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锵
锵锵锵锵
到底有完没完啊……
关容允极不愿意地睁开眼睛,只是眼前一片黑暗,他怀疑他真的把眼睛睁开了还是只是想象中把眼睛睁开了……他只好又闭上眼睛,隔了十秒后,再一次把眼睛睁开。
眼前的影像非常模糊,只分辨得出微弱的光影,四肢的感觉也颇为麻木,想尝试着动动手指脚趾,但极度的疲惫让他根本连动都不想动,也没那个力气动。
才睁了没几秒钟的眼皮又逐渐沈重了起来,要不是耳边那个金属的敲击声实在是太吵太扰人,他甚至觉得这么浓重的疲倦感恐怕是睡个一生一世,直接睡到棺材里都不想要醒来……
锵锵
锵锵锵
还敲……而且,似乎在那刺耳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人的声音,在叫着什么,内容却听得不真切,他不会还在水里吧……要不然为什么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到呢?
还是说……他死了?
死在那个石制的浴池中?尸身还泡在一池浅浅的水里?
那宋洵华呢?
一想到宋洵华这三个字,想到这个人,心头隐隐地疼了起来,而那疼痛就像种子,快速的发芽成长,枝叶向外扩长,根结向下蔓延,没多久他便感到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疼了起来。
痛觉是活着的象征,所以他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关容允是个生在黑社会长在黑社会的人,对他来说,「刑求」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每个帮内都有刑堂,甚至每一个堂口都有属于自己的刑求单位,以及负责刑求的专门职人。刑求的过程,他看得多了,而刑求的伎俩,也不过就那些老招,顶多搭配组合成不同套餐,基本上人体就那样的构造,能够让人感受到痛苦跟伤害的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推陈出新的。
在那些过程的执行或观看中,他发现,有些人看似壮硕,魁梧得像头熊,可不小心磕个几下揍个几回,就一命呜呼了。但有些人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小鸡小鸟胳膊身骨,都被折磨到脱了人型却还能撑吊着一口气。
原来人啊,除了早死晚死好死惨死之外,还有容易死和不容易死之分……其实也说不上来那些不容易死的人到底是骨气,还是硬气。可仔细推敲,也许根本什么也不是,也不过就是运气吧……
不容易死的人,运气,就是背了那么一点……
而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也是那种不怎么容易死的人呢。以他这副常年都处于病痛中的身骨,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恐怕风中残烛也是一吹就熄了吧。他这条命……但没想到自己可以在生死关头滚过来滚过去,却还没被收了回去。
可他一点也不觉的背……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从来就并不是他的人生哲学,至少在认识宋洵华之前,关容允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活长活短有什么差别,他的出生也不是他所选择的,他的人生也不是他所冀望的,于是死亡,也不是什么有讨论价值的事情。
可是在遇上了他之后,在爱上了他之后……只要活着,就有那么点希望和冀望,而那些希望和冀望,是他想要给宋洵华的,更是宋洵华带给他的。
就算只是梦想,但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做梦的权力。
锵锵锵的声音还在那吵着,而意识稍微清明了一些的关容允,也逐渐听清楚了夹杂在金属噪音中那有些急切的人声是在叫什么内容……
「关容允!关容允!」
艾可是个颇为从容冷静的人,一个对自己的医术自信又自豪的医生,除了碰到宋洵华的事情之外,他很少会有急切的表现。会让他用这种声音叫着,关容允猜想自己现在的状况看起来八九不离十恐怕是和濒死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既然不想死,那就想办法多争一点活下去的本钱吧……关容允再一次睁开眼睛,叹了半口气,因为他也只剩那么半口气苟延残喘着了,高烧和受创的肺部让他感觉呼吸非常的不顺畅,每一口气都像是透过一条极细极细的管子中去吸来的,又紧又卡又使不上力,像是怎么也无法用空气把肺给填满。
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地将将脸转向了声音的来源。这个方向的光源强了点,因此视线里那些模糊的影像也逐渐有了点梗概。
一条一条的铁栏杆,将视线切成了好几等份,而一个人影和栏杆重迭,用关容允不怎么灵光的视觉去看,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人影在前栏杆在后,还是栏杆在前人影在后……不过这一条条的铁栏杆关容允倒是不陌生,这个铁牢,地下室众多密室的其中一间。
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为了把宋洵华给引回来好好养伤,他和艾可,没有任何的商量没有任何的预设却有着莫名的默契,两个人合演了一出戏码,似真似假,或许真或许假,没人在乎真假,但确实把宋洵华给唤回来了……
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宋洵华紧紧地抓着他,苦苦地哀求着他,求他带他走,求他别离开……
