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龙对于湛远天君的救命之恩很是感激,一提起来双眼黑亮黑亮。
睚眦笑了一声,狭眼眯起,口吻期待:“也好,今晚反正无事,你我就去赏赏花。”
太白星君也是个骚包的老头儿,从大门口到后花园,一路都是些奇珍异卉,花枝招展,引得众神仙纷纷赞叹,太白一张老脸也笑开了花。
睚眦搂着小白龙从东而来,一对璧人白衣洒洒,看起来倒还真是般配。
走到府门口,正巧也有人一袭青衫裹了瘦削的身子,顶了一张清秀的脸从西边走过来。
“哟,湛远天君,真是巧。”睚眦一手牵着小白龙,一手搭上了韩湛远的肩:“上次还得多亏了你救了我的心头肉,今儿个咱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让我好好谢谢你。”
湛远天君神色依旧淡淡:“龙二太子殿下不必客气,维护天庭公正,原本就是小仙应做的。”
睚眦轻笑一声,松了手,握紧小白龙的手腕扬长而去,只留下那道青色身影在身后。却看不见那人的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苦笑。
40第四十章
太白星君是个骚包的老头儿,一场赏花宴办得也甚是花哨。
院内万紫千红,宾客绕一条溪流而坐,左侧放了佳肴珍馐,正面对着溪流,有用白玉托盘盛放的琉璃酒盏,施了法术,自下而上三两浮过。
睚眦左瞻右望,终于选了个好位置,搂着小白龙高调入座。
而所谓的好位置,视野开阔是也。
暖风熏人醉,花色入眼媚,连盏里的琥珀酒,也染了几分艳丽。
“太白老儿倒是会享受。”睚眦倾身拿起一杯酒,放在掌中把玩:“这酒可是刘伶那厮酿了整整六十个甲子,成日里头护着跟宝贝似地,没想到竟被他给讨了来。”
眼风一斜,将对面上角的湛远天君瞟了个一清二楚。那人正微微侧着身子,和旁边的玉观真人说着什么。时而微微颔首,似乎聊得颇为投入。
睚眦暗哼一声,目光游移到玉观真人身上,心中暗自比较了一番。
年纪大了些,身板壮了些,腰上似乎还颇有些赘肉,连头发也不大乌黑顺泽。再低头看看身边的小白龙,眉目如画清秀灵动,高低立现。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多了几分优越感。只是收回目光时,还是忍不住冷冷剜了玉观真人几眼。
“唉哟。”那厢正聊到兴头上的玉观真人忽然眉头一阵,半句话卡在了嗓子眼。
湛远天君听得仔细,见状,不禁问道:“真人可是不舒服?”
玉观真人眉头一皱,揉了揉腰,自言自语奇道:“没甚么。方才忽然觉得后背一痛,现下又好了,可能是坐得久了,不碍事不碍事。”
湛远天君点了点头,道:“真人近日为地府除鬼一事操劳,须得好生休息。”
玉观真人听罢,七尺的汉子,面上竟然有了几分羞赧之色。嘴上也连声道:“天君费心了,小仙惶恐。”
话虽如此,自己心里却美得不行。须知他爱慕面前这湛远天君,已经并非一两百年的功夫。只是之前这位天君一向待人处事淡漠有加,以前也曾有仙友过去搭话,却都被那人几句冷话给打道回府,自己听闻后,竟再没有勇气一试。
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天意,湛远天君进了花园,竟然径自坐在了自己身边。
而且,还主动和自己搭起话来。
平复了最初的激动,玉观真人立即口若悬河的聊起来。从湛远天君下凡历劫的几十年,一直扯到最近天帝派下去冥府除鬼的任务,只恨自己口才不佳,生怕面前这位清清冷冷的上仙一个不对胃口,掉头走人。
哪想这湛远天君非但不觉不耐烦,反而屡屡点头,令玉观真人许久未动的一颗心,又活蹦乱跳起来。
都说这位天君不近人情,现在看来,人言也未必可以尽信。玉观真人心里蜜滋滋的,只恨不得这赏花宴能开到天荒地老,自己也好和湛远天君这般一直聊下去。
这么想着,便欢欢喜喜捧了一杯酒,递到湛远天君面前。
湛远天君微微点头,接过了酒盏,放在唇下浅浅一抿。
一个动作,差点洒了两个人杯里头的酒。
玉观真人自不用说,另外一位——“殿下?”坐在一边的小白龙小声唤了一声,眼睛自打斜过去就没再正回来的睚眦,这才回过神来,一挑眉梢,勾唇一笑,半个身子靠了过去,顺便将手中的酒盏递到小白龙唇边:“来,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
细细回想起来,似乎在人间,除了那一次故意点的梨花酒,和那人还真未曾好好独自饮上一回。
睚眦有些伤感。总以为神仙寿与天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当时便也没多放在心上。早日今日,便当趁早把能做的都做了,也省了遗憾。
这么一寻思,目光又不自觉飘了过去。
忽然空中有大片的花瓣落了下来,洒在仙人们的衣襟上、酒杯里,还有溪流中,沉沉浮浮蜿蜒跳跃,煞是可人。
方才还在谈笑的众仙友齐齐敛了声,望向园中一处高台。
