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出书版) BY 陈小杯

作者:  录入:09-23

关容允伸手往旁一摸,又是浴缸……虽然这个浴缸似乎不是先前地下室那个石制的池子,但哪个装了水的浴缸浴池不是滑不溜秋的?他立刻将手缩回,慌慌张张地扯住了宋洵华的衣服,双手紧紧勾住他的颈子……那缸内的水深根本还不及半人高,但迷迷糊糊中只想要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得不想办法找个东西抓着,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他也只能紧紧抓着不放。

宋洵华也没推开他,将身子俯得更低,让关容允的脸贴靠在他的颈窝,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湿淋淋的头发,温柔地安抚着他慌乱不安的情绪。

「……」

确定了自己没有立即淹死的危机后,关容允才慢慢地将身子抽离开宋洵华的怀抱,放开双手,望着站在浴缸外的宋洵华,一阵怔神……

「啊,都湿了……」宋洵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方才关容允那样依偎,把水沾得他的颈子脸颊和上衣全都是水。

「……你在干嘛?」看着宋洵华开始脱上衣,关容允终于忍不住他的狐疑问道。

「把湿衣服脱掉啊。」

「我是说,你在这做什么?」还有,我在这满满一浴缸的水里又是做什么?难不成,这小子玩了那一次水中窒息式性爱,从此便玩上瘾?一想到那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闷绝感,那毫无情欲可言的单方面侵犯,关容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帮你洗澡。」

宋洵华摇了摇一直挂在他手腕上的毛巾示意,然后也不征询关容允的意见,把自己脱个精光后一脚就跨进浴缸,幸好这浴缸还算豪华,宽敞舒适的空间在容了两个男人之后,还能给一脸警戒的关容允留个一些些的空间往后退,和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洗澡?」关容允这才发现浸泡着自己周身的水,并非之前那寒飕飕的冷水,水是温的,带着令人感到放松的热度,水面上一层蒸气氤氲,难怪他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再看看宋洵华,从他的神色,实在看不出他现在到底是处于什么模式,不像是脾气暴躁且忘了自己的那个宋洵华,不像是被困在悲惨回忆中的宋洵华,而那平和友善的表情,更不像是那个被王唯冬给附身了的宋洵华……

「你发烧了,洗个澡应该会比较舒服一点吧?而且你身上都是汗,还有血,然后又吐过……那样身上的伤口没弄干净,感染发炎怎么会好?我先说了不是我想把你偷洗的啊,我叫你叫了很多次你都不醒,说真的你也实在太能睡了,我把你从楼下给抱到楼上,又偷灌了你一次药,还给你抹脸洗头的,你完全都没醒来耶!你到底是多累啊?我还没看过能够睡得比死猪还死的人耶……」

「……」好说好说,那都是您的功劳啊……

「来吧,还没洗完呢……」说着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挪了点,殷勤地抓着毛巾就想帮关容允擦身体。

「我自己能……」关容允还是拼命地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只能把背脊贴在浴缸的边缘,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宋洵华,就怕他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本来,身体完完好好时他就不觉得自己是宋洵华的对手,况且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和宋洵华对峙过,更不要说现在又病又痛的,虽然经过休息和这一池热水的舒缓是比先前好了很多,但四肢乏力头重脚轻的情况下,要真的宋洵华又想拿他来发作,大概也只能任凭他去了。

可是既然下定决心要烂活着不想死,就算是无谓的挣扎也是要做个意思意思……

「欸,你不用害怕,我又不会伤害你。我们现在很安全喔,那个人不在,你放心。」

「谁不在?」

「呃……就……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那个人是这的老大,是姓宋……不对,又好像是姓关……唉呦,我忘了啦,反正他把你伤得这么厉害,又把我给困在这,超坏的啦!不过你不必担心,他现在不在,呐,先帮你把身体洗干净,我才能帮你擦药啊。」

「……请问,宋洵华呢?」

「谁?」

「宋洵华。」

本来,关容允是想问「你现在是正常的宋洵华还是不正常的宋洵华」,可是这么问似乎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道德,好像摆明了就是指着人问你现在是疯不疯……

「宋洵华?我不认识耶。」宋洵华摇摇头,看他的表情和语气,似乎是真的「不认识」,不像是在耍什么暗招,也不像在说谎……

那,这个不认识宋洵华也不认识自己的宋洵华,一点敌意也没有反而善良体贴的宋洵华,又是从哪生出来的?

关容允回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刚加入了黑社会,什么都不了解也什么尚未涉入,单纯又认真,没有阴影没有心机,总是笑得开朗迷人的十八岁男孩子。

如果人也像电脑产品那样可以重灌、重新设定,是不是所有的疼痛伤悲、所有的怨恨,都可以一笔勾销?

可是,恨没了,怨没了,什么都没有了,那……爱还存在吗?