从来我就不曾离开过,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但却不是现在……
「还活着的话应一声吧!喂!」
「……」关容允没有回应他,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连应一声都嫌浪费力气。
他慢慢地缩了缩身子,以极缓的速度动了动几下麻痹的四肢好确定自己的手和脚都还健在,然后非常吃力地侧翻过身,用手掌支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摇摇摆摆巍巍颤颤地坐起了身。
疯疯癫癫的宋洵华也不知哪来的好心,还知道要在他身上裹着一条布给他遮羞,只是那条看起来不像浴巾也不像被单的布推测恐怕是专门用来裹尸体用的便宜粗货……连这种东西都随手可拾,看来在过去在这间宅子这层阴森的地下室中,王唯冬真的是虐杀无数……
白色的粗布上沾染了地板上的尘土和关容允身上的血污,看起来脏脏褐褐的更有裹尸布的格调,至于能不能遮的了什么羞,看来效果是不大,毕竟关容允活人一只,腿手也都还算修长,一双腿遮不住就只能露在布的外头……而方才那样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时,就让那条本来裹在他身上的布整个从肩颈滑到了腰间,让腰部以上的身躯整个赤裸裸地暴露在湿冷空气中,虽然他也试图想要用手将布重新揽上来裹好,但发着抖软弱无力的手怎么弄都没办法把那条布给摆平,最后他干脆放弃不弄,就让那布随意地披在那,聊胜于无。
艾可看着关容允那一身的伤口倒是有些心惊……睡个觉起床发现两只老大都不见踪影,而起居室乱得像是遭过小偷似的,最恐怖的是那一地血迹……
沿着血迹找到了地下室去,只见到被锁在铁牢里的关容允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是生是死也无法确定,担心宋洵华会做出什么傻事,艾可像只没头苍蝇般急忙在整间宅子钻来钻去,最后在关容允平日使用的四楼房间找到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宋洵华……
确定了他家宋老大毫发无伤平安健全只是浑身湿透和极度疲累后,艾可才分得出心神回到地下室去关照另一个老大的死活。
从那微弱的呼吸声,艾可判断这家伙应该是还活着,只是关容允整个身子都缩在那块白布中,面又朝内,根本看不清楚他是伤在何处。但光是起居室那些血迹,还有白布上斑斑点点的血渍,艾可不觉得这个关容允只是和宋洵华一样在睡觉补眠而已。
铁牢的门是用密码设定的,密码已被宋洵华给更改过了,艾可没办法开启,只能隔着铁栏杆试图想叫醒关容允,叫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只好顺手拿了一根铁棍敲打着铁栏杆,想制造些噪音来把关容允给吵醒,他不确定这个人的状况到底有多糟,但如果放任不管,以他不怎么健康的体质推测,恐怕凶多吉少。
撇开关容允那几乎是和死尸没两样的脸色和上头青一块紫一块的殴打痕迹不说,当他看见那裸露的上半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开始化脓发炎了,额头上那个伤口虽然没在流血了,但血肉模糊的程度也颇为可观……白布下面的状况又是什么样他连问都不想问了,这家伙没有死大概也剩下半条命,这一口气出去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口气。
到底两位老大整个晚上没睡干了些什么荒唐事,艾可更不想去问了。他现在只知道,他该做的事情就是保住眼前这个人的命,无论理由是什么,至少那是宋洵华在还没疯得厉害还保有一丝理智时,交付给他的重大任务。
「靠近些,手给我。」
「……」
本来铁牢里的空间就不大,关容允离那铁栏杆也只有大概一公尺的距离,可这么小小一段距离,对他那残花败柳之躯而言,不知放大了几百倍的遥远……
好不容易连拖带爬地匍匐到铁栏杆边,他连伸出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躯靠着铁栏杆,似乎又有逐渐昏睡过去的迹象。艾可赶紧抓起了关容允的手腕先给他打了几针之后,拿了些药直接塞到他口中,顺便端了杯水让他吞药,只是水才一吞入肚,关容允那可怜的胃肠立刻一阵哆嗦,弯下腰便是一阵呕吐,水和药全被他给呕出来了。
看来真的是颇为糟糕啊……看着关容允吐完后又身子一斜浑身无力地躺回地面去,艾可真是莫可奈何,只好拎了罐点滴在他手腕上行静脉注射,反正铁栏杆吊点滴还挺方便的……
「这里有消炎止血的外用药,我这样隔着栏杆没办法帮你擦,你自己先留着,状况好一点时再自行使用……」一面说着一面将几罐药品放入铁牢内,也不管关容允到底有没有在听,仔细地解释着各种药品的使用顺序,讲完了以后,又补了一句:
「这里环境不好,我没办法做些什么,不过我会设法尽快把密码给问出来,然后你离开这,离开这栋房子,别再回来。」
「不。」
「不?不什么?不怕死还是不想活?不想走??我知道你不怕死,不然你也不会来这!老实说我也根本不在乎你是死是活!可有人在乎,很在乎!就算他亲手将你给弄死了,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被这件事情给折磨死!你最好好好的活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知道他没办法再承受更大的刺激了!你不走,留在这做什么?他折磨你你折磨他,彼此折磨意义在哪?我只希望他能够过得轻松一点,活得正常一点!你的存在让这些事情变得完全不可能!你就当放过他,留一条生路给他,别逼人太甚!」
「他放弃,我才会放弃。」
