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个素以清冷闻名的湛远天君,至始至终未有向这边投来一瞥。
说没有失落那是骗自己。。
有了回春石,睚眦的日子好过了不少。日子过得也快了些。
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生活,一百年和一千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现下又是西池的莲花开放的时候,今年的银耳莲子羹怕是没有口福了。
睚眦也只是这么一想,又立即投入到篆刻事业之中。
这些年唯一骄傲的,就是每经过自己手的一块石头,都刻了“天帝断袖”四个大字。一百年下来,不知道东海里头沉了多少块这样的石头。
刻得累了,睚眦眯了眼,惬意的靠在石头上打起盹儿来。
忽然梦中闻到一股沉香,立即被惊醒过来。再一睁眼,明明身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梦,也不知做了几回。有的时候太真切,若不是肩上的痛楚,反而分不清哪个是梦,那个是现实。
只是夜夜好梦留人醉,睚眦觉得,哪一样不是过日子呢。
这夜,那人依旧入得梦来。青衣束发,眉目如画。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伸了手来。
睚眦握住那手,轻轻一带,便拥在了怀中。
忽听得那人开口道:“龙二太子殿下。”语气不卑不亢,却带了疏离。
睚眦冷汗一出,睁开眼睛,却看见湛远天君正站在面前看着自己。
“又是梦。”睚眦嘟囔一句,扯过斗笠盖在头上,挡住了阳光。忽然猛地一个激灵,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痛。
“你……咳,湛远天君,你来可是找本殿有事?”睚眦后退半步,望着眼前人心里五味杂陈。
“是天帝吩咐我过来看看。龙二太子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跟小仙说,小仙回去便禀报天帝。”话语内容谦卑,但是经过他的口,说出来平添了几分清高。
睚眦看了看周围,无所谓笑道:“这里还不错,也没什么需要的,请天君带话给天帝,就说睚眦多谢天帝记挂了。”
“好。”面前人面无波澜的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诶,你不记得……”睚眦不禁脱口。说出来,又觉后悔。
那人转身,疑惑看向睚眦:“记得什么?”
睚眦扯了个笑容:“没什么,我说天君一定要好生记得我的话,原本转给天帝。”
湛远天君似乎有些不耐,长眉轻蹙,“恩”了一声,便挥袖离开。。
真的忘记了。
忘记就忘记吧,反正一回身,天宫里头自有大把的仙娥、小仙愿意跟着本殿下。实在厌了,也可以下人间去寻寻乐子,自己左右没甚么损失。
睚眦对自己说了一年这番话,心里头倒真的也没有多么憋屈了。
拿得起,便要放得下。欢喜做,便是甘愿受。九百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睚眦恢复了精神,成日便琢磨着如何捯饬捯饬这东海的一亩三分地。
一日,坐在山崖上,睚眦百无聊赖的吹着叶子,忽然看见海里头浮上来一条小白龙。小白龙听了曲子,慢慢游过来,跃上了山崖,化成人形坐在睚眦身边。
“你是东海龙王的小儿子?”睚眦看着面前面若白玉,眉清目秀的少年,微微一思索,便笑着开口问道。
“正是。”小白龙面上浮现出一抹欣喜之色:“龙二太子殿下还记得我?”
睚眦望着少年,眯了眼睛笑起来:“算起来当年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龙蛋。”
小白龙面上一红,低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龙二太子殿下,是在那年的龙族家宴上。”
“恩,你那个时候才刚刚一百岁吧?”睚眦笑道:“现在都这么大了。”
小白龙脸更加的红了,一手绞着衣服小声道:“龙二太子殿下还是依然这么年轻。”
睚眦哈哈笑了起来,心情甚好:“既是同族,虽是长辈也不必如此客气。你叫我睚眦便好。”
小白龙黑幽幽的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叫了一声:“睚眦。”
睚眦应了声,又问道:“你爹不是向来家教甚严,你怎么偷跑了出来?”