想到这,关容允没由来得一阵惶恐,望着宋洵华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睁得老大,舌头像是打了死结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几近脆弱与无助……

如果……如果……

如果有一天,宋洵华不再对他执着,如果有一天,那一份情爱不存在了,那自己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他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这条路或许走得坎坷,但至少它是一条路,通往一个目的地。但有没有可能某一天,那条路突然从中间崩裂开来,路面完全消失了,无论是往前或往回,都没路了,只剩下一个点,只能容他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那的点,四面八方,全是看不见底的深崖……

他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跳下去粉身碎骨,一个就是站在原地孤独地风干死去。

那么,跳是不跳?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没考虑过会有那么一天。因此当关容允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时,他除了不知所措和恐慌外,那平常总是工于心计、计算再计算的脑袋,竟完全停摆,一片空白。

看关容允那模样,宋洵华也不知怎地就觉得心揪揪的,心脏像被谁给一把揪住了……

他忘了眼前这男人在过去是如何坚强得近乎冷漠,不知道为何这个男人会走到如此困顿之境,他只知道这个男人像是踩在薄冰上那样巍巍颤颤地走着。

他见到了,见到了那薄冰上无数的裂缝,从那个人的脚下延伸出去,也许下一刻,就是崩裂。

可这人,却只能巍巍颤颤地站在那望着他,无言又孤立……

一定要抓住他啊!!

不能让这个男人跌落到任何地方去,不可以,他不允许!宋洵华无法忍受就这样放着他,就这样看着他消逝……他一定要抓住他,紧紧的……

「你吃了很多的苦吧……」将手中那条毛巾拧干后摊开,伸向关容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轻轻地擦式着沾在他脸上的的水珠子。额头、眉毛、眼角、鼻梁、脸颊、颈子……像是母亲为刚出生的稚嫩婴孩第一次洗澡那样,谨慎而小心,也像是家属为死去的挚爱亲人做最后的净身那样,依恋又难舍,温柔的语调清婉的音质,像是唱着令人安心的曲,轻轻缓缓地诉说道:

「一路走来,真的辛苦你了……你别害怕,我会陪你。接下来,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不好?」

「……」关容允依然是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双唇紧抿得发白,那双向来都深沉收敛的黑色眸子,那古井之水不再平静无波,翻涌着回荡着,仿佛随时都要溃决崩坏……

他的肩膀抖得很厉害……应该说他整个人都抖得很厉害,虽然看得出来他极力地克制着,但仅一条薄薄毛巾之隔,宋洵华又怎么会感受不到那传至他指尖的颤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像方才那样将这个人紧搂着安抚,但关容允突然手一挥,非常用力且坚决地挥开了他的手。

不苦,一点也不苦,一点也不觉得苦……可那深深的怨,浓浓的恨,却让他怎么也克制不了那浑身的颤抖。

宋洵华,这些年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怨恨?

能够相遇,能够被爱上,能够爱上,的确让人感到由衷地感到幸运。可如果这些真的是一份礼物,是一种被赐与的眷顾,那又为什么薄脆得像片玻璃,随时都可能碎裂崩解?为什么虚幻得宛如泡泡,连握在手中都握不成?

他关容允的确是不懂得如何好好的爱人,他不否认自己自私,可宋洵华你呢?

说什么「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讲什么「爱就是牺牲奉献一切包括生命」,但有没有想过,那对一个努力的想要维持想要延续这一份感情的人而言,这样子的爱有多残忍多令人怨恨?

不管他怎么挡,宋洵华总是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跑到他的身前迎向子弹,不管他怎么劝,宋洵华对自己的生命永远都不珍惜,不管他怎么竭尽心力地和死神打交道抢这一条生命,但那该死的宋洵华,却自以为是地主动往死神的怀抱投入。

那样子奋不顾身置生死于度外的爱,让关容允越来越感到恐慌,越来越察觉到自己的无能,每一次当双手沾染上了宋洵华的鲜血时,那强烈的心痛和舍不得,是摊在表面的感觉,而在阴影深处的另一面,他怨恨又懊恼得几乎想用自己血淋淋的双手把这个他爱极了的浑帐给亲手掐死!

没错,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受不了而把宋洵华杀掉……

那样的念头他不是没有过啊,他拼命的想,绞尽脑汁的想,有什么方法,才能避免失去?

