刻薄无良,宁可我负他人不可他人负我的性子……
然而当他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的枪声,一个不好的预感在脑袋炸开,连忙跳下床却因脚软而摔了一跤,双手正好贴在地面上那一滩血迹中。
视线沿着那滩血,和地上的血痕,最后停留在房门口那具脑袋开了花的尸体上。
「他病得很重,也病很久了。」
艾可那句话在他脑海中闪了过去。
关容允从那滩血中爬坐起来,低头望着自己双手沾满的鲜血,抽痛的胃肠又多抽了几下,疼得他站起身却直不起腰来。
那强烈刺鼻的腥味,好像又将他暂时迟钝了的神经觉刺激活跃了起来……
他是招来了救星?还是招来了什么……
宋洵华是个会把冰箱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妥善整理的人,依照食物种类如蔬菜水果奶蛋豆鱼,或依照用途如吃的喝的用的,甚至是食物保存时效长度和新鲜度,然后整齐而规律地排列堆迭,使冰箱空间的利用率达到最高,也使找东西的效率达到最高。
他喜欢让冰箱满满的,这样他就可以依照当天的天气和情绪和气氛,帮他家老大准备不同的餐点,天气凉点就熬个热腾腾的汤,烧几道温补的菜色好补补他家老大总是在天冷时手脚冰冷的老毛病。天气热点就做些清爽的凉拌小菜或风味小点心,让胃口不好的老大可以多吃些。水果点心饮料更是没一样不考虑着他家老大的喜好和健康。
家有冰箱如有一宝,所有家电里面宋洵华最爱的就是冰箱了,而且越大越好,越多层越好。
于是当宋洵华急急忙忙想给他那瘦得让他心疼的老大煮些什么,打开冰箱却发现冰箱整个是空的时,那心中的惶恐和愕然,轰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吵杂的声音再一次汹涌而出,充斥在他的脑袋中,充斥在眼前空荡荡的冰箱内,也充斥在整间厨房里。
不死心地把冰箱每一个门都打开再检查一次,那冰箱的确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拿来当作食物的东西。
宋洵华关上冰箱门,用手揉着眼睛,眼睛刺痛又酸涩,眼眶中温热的液体被这么用力揉着揉着给揉了整只手都是。
第一次被允许在关容允家下厨,打开他家的冰箱,就是这空空荡荡的画面。
「老大,你这冰箱是摆饰品吗?怎么半点东西都没有啊……」
关容允是怎么回答他的?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他家老大到底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记得关容允那冷冷淡淡的表情,记得他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但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冷情无良的话?所以就算他现在脑袋一片混乱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句话的内容,却仍然依稀地记得那是一句令他想要掉眼泪的话?
一定是的,一定是一句让他伤心的话。
关容允那张嘴,讲过太多让他伤心的话,而此刻那些话一句句穿插在他脑海里的那团噪音中,清晰又模糊,像是很遥远了又仿佛正在发生,一句话一把刀,三不五时穿出那团噪音中刺他一下,砍他一刀。
眼眶也不知道是被手揉的太用力还是因为眼泪整圈红红,他走出厨房,看见桌上那盒没吃完的炒饭,一打开,一股腐败的酸臭味扑鼻而来,拿起夹在饭盒上的竹筷子翻搅了一两下,那饭粒都牵丝了,一整个感觉像是纳豆那样黏黏滑滑的,饭跟饭之间还有些毛茸茸的黑色小点点。这盒炒饭……看起来没有十天也有一个礼拜了吧?这是老大七八天前吃过的食物?那老大呢?
艰难地将视线从那盒拔丝毛毛炒饭移开,好死不死刚好瞟见桌子上那张皱巴巴的报纸。
他乱糟糟的脑袋终于拨云见雾,好像看清楚了一个事实,然后随即又陷入了极端的混乱痛苦中。
就像即将溺死之人,好不容易将头探出水面吸了口气,却沉得更深,逃不了灭顶的命运。
关容允死了?关容允死了?
摸鱼去买宵夜啤酒回来的四号和五号小弟,先在楼梯看到同伴惨死的尸体,以为关容允造反了,结果一踏入饭厅,却意外看到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