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流年一向的论调就是,不管怎么赚钱,赚多少钱,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生活更美好。他绝对不会为了资产数额的上涨而亏待自己,或者让自己长时间处于过劳的状态,必要的工作认真完成,享受生活也绝不耽误。
“能潜水的话倒是不错……”颜冰接过毛巾随意地问,“几时走?”
“下礼拜。”程流年有点兴奋起来,“去吧?”
“那就不行了。”颜冰把想要躺倒在刚擦过的半边凉席上的人揪起来,“下礼拜我要出差。”
明明表情已经松动的颜冰,因为要出差这种理由而再次拒绝他的邀请,让程流年显得非常失望:“时代真是变了,以前配音演员总在幕后,现在连你也动辄就要满世界飞来飞去。”
颜冰“嗯”了一声,最后擦完一遍,让程流年帮着他一起把凉席搁到阳台上去晒。
“你去哪里?”程流年把夹子递给颜冰后,就去擦滴在客厅地板上的水渍,“要不然我陪你去好了,反正我是度假,到哪里都一样。”
“北京。”颜冰收拾完了,坐到沙发上,看着程流年擦完了地板、放好了水盆,又从厨房端出茶来给自己,忙得好像不亦乐乎。在家里一定是大爷似的等着人伺候的程流年,到了他这里倒像是个保姆,说一点没被感动到那也是假话,“你不用跟我去,要是能选,我一定也选三亚而不是北京,我到那边有正事做,你还是去做你的海之子吧。”
程流年点了点头,如果颜冰说不希望他去,那他应该就真的是不方便去。
“北京的配音行业比这边发展得好么?”程流年随口问到,“我看你最近心事重重的,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
“鲍老也是这么说,但我还没想好。”既然程流年已经问起,颜冰也不打算隐瞒,“这次就是鲍老以前的学生相邀,让我去北京参与一部纪录片的配音,大概是鲍老打了招呼,昨天还给我电话,让我自己考虑考虑,他可能也觉得我应该动一动。”
“纪录片?那不就是旁白么?”程流年意外的不是有人提议颜冰离开这座城市,而是让他去配纪录片,“你最近接这类工作有点多,以前不是这样啊。”
“我……问鲍老,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我的‘老毛病’,他建议我把影视那块暂时放一放,试着配一些不用代入角色情感的东西。”
程流年好一会都没搭话,只是在边上安静地看着颜冰,到对方察觉他的沉默想开口之前,他才好像终于想到了要说的话:“颜冰,乔荣生走了以后,我发现你变了。”
颜冰笑了笑:“哪里?”
“很多。”这事程流年注意到很久,但一直没说,“我知道乔荣生对你很重要,我吃不准他的离开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影响所以一直也不敢提,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似乎他走了以后,你面对很多事情反而比之前更积极,不管是工作……还是我们的事。”
先是把那么些年一直隐瞒的关系向如华坦陈,现在又努力想要在工作上有所改变,这些颜冰以前刻意回避的事情,他现在却十分主动在做,这不能不让程流年感到诧异。
“因为我害怕了。”颜冰拍了拍程流年放在沙发上的手背,站了起来,“荣生这样的人,都有跨不过去的槛,他用生命给我的忠告,我不能当做没有看到。在自己没被压力压垮之前,总要试着去改变看看,起码我很确定一点,那就是我并不希望自己步荣生的后尘。”
“你从来没说过。”程流年抬头看着他,或许他曾意识到过,他没有那么紧张是因为他下意识中认为这并不是件值得自己特别在意的事,“跟我在一起,让你很为难,很害怕,很痛苦?”
颜冰注意到了说这话时程流年的语调非常动摇,他是语言的专家,只要他想,他会是最擅长从声音的抑扬顿挫中找寻线索的那类人。颜冰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在程流年唇上落下一吻,没等对方反应便接着道:“就因为不只是为难,害怕和痛苦,所以才害怕。”
程流年摇了摇头,颜冰这话有些难懂。
“没事的,我会好好的。”颜冰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去做别的事。
第八章(一)
在北京的一个礼拜对颜冰来说,既辛苦又欣喜。每天超过十二小时的密集录音让不能适应北京气候的颜冰稍微经受了一次考验。他参与的那部纪录片将会制作海外版,所以日本方面的声优(日本配音演员写做“声优”意为声音演员)也来到北京商谈,最后两天便是和这些同行一起交流,这让颜冰在疲劳的同时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比较可惜的是这次普通话配音只有内地一版,官方并没有打算授权让香港和台湾地区的配音演员另外配,所以颜冰没机会和久违的港台同行见面,但初次认识的日本同行带给他很多惊喜。也许是国情的不同,虽然是同一个业界,也有很多地方都差别很大,但也正是因为并非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交流起来反而没有太多顾忌,颜冰知道在日本的配音业界有很多新鲜的事物,虽然与此相比竞争的激烈也是国内的配音演员所不能想象的,但对一个配音演员来说能有更广大的表演空间总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机遇和竞争从来都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颜冰回来以后第一个见到的朋友是司徒兰聆。
“尚逸”的前辈们为了纪念公司成立周年,以及对过去一批经典译制作品的怀念,制作了一套怀旧复刻版DVD,发行见面会上,邀请了各方人士共襄盛举,司徒作为最近和“尚逸”合作的文化名人也在邀请之列。
司徒并不知道他们俩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颜冰去了趟北京,事实上司徒最近对颜冰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她觉得只有避免和对方见面,才能静得下来把自己的心情整理清楚。
见面会在影城举办,结束之后颜冰和司徒很自然地一起离开,没有事先说好,也没有询问对方的意见,就开始沿着影城外面的林荫大道漫步。天色有些阴沉,但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微微的凉风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仿佛即使再这样走上一小时也没问题。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颜冰微微笑道时间过得真是快,他们居然认识了也有一年了。
“是啊,真快。”司徒看了看颜冰,他虽然略显清瘦但气色还不错,“最近还好么?”
