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条暗红色的线,牵缠着的是一段扭曲变形的残缺爱情。
几乎全身赤裸地被扔在冰冷冷硬梆梆的石制地板上,特别这郊区凌晨时刻气温又特别的低,位处地底的密室有着别于其他楼层的阴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虽然饱受凌虐又疼又累的身子暂时是缓了一口气,但在这种地方躺着,实在称不上舒服可言。
脑袋昏昏沉沉地闷疼裂痛着,也不知道是宋洵华那几掌打得过头伤到他的脑袋瓜了,亦或是自己这副不中用的身子,经过了这番折腾下,又开始亮红灯了……
冷得有些受不了,而且这样岔着腿躺在那,感觉股间一直有粘热的液体流出,如此豪放不羁的姿态也不是他的风格……关容允下意识地想将双腿缩拢起来,可双腿只要稍微动一下,牵动着腰间和双腿间的伤口便激疼得浑身发抖。
被绑架来此时,那天也正发着烧,如果今天就是他的终点,那还真的是有始有终,彻彻底底得符合当年宋洵华给他取的外号:「阿破老大。」
果真如此的话,不知道宋洵华,会怎么处理掉他这个阿破的身体呢……想当年洵华还在青帮时,他就见识到了此人对于杀人和处理尸体的无穷创意,兼具着物理、化学、美学、逻辑……等等各领域的巧思,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家伙,是否那年轻的身体内装载着的是来自地狱的极恶灵魂。
但随着相处的时间长了,接触的时间久了,他却意外的发现,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来说其实是善良到近乎单纯的地步,他可以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捐给路上碰到的慈善团体募款,然后花大半天的时间用双腿走回家;看到路上有老人推着重物,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任务出到一半,手枪还是刀子往口袋一插就热心地跑去帮老人家;见到路上有人摔车了也不怕惹麻烦上身,挽起袖子就去协助处理;若碰到外地人问路,他有时候热心到干脆充当起司机开着车子直接把对方送到目的地,哪怕他车子后车厢里面正装着要带去处理的尸体……
好几次他都因为捡了不该捡的弃猫、弃狗、弃兔、甚至是弃婴回来,搞得青风堂这个青帮第一堂口的总部,总有一些不合气氛和不合气势如猫砂盆、狗饼干、奶粉、尿布之类的物品堆存……
原来,这个叫宋洵华的年轻人,在他的身体内装载的,不是什么邪恶的灵魂,也并非什么天然的大好人,他只是太纯净又太认真的一个人,无论学什么都学得快,无论做什么都能处理得完善、像一张质地细密美好的上等白布,无论善恶之彩,泼洒在那布上,自能呈现最美最好的极致画面。
但也因太过纯净,一但印染上了什么色彩,便充分展现,迅速扩散,想要将以沾染上的颜料从那布上抹去,想要恢复本来的样子,便再也难办到……
于是今天,宋洵华才会病得如此无可救药,疯得这么彻头彻尾。
当时,他将宋洵华丢到王唯冬这时,并非没考虑这些。
他没有低估王唯冬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但或许高估了洵华的精神力量,也高估了自己荡平整个青帮反势力的力道,低估了自己彻底握权必须花费的时间。
关容允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但或许他所选择的这一条路,早已无对错可言,因为也许这根本是一条走不到终点的路……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转,让他重新做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同样的一条路。