小白龙一笑,甜的能掐出水来:“父王是派我过来跟殿下说一声,听闻几个上仙说,天帝的怒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许是再过个一百年,殿下就可以回天宫了。”
“原来如此,还请待我谢谢龙王。”睚眦心里有些后悔,琢磨着日后是不是,应该施点什么法术,把东海下面那几万块石头上的字给遮了去。
小白龙笑道:“父王还说,若是殿下这几日无事,不如到东海小酌几杯。”
睚眦端了架子思考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美酒的诱惑,点了点头。。
“老龙王还挺会享受的。”睚眦在龙宫里穿行,见着黑珍珠做的垂帘,珊瑚石雕的圆凳,心中不由暗笑。
“殿下这边请!”小白龙见睚眦和自己并肩走着,满脸兴奋,语气神态跳脱不少。
睚眦心里暗笑了一声,几千年来追求者甚多,这少年的心思是如何,自己一望便知。但是心中也觉有趣,便由着他去。
和老龙王见面,先寒暄了几句,接着就到了酒桌。
龙王原本欲让小白龙下去,小白龙不愿,可怜兮兮瞪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睚眦。睚眦哈哈一笑,向老龙王替他说了个请,便由得他在身边胡闹。
毕竟是同族,喝起酒来就没那么多顾忌讲究,也痛快不少。一顿酒宴,生生喝了三天。
回去的时候,被封了法力不胜酒力的睚眦,已经是一脚深一脚浅。小白龙见了,更是自告奋勇的前去相送。
睚眦懒洋洋的靠在小白龙身上,回到山崖时,正是中午。
太阳火辣辣的晒下来,身上立刻起了一层薄汗。
有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到眼睛里,刺得痒痒。睚眦抬袖欲擦,身边的小白龙却细心地发现,抢先一步,用自己洁白的袖子轻轻擦了擦睚眦的额头。
睚眦眯眼微赞一声,他本就是贪图享受的纨绔,此时觉得,能够有一个人这样陪着,日子倒也不坏。
只是看向前方时,身子不由得一僵。
少年青衫,站在面前朝他俩浅浅一望。睚眦觉得自己即刻无所遁形。
但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想到面前这人已经不记得那么多的前尘风流,面上倒也定了下来,特意向小白龙身上又靠了靠,示意他走过去。
等待那人开口,心中却依然忐忑,还是有一份期待在里头。
只是依旧是淡漠疏离的语气:“龙二太子殿下,天帝有命,准你一百年后回归天庭,并重获法力。”
老龙王的消息真是灵通,睚眦心道。
面上懒懒一笑,勉强抱了抱拳道:“多谢天君。就说睚眦谢天帝美意,只是在这里呆的感觉甚好,天宫会不会也无所谓了。”
说罢,就势搂过小白龙,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
过去时,无意和那人擦了一回肩,两人皆是半束的长发,有那么一刹的纠缠。
而后,很快分开。。
很久不曾梦见的那人,昨夜又翩然而至。
一场梦做的七零八落,到最后,几个梦境重叠在一起,压成了逆光下模糊的剪影,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满面欣喜的小白龙。
浑身酸痛,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我睡了多久?”睚眦揉着眉心问道。
“三天。”小白龙转身道:“殿下你等等,我做了醒酒汤,这就去拿。”
只是三天啊。怎么那些梦比一辈子还要长。
睚眦怔怔看着格子窗投在被子上的阴影,觉得恍若隔世。
小白龙端了一碗凉汤进来,递到睚眦面前:“殿下请用。”
睚眦没接,反而张口问道:“湛远天君呢?”
“他说完话就走了。”小白龙有些张口结舌:“那位就是湛远天君?殿下和他相熟?据说几位天君里头,就属他最难接近了,不过真没想到竟然只是一副少年模样。我以前还以为他跟父王一样,是个严厉的老头儿呢。”
睚眦不禁笑道:“不认识。不过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上天宫里多走动走动,几个仙君慢慢认得就全了。”
或者,只是在这里待上个几千年,有了这家伙陪在身边,看起来倒也不寂寞。
第三十九章
睚眦到底还是回了天宫。
临走前,小白龙将他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一直送到了天宫。
“这里住得惯么?”睚眦半倚在美人榻上,意态闲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白龙。
小白龙面色微红,点了点头。
“今天让那厨子做了几道海味,就是不晓得比起东海来怎么样。”睚眦眯了眼,故意逗弄起小白龙。别说,这孩子每每手足无措的时候,睚眦总觉得要特别可爱些。
“殿下府上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小白龙连忙道。
“哦,那你看本殿下好是不好?”睚眦面上笑意更浓,故意微倾了身子,露出稍稍敞开的衣襟。黑发垂落,几缕顺着衣领滑进了衣服,平添了不少诱惑。
小白龙的脸于是更红。
睚眦得意的哈哈一笑,起身牵了小白龙的手,便走出门去。
嘲风和囚牛已经在厅中等候,见睚眦搂着小白龙进来,双双都是一愣。
“二哥,你……”嘲风眼睛滴溜溜的在两人身上打了一个转,探询似的向睚眦问道。
睚眦微蹙了眉,身子稍稍侧过,挡在小白龙面前:“吃饭,其他的废话就别说了。”
嘲风撇撇嘴,有几分不甘心的坐到了桌前。
小白龙虽然辈分小些,性子腼腆些,但是长期在老龙王身边,也是个擅于察言观色的主儿。此时见了囚牛嘲风二人的态度,心里更是跟明镜儿似的,当下低着头,眼里就汪了两谭深泉。
然他虽面上看起来性子乖顺,但龙族的子孙,骨子里的自尊心却也比其他任何一族要强。受了别人白眼,又不能动手,只得挣了睚眦的手,轻声道:“三位殿下慢用,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先行告退。”
他咬着唇,几缕发丝垂在脸颊。雪白的贝齿衬着鲜红的唇色,更是惹人怜爱。
睚眦看了他片刻,难得的叹了一声气,挥袖允了。
“大哥,三弟,这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们又是何必呢。”睚眦灌下一杯酒,只觉得酒香澄冽。饶是凡间七窍玲珑心者酿出的美酒,还是惹了烟火味,到底不如这天宫里头来的纯粹。
“二哥,这话弟弟我可不爱听。我这是为那小白龙不值。”嘲风摇着扇子叹道。
睚眦听了心里头自然不痛快:“为他不值?难不成我堂堂的龙二太子,就配不上他一个东海的小龙子?”