颜冰点点头,大略说了下他去北京工作的事。看他说得双眼神采奕奕,司徒也乐得做个好听众,虽然颜冰并不擅长将简单的事情说得很戏剧化,但天生的美声绝不会让听者抱怨他是个话唠。
“司徒?”颜冰终于发现自己自说自话的时间太长了,“抱歉说了这么多你不感兴趣的东西。”
“不会啊。”司徒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收集各种资料绝不能说是浪费功夫,配音演员的世界非常有趣,搞不好哪天你会见到我写了一本关于配音演员的小说。”
“如果你写了,我一定会好好拜读。”颜冰转头静静地看了司徒一眼,他很少这样细细打量这个女孩。司徒不能说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但她够率真,够聪明,这些都是让人喜欢的地方,颜冰毫不怀疑自己是出自心底欣赏着她,“司徒,你找我有事?”
司徒“嗯”了一声打算开启话题,却发现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她似乎依然没有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对于一个靠卖弄文字为生的人来说,这真是太讽刺了。
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后,司徒扯出一抹苦笑:“我写过各种场面下的各种对白,但发现如果要自己来说的话,那些台词还是显得太矫揉造作,原来我写的都是如此可笑的东西。”
“小说和生活有落差这是很正常的。”颜冰觉得司徒太过苛求自己,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在生活中追求不到的东西,往往能在小说中实现,能写出好的小说,就是个一流的造梦者,司徒,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司徒站定了脚步,颜冰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静静等待司徒即将要开始的话题。
“颜冰……你身边有人了是吗?”司徒这句话说得很模糊。
但是颜冰显然听懂了,他深深望了司徒一眼,点点头,没有装傻也没有表现出他觉得司徒的话过于突兀。
“谢谢你。”司徒叹了一声又松了一口气,“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我太过执拗,非要从你嘴里亲耳听到我一点机会也没有,才能彻底放下。”
颜冰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这一刻说什么才对司徒最好,于是他选择聆听。
还没有开始便告结束的恋情,对司徒来说意味着什么,颜冰无法得知。司徒是个好朋友,也只能是好朋友,在这种事情上他素来迟钝,但司徒对他的好感他并不是没有知觉,而他在最初发现这份好感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度,是有过“接受”的念头。颜冰不知道司徒对自己的情愫是几时开始的,又是几时发现这份感情没有指望,对此颜冰稍稍有一些自责,因为如果不是他有意无意间表现出来的某种可能,说不定司徒便不会纠结那么久。
他总是没办法处理好太过复杂的感情,对钟艳熹是如此,对司徒也是如此,也许,还应该加上程流年。
“别跟我说抱歉,那会让我觉得很难堪。”司徒冲他笑了笑,“能让你拒绝这么优秀的我,一定是个值得你爱的人。”
值得爱吗?颜冰咀嚼了一下司徒的话,不置可否地跟着微微一笑。司徒的洒脱是强装的也好,是真的释然也好,既然身为女性的她都已经这样说了,他便不能再增加对方的负担。
“我是个很贪心的人,如果有人说他爱我,但他给我的和他给别人的都一样,那我就不要他的爱。”司徒的目光移到颜冰的脸上,在结束了那令她纠结的话题后,她好像是卸下了所有包袱,跳脱开所有的枷锁,再回过头来看待颜冰,觉得他格外好懂,又格外让想作为他朋友的人替他担心,“颜冰,你对谁都很温柔。有句话叫做‘你对谁都好,也就是说,你对谁都冷漠’。你可别让你喜欢的人有这样的感觉。”
颜冰不由得想起程流年说过,如果自己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客气,他才受不了。原来司徒和流年在这点上竟那么相似,难怪他总能在司徒的身上察觉熟悉的气息,如今想来,那大概就是流年的气息吧。
“好吧,言归正传。”司徒的语调一变,突然正式起来,“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颜冰以为刚才他们说得才是正事,不料在司徒的计划表中,还有别的事情才是她觉得更要紧的。
“谢全导演找我合作一部剧,话剧。”司徒直到对上颜冰询问的目光后才点头道,“对,与你有关。”
谢全在之前《镜花荼糜》的广播剧CD中和司徒相谈甚欢,之后便一直保持联系。颜冰对这位导演的能力非常信服,只不过他并不擅长扩大自己的交友圈,那之后也没有深交,但之前合作所留下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司徒提到这个名字,让颜冰也没办法完全不在意。