就算知道会有今天,牺牲了那么多年,肮脏了最爱的人的身与心,尘封了那些好的回忆,抛弃了能够天天在一起生活的机会,搞疯了宋洵华,再让疯掉的宋洵华搞死自己……
就算他早预见这些事情,他依然选择这条路。
因为有比这些更令他恐惧而无法接受的事情,因为有比这些更让他在乎的事情。
就算不会被原谅……
「你不会被原谅的。」
宋洵华不如何时无声无响地蹲在他旁边,凝望着他,认真地说道。他的表情也非常认真且凝重,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可动摇的事实,且不容辩驳。
「……」
「不会被原谅的,因为太脏了……宋洵华,你想想看,你让多少禽兽沾了你的身?你的身体被多少人碰过?里头又装了多少肮脏的东西?这么肮脏的身体,老大怎么会原谅你?」
「不是你的错。」
「嗯,不是我的错。」
宋洵华点点头,然后指着关容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是你的错啊。」
伸出手抹了抹关容允身上的血,抹了抹他大腿上的浊液,边抹着边摇头,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是铁青,嘴巴不停地说着「很脏,很脏,这样子不行」,说着他不知从哪翻来一条毛巾,撕开了关容允身上所剩的那件衬衫,拿着那条毛巾在他身上抹着。
他抹得很仔细又很卖力,但毛巾干巴巴的表面粗糙,在肌肤上的伤口磨着擦着,原本稍微凝结的血污又被他抹得鲜血淋漓,一条毛巾没多久就沾满了血,那副身躯却是越抹越一片狼藉,宋洵华的心情没由来地也越来越狼藉,难以消除的抑郁占据了整个心头。
「这样不行!」愤怒地甩掉了毛巾,站起身,扯着紧缠在关容允手腕上的电线将他整个身子扯到室内的一个角落,抓起了墙上挂着的一条长长铁链就往那已经被电线缠得伤痕累累青紫斑斑的手腕上再缠锁一圈后,将铁链的另一头往墙上的一个勾环扣上,扣环连接着一个可控制铁链伸卷的机关,机关一按,铁链开始往上缩卷,将关容允的手臂连着身子整个往上吊扯起来。
关容允的胳膊本来就不怎么粗,人又怕疼,这么一吊痛得像是手臂要被扯断那般,无力反抗的身子往下沉,整个人的体重都加诸在那双手上了。试图想用脚底撑着地面好分散那痛楚,但身体被吊起的高度刚刚好只能让他踮着脚趾稍微碰到地面,完全施不上力。
打开了四周墙壁上的喷水开关,水流开始从不同方向的洒水口浇淋而下,打在关容允的身上。这对一般人来说可能称得上是高级按摩水疗的器材,但水的温度实在太低,水压又太强,对一个浑身是伤口的人而言,无疑像是拿一根根针去戳着伤口那样刺痛……
关容允双手紧紧抓着捆吊着手腕的那条铁链,想要藉此分散疼得想要叫出来的冲动,但当宋洵华将带有刺激性的沐浴乳开始在他身上涂抹时,实在疼得受不了的他浑身一颤,铁链被他扯得喀啦作响,痛苦的喘息中夹着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呻吟。
可那么若有似无的一声,却让宋洵华给听见了,且为此感到非常的不满……
「你不可以这样,这样会干扰我,会让我分心……」一边说着,一边捡起方才那条毛巾,捏着关容允的下颚将毛巾塞入了他的口中,用力往内顶,因为顶得太深入,几乎顶到咽部让关容允差点呕了出来,而毛巾上沾满的血腥味也呛得他快窒息了。
虽然极端的不舒服,可过不了多久,他开始感激宋洵华给他塞了那么条毛巾……要不是因为那条毛巾堵在那儿,关容允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强大的自制力,能够在一身伤口被泡沫刺激着又被粗硬的沐浴刷上下左右刷洗着时,还能耐着疼将痛叫声吞入肚子里去,更不保证自己不会因过度疼痛而不小心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伤口在宋洵华非常专注而卖力的刷洗之下,皮肉掀得更彻底,血流得更多了……
白色泡沫混杂着鲜血变成了淡粉红色的,被水冲刷了满地,沐浴乳的香味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味道……