如此骚包至极的出场,也只有太白星君做得出来。
果然,高台顶端一人手托拂尘,缓缓现出身形。
众仙立即会意,很给面子的齐齐拍掌起哄。
东道主几句开场白说完,便有玉盘珍馐接二连三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即便是看惯了美酒佳肴的睚眦,也不禁暗暗叹一句太白星君好享受。
“这是昆仑一脉山顶生长的玉蝉花,有美颜养容的功效。”
“这酒,是瑶池池底千年一开的琉璃花结下的果实酿成,味道十分独特,教人喝了一口,便再也忘不掉。算来本殿下也有几百年没喝了。”睚眦反拿筷子,一手端酒,一手拿筷子点着过往的仙童捧着的盘子,一一说来。
小白龙听着新鲜,便也不由得微倾了身子,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去看。
他的容貌虽然比不上睚眦,但是在天宫里头,说是俊眼修眉却也不过分。加上衣襟微敞,这般姿态也惹来周围不少仙友的目光。
睚眦眼力甚好,一把将小白龙拉了回来,随意伸手一抬,便有一碟水果稳稳飞落掌上。
见睚眦如此不客气,原先有些拘束的仙人们也便放开了吃喝。觥筹交错,众仙家都是平日里束缚久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个个盘算着借了今日好好逍遥一回。不过半日,园中已然醉醺醺一片。
你来我往了十几二十杯,睚眦也有些晕乎,放了小白龙一人在位置上,自己信步走到花园深处透气。
园内花香四溢,蝶舞蜂飞,煞是好看。睚眦绕过一个拐角,忽然远远见了一人竹青衣衫,正与玉观真人并肩而行。下意识紧走几步,侧身隐入了旁边的花林,屏了气凝着神,待那二人走近。
那两人一路竟是无话,待走得近了些,才听得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睚眦连忙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丝毫。
“那便劳烦真人费心了。”一如既往清淡的话语,如同明前新茶。
“天君客气了,小仙不胜惶恐。”这句说完,两人便像约好似的,一言不发离去。任某人耳朵竖得再尖,也听不见丁点话语。睚眦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在园子里负气走了一圈,才恹恹向着宴会地方走去。
再回来时,小白龙却不见了。
“喂,跟我一起来的东海小太子呢?”睚眦随手捞起身边一个摊成软泥的仙君问道。
“那,那个小白龙?”那最仙君倒也还存了一丝清明,舌头打结道:“他,他,他,好像去……去找……找你了。”
“哦。”睚眦松手,被拎起来的仙君又躺回了地上,还不忘摸了一坛酒,遥遥向对面一个同样趴在地上的仙君一敬。
睚眦掂着步子跨过横七竖八趴在地上醉醺醺的仙君们,又循着原路找了回去。只是逛遍了整个园子,也没找到小白龙。
又找了两三遍,睚眦不觉有些不耐,撩了袍子,坐在凉亭条石凳上守株待兔。
忽然有两个人从前方桃花林中并肩走了出来。
一个白衣柔顺,明眸皓齿;一个青衫落落,眉清目秀。
睚眦一个不稳,差点翻了下去。
番外星河鹭起。宫内华灯初上,映得一片金碧辉煌,显尽了皇室的气派。
城墙的高处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一人负手而立,穿了一身竹青的衫子。衣料服饰都是寻常的式样,唯有衣摆上纹着的蟠龙纹,才显出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来。
身后那人则微弓着腰,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少年皇帝,不,此时他已步入而立之年,削瘦的下巴冒出淡青的胡茬,相貌比之年少时的清秀,又添了几分稳重和坚毅。他微扬着下巴望向城墙之下、高墙之外的世界。
灯火一片一片汇聚成湖,汇聚成海。街头的行人在俯视之下,缩小成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点。
车如流水马如龙,哪一条街道不是灯火通明,哪一户人家不是福禄安宁。
“皇上,晚上风凉,皇上还是回去吧。”身后那人看着面前的帝王,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皇帝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
“不碍事。朕今日难得有空四处走走,需得好好看看朕的子民们过得怎样。”韩湛远微眯双眼,望向足下的世界。
“皇上既然有心,不如……”跟在这位帝王身边近十年,皇帝的喜好都被摸得透彻,见风使舵也是无师自通的生存技能。
皇帝果真产生了兴趣,回身挑了挑眉,问道:“不如什么?”