当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时,就不会再有失去。

他的敌人很多,帮外无数,在帮内也暗藏杀机,宋洵华那坦荡荡毫不保留的情爱,几乎等于是在告诏着那些敌人「快来杀死我吧」!藏不了,防不胜防,关容允每天都觉得日子过得非常辛苦难熬……与其这么惶恐的等待着哪天突如其来的失去,他不如干脆在那之前就亲手杀了他……

他好几次几乎是差点要这么做了,但每一次对上了宋洵华那充满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那啰嗦巴咂却总是处处体贴处处为他着想的言语,他的笑容他的神情,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牵萦着自己的魂魄,太过喜欢太多依恋,宋洵华几乎是他身体的一部份,他又怎么舍得将他给杀死?怎么舍得看到他断气?怎么可能忍受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在这样充满了矛盾与痛苦的情爱中,他的心神几乎被撕裂,于是,最后他选择了这条路。

他选择将自己的心头肉,割下来埋入了污泥中,任凭他蒙尘肮脏,任凭他腐败长蛆……

接着,关容允没有一天不将自己当作两头蜡烛去狂烧着,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势力巩固起来,将那些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异议份子给铲除,同时还得花心思在红门这,安插卧底去帮着宋洵华吃下这红门爬上帮主的位子,制造机会让他壮大红门,将青帮内最得力最干练的保镳和枪手们随时暗中保护着这个树大招风又爱惹事的新任红门帮主,帮着他避开那一次次的灾厄,渡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爬到了今天这个在道上能够同他并驾齐驱的地位……

在道上有许多人,私底下说他冷酷无情,为了私利不顾义气,连自己的心腹都可以拿去出卖利用。而宋洵华,那憎恨那不甘心和几近疯狂的报复心,恨他背叛恨他绝情,处处在帮派的斗争上处处心积虑地想要整垮他……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接收下来,他可以做到概括承受,无动于衷。

但藏在心中的思念,比他想象得还难熬,刻骨得让他没有一天好过。他尽量避免接触任何和宋洵华有关的事物,避开那些会让他联想到这个人的一切,当他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下去时,他就不可以动摇。于是四年来,他不敢再吃早餐,那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不敢再踏入那间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内,哪怕是一步都足以让他怀念得无法抽身,他连寒流来袭时给自己准备一条够暖的大棉被都不敢,太过温暖的包裹,太过柔软的触感,都会提醒他那些出自于宋洵华的温柔和体贴,提醒他失去了些什么。

身体的健康在这么内忧外患的反复挤压,一日度一日,每况愈下。

这几年来病得最重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他忘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细雨虽绵但打在身子上冷得像一根根冰针的刺痛,他忘记了为什么他会在那个地方,在他们过去住的那栋大楼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后起,在那站了多久,当他回神过来时,他就已经站在那,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

那一次的受寒,让他整个健康兵败如山倒,缠绵病榻数个月,甚至连帮内的医生都暗中告诉他的职务代理人,青帮恐怕是该准备改朝换代了……

可是不行啊,他要真这么倒了,那洵华呢?谁去接他回家?谁来完成这一切?

他撑过来了。包括来到这栋宅子后的一切,直到今天,那些加起来总和远远大于他这一辈子所受过的皮肉伤痛,来自于他所爱的人所加诸,各式各样的不堪折磨,好几次在死亡边缘的徘徊,明明是靠近的两个人却隔着层层山的疏离……

不苦,这些都不算苦。只要有所凭借有所依靠,他一点也不觉得苦。

但如果那些凭借和依靠全没了呢……?

除了无限的恐惧之外,他开始感到怨恨了。

怨,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把宋洵华给杀了呢?恨,恨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想当他心上人的男人,为何就从来没真正的进到他的内心去,去同理一下他的感受?为何明明如此温柔体贴,却无法体贴他那一份患得患失的情爱?为何非得逼着他走上了这一步?

又一次挥开了宋洵华想要安抚他的手,因为挥得坚决,使劲全力,「啪」得一声把宋洵华的手臂拍得又痛又麻。

凭什么我要在你面前展现我的软弱?凭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努力再努力而筑起的坚墙,要因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那几句话而瓦解?

宋洵华不生气也不死心,尽管手臂被甩得红通通,他还是一再一再不放弃地将手伸向那个发着抖的身躯,最后他干脆双手并用,仗着自己气力充足而对方病号一只,一把抓住关容允的手腕不让他再挣脱,一使劲将他整个人拖往自己的身前。

俯着脸用嘴唇很轻地碰了碰关容允的嘴角,因为那双唇上已经布满了太多的伤口,他舍不得再弄痛他……温温软软的双唇在那凉冷的脸颊上啄着,一派宠溺,无限温柔。

「为什么?」察觉握在手中的那双手渐渐地不再抗拒,宋洵华才将那双手放开,用温暖的掌心贴上了关容允的脸颊,眼神专注而认真,仔仔细细地读着那张脸而不漏掉任何一处,隔了好一会,才叹息地说道: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

「……」关容允凝望着他,双唇微微哆嗦着,欲言又止,却始终沉默着,半个字也没说出口。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

这么一句话,这像是一句问句,但其实根本是一句表态句。在过去,宋洵华老用这句话,来向世界昭告他那坦荡荡赤裸裸的情意,那一份藏不住的心思,肉麻却又真挚,执着得可爱。

离开了青帮之后,宋洵华也老用这句话来自问,为什么我还是那样的喜欢他……讽刺自己嘲笑自己,这句话是将他推入地狱的根源,这句话让他看清楚自己最悲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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