或许血总会有流干的一天,但宋洵华心中的那层灰,因那些年所受到的非人待遇而逐渐累积,一层堆过一层,渗入了血管中,侵蚀了骨胳,像印记般烙在他的灵魂上,就是连脑子都分不清自己和他人时也是拼命地想要把那个叫「宋洵华」的存在给洗干净,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的洗,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
不管怎么样都无法洗刷掉那层看不见但却摆脱不掉的污秽。
渐渐地也察觉了自己的努力并没有达成任何的效果,宋洵华扔下了手中的刷子,一脸困惑忧虑地望着那副被他刷得没一处完整的身躯,苦思着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将这个「宋洵华」给洗干净呢?难道要拿盐酸还是超强力漂白水来洗……他想得出神,周遭冰冷的水打得他浑身湿透,满头满脸,可那双眼睛却连眨都没眨一下,就算水珠子渗入了也似无所觉。
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个方法来。无可奈何,只好先将人给放了下来。这机关的设计本用来折磨人,也没可能多体贴多友善,吊起得时候拉扯得突然差点没拉断关容允的胳膊,放下时更是放得率性,哗啦啦一声炼绳一松,整个人就失重地往硬梆梆的石制地板摔去,两个膝盖直接重重地撞上地板的那一刻,关容允低呜了一声,那透入骨头的疼实在难耐,他深呼吸试图想缓和疼痛,但嘴巴被堵了起来,这么一急着大口吸气却什么都吸不上来,呛得想要咳嗽也咳不出来,一口气被卡得死死让他一瞬间两眼昏黑陷入了短暂的窒息。
在黑暗中,他怀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离开了那个令他难受的身体短暂片刻了……
因为明明身体被困在这,却很奇怪的好像脱离了这个地方,眼前看到的却是熟悉的摆设,来自他们曾经同居生活的那间房子,明明浑身湿透冷得要命,却有种温暖的感觉,来自那熟悉的声音……
「吃掉。」
「全部?」
「是的。」
「……」望着眼前那一大盘油亮亮软滑滑的猪蹄膀,还没吃就觉得胃开始有绞痛感。
「还有这个。」
「什么东西……?」
「宋氏特调机能综合健康有机高钙饮料。」
「看起来很恶心。」
「恶心!?上次健康检查,医生说你的骨头和六十岁的老人一样烂你忘了吗?特别是你的骨轮!特别是膝盖!你要是不吃,明天我就买阿盖和海霸油回来给你吃。」
「……什么阿盖还有海霸油?」还有什么是骨轮啊……
「阿盖是给老人顾骨头的,海霸油是吃老人痴呆症的。」
「我老?」
「你怎么不老?老大老大,就是老!不然怎么人家要叫你老大不叫你幼大!而且骨轮跟膝盖都老了!快吃啦,说这么多……」
「……」本人18岁开始就被叫老大了,最好是有那么老……且,到底骨轮是什么!?
像是潮浪,温暖的潮浪,逐渐退去,周身的寒冷和疼痛一点一点的恢复,提醒他一个事实:他始终还是在这,哪儿都没去。
睁开眼睛,他发现宋洵华的脸,靠得很近很近……不,他根本是贴在他的脸上,嘴对着嘴,正努力地往他的口中吹着气。
「呦,你活过来啦?」见他睁开眼睛,宋洵华这才把他那张远看就很美近看更是具有颠倒众生的杀伤力的脸移开,伸出舌尖随意舔舔嘴唇的动作也是性感得吓人。
「我说你这人也太不中用了吧?我不是留了鼻子让你呼吸?这样你都能搞到没气?要不是我学过CPR勒,你不就这么没用的死了?到底怎么搞的?」
那张脸美归美,但脸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加上那充满了责备的口吻实在是呛得很……
关容允很想回这个始作俑者几句,可是浑身的力气在轮番的折磨下早就一点也不剩了,别说是回个嘴,连想要翻个白眼瞪人,以现下的生理状况都显得有些难度。
明明搞的人是你,问我怎么搞的是怎样!?