“论辈分,论出身,论相貌,论本事,二哥在这天宫里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小白龙能跟着你,说他是高攀也不为过。”嘲风拿扇子从头到脚指了睚眦一番。
“那就是我待他不好了。”睚眦哼了一声。
“二哥每日都遣人去东海取那最新鲜的食材,就是怕他吃不惯。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就是上次天帝赏的织女织出的天缎,别家都没舍得用,到了二哥你家,第二日便做成了衣裳,穿在小白龙的身上。”
嘲风啧啧嘴:“天宫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龙二太子殿下头一回有了心头好,恨不得把他宠上天去。就是其他上仙,见了小白龙,还得念你几分薄面,笑着应一声好。”
“这便是了。”睚眦满意地点点头。
跟着自己到了天宫,自是比不得东海里头舒服。神仙其实也和凡人没甚两样,级别越高,架子越大,礼仪越繁琐。
是以初来的时候,小白龙也没少受委屈。
回回都是打落牙往肚里吞,遇上上仙受了几句闲话,回来也只是红着两只眼睛,从不曾在睚眦面前哭过闹过。
睚眦生性冷血,初时只觉是小白龙自愿住在天宫里头,这些苦头也算是咎由自取。但是每每看见那副倔强的表情,心里又忍不住多了些恻隐。
后来小白龙无意开罪了一位上仙,差点当场就被抽了龙筋。睚眦得知后,第二日便将那上仙参了一本,让他直接降为土地,打回人间。此后再对小白龙,则是一日宠似一日,偌大个天宫,竟然无人不知。
说起来,那一次还得多谢韩湛远那小子,不,是湛远天君,救了小白龙一条性命。
睚眦想着,勾唇一笑。抿了一口酒,觉得这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直泛着辛辣。不动声色的喝了口水,乜着眼睛对嘲风道:“以往也没见着你这般反对。今天你倒是说说,跟着我,哪里亏着他了?”
嘲风“刷”地收了扇子,一敲桌面:“今日我和大哥只要你一句话,你对他可是真心?”
睚眦愣了愣,笑了一声:“笑话,我待他这么好,自然是真心。”
“那湛远天君呢?”嘲风表情严肃起来:“那以前你和他,又算怎么回事?”
睚眦的声音忽然冷得可怕:“忘了。”
每天一闭眼就看见那个人的笑容,屋子里的熏香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调不出那人身上的气味。再遇见时,自己欲言又止,却只能换来一声疏离的:“龙二太子殿下好。”
这样的日子太辛苦,还不如忘了。
小白龙性子乖巧,从不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不用刻意的讨好,不用惶惶的担忧,这才是神仙们应当过的,千年如水和缓的日子。
“昨日,我去了一趟冥府,忘情姑娘拉着离欢说了几句话。”一直没有发声的囚牛忽然开了口。他低头垂着长睫,目光盯着手里的杯盏,看不见表情。
太阳穴跳得厉害,原本想说“你便放心让他俩说话,不怕离欢被拐了去”的玩笑,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睚眦用手按着太阳穴,沉声道:“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她说,她的忘情水,湛远天君并没有喝。”
一句话落地,杯盏碎了一地。
“这酒太涩口,下次再请你们喝过,现在回去吧。”睚眦淡淡道,风流眉眼中带了几丝倦色。
现在说这些话,又算什么。
天上的时光不比人间,百年亦不过是弹指一瞬。几百年足够埋起一段快乐或不快乐的回忆,足够找到新的伴侣新的故事。
可是现在突然知道那人其实还记着,以前那些记忆又跳了出来,在一旁冷笑着看着苦主纠结怨愤求不得放不下,心痛更胜以往。
“他知道么?”忽然间什么也不愿说,只剩下淡淡一句。
“不知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瞒了天宫里的所有人。”
嘲风在一旁聒噪:“二哥,你好好考虑考虑,你们我是看在眼里的……”被睚眦一个碧玉盏砸了过去,正中右肩,登时大呼小叫起来。
“我们走了,其余的事,你自己决定。”囚牛深深看了睚眦一眼,起身捂着嘲风的嘴拖着他离开。
睚眦坐在厅中发呆,周围的小童大气不敢喘,默默低头收拾着一地狼籍。
忽然门口跨进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小白龙。
“殿下。”小白龙怯怯叫了一声,见睚眦抬起来的脸上并无愠色,才将手里的请帖递了过去:“太白星君邀您今夜赴赏花宴。”
太白老儿最近新得了几株少见的黑芙蓉,这睚眦是知道的。只是赏花实在无聊,睚眦正想让小白龙回了酒宴,心思却一转,话到嘴边改了口:“太白星君还请了哪些仙友?”
“似乎平日交好的上仙们都会去……对了,还有湛远天君,他也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