“依小的看,皇上日理万机,今日难得好兴致,不如出宫微服一次,借此体察民情。小的愚笨,只能想到这么一点。”卑微的语气,却理所应当博得了皇帝的认可。
“不错,那么便出去一趟罢。”
城内的繁华是宫中难以想象的。
人和人比肩接踵而过,姑娘的脂粉香,小伙子的谈笑,一样一样热热闹闹的汇了一条街。
第一次出宫,似乎还是那个人带自己出来的……
一旁的侍从惊讶地看着皇帝微微上翘的嘴唇,四处找寻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皇帝,能够笑得如此舒心。
皇帝上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七年前?似乎打从自己一开始伺候皇帝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其实皇帝笑起来,比平日冷着的脸的时候,还要好看。
“这么晚出来,倒有些饿了。进去吃点宵夜。”皇帝走到一间酒楼前,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对身后的侍从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这里的梨花酒很好喝。”
侍从应了一声,紧走几步赶在皇帝面前,对小二塞了一两银子,终于安排到天字一号的包房里头。
“不必,我看就这间吧。”上了楼,皇帝却随意指了一间屋子道:“若是没人,便在这里罢。”
“好咧!”小二一甩长巾,问道:“二位客官想要来点儿什么?”
“来一壶梨花酒,几样拿手的甜点。”皇帝的兴致高了起来。
小二却为难地挠了挠头:“客官……”
侍从一眼看出端倪,对皇帝笑道:“这些就交给小的来办,您先歇歇。”一边拉了小二走到外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二摊开手道:“客官,本店从来没有卖过什么梨花酒啊。”
“没有,难道不会去买么!”侍从低喝一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了过去:“去,把京城里最好的梨花酒买来,快!”
“是,是是。”小二心道来了个大主顾,收了银子,撒腿一溜儿烟的跑了。
侍从坐在皇帝对面,看着皇帝锁着双眉,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皇上,这酒……”
“淡了些。”
“小的这就去找他们!”
“不必了。”皇帝叹了一声,又饮了一杯:“许是当年太小,那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喝什么酒都觉得香醇。现在什么都有了,再喝这酒,自然也觉得淡了。”
一壶酒尽,韩湛远起身道:“走吧。”
就算看遍了外面的热闹景象,回到宫里,面对空荡荡的大殿,依旧只有冷冷清清一个人。
不知道,他是回到了天上继续做他的神仙,还是被天庭责罚,再度下凡?
深夜的时候,周围安静的让人产生时间静止的错觉,而这些念头就会从某个角度冒出来,像是经过一场大雨,新笋长成了修竹。
每当一天皇帝,就是在放弃和坚持之中摇摆。选择前者,是因为一旦吃过糖,就再也忍受不了孤单的苦,选择后者,是因为不想辜负所有人。
等到有一天,疯狂的思念终于打败了苦苦的坚持,一向英明睿智的皇帝,第一次取消了朝会。
第一次之后,紧随着而来的是第二次、第三次。
大臣们开始好奇他们的皇帝在关注些什么。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一位皇帝就像最明断果决的神,永远不会在决策上犯下一丝一毫的错误。取消朝会,必然有着更深的寓意。
可是当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探明真相后,却无一例额外的感到了不可思议——他们的皇帝,每日都呆在皇宫内院的一个小小的炼丹室内,专心寻仙问道,祈求早日得道升仙。
朝堂不再因为强权的压制而风平浪静,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
百姓都是善忘的,他们忘记了皇帝曾经赐予他们的良田,忘记了皇帝曾经取消的苛税,善意的膜拜变成了恶毒的辱骂,最后一直传到了皇帝的耳里。
听到侍从汇报的皇帝,也不过是轻轻一笑。
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在我的人生弥留之际,我只希望,还有机会能够再见你一面。
终于,叛军涌入了宫城,寻仙问道的皇帝也不知所踪。
长篙撑起,一叶孤舟渡过了忘川,前尘往事都清晰起来。
凡世间的执念在千年不死面前变得卑微而可笑,但是那种期待的感觉,却好上天宫任何一种感觉——永生不老的人们也有喜怒哀乐,但是,永远不会有期待。
那一碗忘情水终于没有下肚。站在奈何桥上,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肯离去,有人面无表情的饮下忘情。
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也不过是绕着情字走了一圈又一圈。
却还愿意教人这么一直走下去。
第四十二章
“殿下!”小白龙眼尖,一眼看见睚眦,紧走了几步上前。
“你……”睚眦看了看小白龙身后,不紧不慢走过来的湛远天君,把半句话咽了回去。
“方才我在花园里头迷了路,多亏了湛远天君将我带了出来。”小白龙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
“小仙见过龙二太子殿下。”湛远天君走来,朝睚眦微微颔首。
“方才多谢天君了。”睚眦摸摸鼻子,只觉得无话可说,或者有些话,还不如不说。
“都是仙友,龙二太子殿下客气了。”湛远天君抿抿唇,最终还是露出浅浅一笑。
“那个……那我们就先走了,大哥三弟还在外面等我一起回去。”睚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扯着小白龙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问个清楚,也不待小白龙应声,就拉着他匆匆告辞。
“殿下,湛远天君和别人口中说的很不一样,一点架子都没有诶。”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从开始遇见了仔细讲给我听。”
两人渐渐走远,这两句话却被他们身后的湛远天君听了个一清二楚。
到底都是放不下。湛远天君微微勾唇,拢了袖子,侧身转向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