转个念,想想这男人学CPR,也是为了能够在他身边第一时间提供他协助而去学的,虽然后来发生了好几次趁他睡着时「假练习之名行偷香之实」的恶劣行为,但洵华那一份认真体贴的心意,什么都为他着想的心意,关容允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于是胸口那股被修理还被嫌不争气的鸟气消散了,心也软了……叹了口长长的气,眼皮缓缓的垂下,此刻,光裸的身子倍感寒冷,紧紧闭着双唇,只怕一松懈,那牙关打颤的声音会响个满室。
终于他明白,这些年来,那怎么样都无法消除的疲倦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除了恶梦,不断在他睡眠中重复上演的恶梦之外,就连在清醒时,他的内在也一再地被梦给缠绕着无法获得一分一秒的喘息……而那些梦,却不全然是血淋淋的让他惊恐害怕的恶梦,那些梦,曾经发生过,曾经拥有过,一个个片段,一段段对话,一幕幕影像……是他和宋洵华在一起生活,一些繁琐零碎的综合,平凡却温暖,清淡却值得反复咀嚼。
曾经属于他的曾经握在手中的如今却摇不可及得犹如梦一般,能不能再一次的拥有、能不能再回到手中,他心中早没了答案,只能走下去,回不了头。
「喂,不会又死了吧?」那长长的一声轻叹后就再没下文,让宋洵华不禁怀疑这个男人不会是吐了最后一口气,就这么魂魄也随之散去而归西了。
宋洵华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关容允的肩头。凉冷湿滑的肌肤下难以压抑的微微颤抖不知是为了疼痛还是冷,但至少是此人还活着的证明。只是摸起来那透着寒气的身子感觉不比他身下的湿石地板温度高多少,周身大大小小的伤,深点的还渗着血,浅一些的也发红肿胀,墨黑色的短发被水淋得湿透,贴在苍白如纸的额头上,水珠子沿着发丝滑落到同样苍白的脸颊,让那人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透明又无机的美感,让宋洵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珠子,盯着那脸庞。
这个人活该理应得到如此待遇的,谁要他这么肮脏呢……他的脑细胞们压倒性绝大多数都认同了这样的想法,但当他的视线移至那个人苍白得连伤口都无法点缀出一丝血色的双唇时,脑袋里像是有个很深很深的角落,被厚重的门给隔开的角落,传出了极微弱极细小的声音,一直在催促着哀求着自己别伤害这个男人、一定要照顾这个男人、一定要对他好……
那样的念头,也是属于他自己的吗?
宋洵华有些困惑,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解开了绑缚在关容允双腕上的铁链和电线,手腕肌肤被勒得青紫肿胀不说,一圈圈血肉模糊的纹路乍看之下像是为那两只白细的手腕套上了几圈血红色的粗手环,色泽鲜艳对比分明,像是用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箍着这个男人,那样的联想让宋洵华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
他扶起了男人瘫软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很奇怪的,这样身子贴着身子,就仿佛能够感受到这个男人的需求,能感受到他喉间的干渴,感受到他失血过多的身体渴望着一些水份,尽管身子外早已湿透凉寒,他却感受到这个人的身体内有股不太正常的高热隐隐地找机会想要窜出……
没多说什么,拔起了墙上一根洒水器,转弱了水流,拔掉上头的水洒只留一根塑胶管子,将管口移到关容允的唇边,让部分的水流往他口中流去。
关容允的确是渴极了,除了流失了不少血之外,方才那条该死的毛巾也让他整个口腔到喉咙都干涩难耐,至于被封在冰冷肌肤内的五脏开始燥热甚至灼烧的感觉,他想也不必想,那必是从小伴随着他不时冒出来和他打招呼的高烧又打算趁着他身体受创的此时想出来露露脸了。
那清凉的水流方才是导致他身体失温的元凶,但此刻却像是一股清泉,他配合地张开了嘴,让水缓缓流入口中,滋润了又干又苦涩的唇舌和口腔,再慢慢地将水咽入喉间,藉此冲淡胸口的闷疼和那体内不舒服的窒热感。
宋洵华傻傻愣愣地望着靠在胸前的男人,望着他贪婪地吮着水,望着那水流入了那两片干裂惨白的唇中,看着他因咽水而上下滑动的喉结……然后他想象着,想象着那股水流沿着那纤细颈子内的食道,流入了胃,再往下蜿蜿蜓蜓地在肠子内如地底的深泉那样静静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