「你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你已经把他害得这样惨了,身心都赔上了,人也疯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别跟我说你那什么狗的故事!!你告诉我!最后狗怎么了?他真的吃了那块肉?你说啊?哪个变态会把自己心爱的人搞成这副德性?你说啊!到底在想什么啊!?」
「那天,在A大医院……」
「啥?」
「我带洵华去拆线,搭电梯上楼时,你也在同一个电梯里。」
「……」
「所以我知道你可以,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说完了这句话,关容允艰辛地扯了扯那条白布,想办法让自己的身体最大可能地获得保暖,然后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艾可张大口,愕然地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关容允所说的那一幕情景。在那电梯内,当时他还没离开医院,还是个前途看好的正常医生,他的确是有那么点印象,他在电梯中,见到了一位令他惊为天人的年轻男子……
只是因为惊鸿一瞥,从此再无交集,所以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和宋洵华以及关容允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红门,而是在更远久之前的年代……
可就那么一眼,关容允就看穿了他。
关容允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和他,基本上都是同一种人。一样深深的被宋洵华吸引,却一样的自私……关容允为了他个人的因素,不惜把宋洵华推入了王唯冬所打造的地狱中,而他……他又做了什么?
他难道没有能力杀掉宋洵华,像宋洵华杀掉那些被王唯冬囚着当禁脔的年轻男人们那样,帮他从这解脱出去吗?他难道没办法找机会让宋洵华逃出生天吗?
他可以的,只是他从来就没那么做过,也从来就没打算那么做。
一直以来他都用忠诚来当做借口,用身不由己来当做掩护,但难道在这其中,那一点点的私心都没有吗……
他很喜欢,很喜欢宋洵华啊。
就算看着他被脏被辱,但只要每天能够在他身边陪伴着,能够看着他,能够听到他的声音,能够为他做些什么……无论那些是不是宋洵华所想要的,他都觉得不想要放弃……
他又怎么有资格问关容允在想什么?又怎么有资格去质疑那条狗,到底吃了那块肉了没!?
那一眼,他葬送了自己。
那一眼,关容允设计了他,看穿他的心思,知道他会好好的照顾宋洵华,更知道他会好好的「留住」宋洵华……不,从头到尾,他就不是关容允想要设计的对象,宋洵华才是。
艾可脸色惨白,木然地站在那动也不动,良久,才缓缓地将视线从铁栏杆内移开,回过头望着这地下室,望着那一间间密室,想起了在里头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
终于,他落魄惨淡地笑了几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因为步伐太过蹒跚凌乱,以致在上阶梯时,还差点被绊倒摔跤。
他明白关容允的意思。
无论是谁,哪儿都别想去,且,到哪去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参了一脚,他们都已经身在其中了……再无法退场,无法中途喊停。
这头都洗下去了,该怎么喊停?戏已经开唱了,除非死亡,否则无法永远下戏。
或许是药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身子实在是伤得太惨、累得太过了,这一觉,关容允很难得的一点梦也没有,就好像掉入了一缸子黑色的粘稠泥淖中,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一点空隙也没有地整个包裹封了起来,动弹不得,看不见也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也不知道就这样封了多久,几个小时还是几天都有可能,感觉才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到了身体内。
打从进入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宅子后,关容允的时间感就变得很差,更何况是在阴湿的地牢,高烧和昏睡的情况下,乱成一团的生理时钟让他更无法去辨别日夜晨昏。
最先感受到的,是一丝暖意。
关容允是个怕冷也很怕热的人,他的身体对于冷热的感觉特别的敏锐,当那暖意从四肢百骸逐渐汇集到胸口时,那困住他的黑暗也慢慢地开始散开,身体那些伤口上的痛觉回来了,眼睛虽然还没睁开,但隔着薄薄的眼皮稍微可以看到外界光彩闪动的轨迹,耳朵所接收到的音源也越来越清晰,流水的声音,哗啦啦啦啦……
水?又是水!?
关容允连忙睁开眼睛,第一个攻占他视线的画面,是宋洵华那张脸,正无辜地和他四目交接。
有点吃惊,但还在接受的范围内……
微微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是半缕未着赤裸裸坦露露连那条裹尸布都不知道裹到哪去了……也罢,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的身子还有哪个地方宋洵华没看过?非但是看过,这下连用都用过了,遮不遮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可是……
可是为何他整个身子泡在水中??没多久前才被淹得差点归西的记忆又回到了脑海中,那溺呛濒死的感觉绝对称不上是无关紧要!就算再怎么坚强冷静的人,在连着两次面对被淹死在水中的危机,也难免会产生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