“谢全想在下半年推出一部新的舞台剧,邀请我联合编剧,而他希望你能出演一个角色。”司徒像是料到颜冰会有什么反应,抢着说,“先不要急着拒绝好吗?谢全非常有诚意,而我也认为这个角色你很适合,我并不想为难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只是希望你能答应考虑一下。”
“舞台表演并非我强项。”颜冰很清楚司徒和谢全也了解这一点,他本身确实是具有舞台表演的功底和能力,这一点他不否认,但是离开学校的这些年他从来都没有踏足过舞台表演,“我怕拖了你们的后腿。”
“无论如何……”司徒非常坚持,“请先看一下剧本。”
颜冰之前在北京见到的日本声优中,也有一位常年参与剧团演出的演员,他对颜冰说,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弃在舞台上表演,是因为舞台表演能让人全身心投入到角色中,这种紧绷感和代入感会像一张密网牢牢裹住自己,演出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没有体会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有观众直接接受的表演,和录音棚里的表演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有现场去感受才知道。”当时那位同行是这样告诉颜冰的,“相信我,这种经历一定会影响表演的质感。”
颜冰答应司徒会先看一下完成后的剧本再决定是否接受演出的邀请。在那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改变。
第八章(二)
《一步之遥》的剧本是根据二十年前的一部英国电影改编而成。
【天才的舞蹈家安德鲁,因为事故失去了双腿,颓废堕落的时期巧遇了另一个因为社会地位和家庭背景而无法成为职业舞蹈者的男子丹尼。丹尼缺少机遇、运气和名师的指导,而这些恰恰是安德鲁曾经都拥有的,安德鲁认识了这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男人后,答应让他和自己交换身份,让丹尼获得他渴望的机会,并亲自指导他跳舞,直到他能获得国际舞蹈大赛的冠军。
一开始安德鲁只是想利用丹尼,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双腿去走他没有走完的路。丹尼的天分并不如安德鲁那样得天独厚,他患有哮喘,过于激烈的运动和高强度的舞蹈训练对他的身体负担很大,但是他相当努力,他疯狂地热爱着舞蹈,那种仿佛要燃尽生命一样的执着终于打动了安德鲁,他们渐渐开始将舞蹈作为两人共同的梦想一起努力着。
安德鲁为丹尼铺好了通向成功的路,只要拿到国际舞蹈大赛的冠军,丹尼就能完成他的梦想并获得新生,而安德鲁也能弥补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但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丹尼即将要合作的舞伴意外发现了丹尼和安德鲁身份交换的秘密,为了阻止她说出这个秘密,丹尼错手杀死了她。惊慌失措的丹尼跪倒在安德鲁的面前,为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梦想嚎哭。但安德鲁平静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整理现场,清理凶器,联络代演者,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他告诉丹尼一切都会好的,微笑着邀请丹尼跳他们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探戈,为第二天要飞往异国参加比赛的丹尼送行。
丹尼拿着机票离开了安德鲁,而安德鲁目送他离开后,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说他杀了人,报完警后,安德鲁把自己和房子付之一炬……】
一个月后,颜冰拿到了司徒送来的剧本。司徒和谢全还在斟酌剧本的细节,但是他们想先确定颜冰的态度,因为演员的选择也会影响到他们对剧本的最后商榷。
颜冰花了一个晚上把剧本看完,他很快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让他举棋不定的漩涡中,因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撼动人心的好故事,任何一个有表演欲望的人都会被这个剧本吸引。他第二天拨了个电话给司徒,后者一副早就知道他会打来询问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来演安德鲁。”
听到司徒这么说时,颜冰犹豫起来。
安德鲁,那个骄傲的天之骄子,从拥有一切到失去一切,从转移梦想到赠送梦想,这个人拥有最高贵的人格,也体验着最深沉的痛苦。颜冰意识到安德鲁和司徒笔下的“凤唯”有一点相似,但是安德鲁身上的人性更立体,这个人物更鲜活更生动。如果说凤唯是冰冷的火焰,那么安德鲁就是燃烧着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