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你只是看了剧本就能发现。”司徒对于颜冰所说的他对安德鲁和凤唯的理解似乎完全不意外,“安德鲁90%的戏都是在轮椅上,声音对这个角色尤其重要,除了你,我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完美诠释他,虽然我知道……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透过话筒,颜冰觉得司徒的声音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司徒,你在害怕什么?”
电话那头的司徒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小会:“你曾问我,为什么能写出《镜花荼糜》这样的故事,那是因为我崇拜一个人,一个从来不写小说的作家,我迷恋他的文字到几乎中毒,我感觉他的影子就像是潜伏在我血液里的DNA,我每写一个字都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一开始我很欣喜,我觉得这是我接近他的一种方式,但是越来越多的读者看到我生出的文字,我就越来越害怕,我怕自己越像他,就越是往一个深渊里跌。我那么在乎《镜花荼糜》就是因为这是我立誓要摆脱他的一次尝试。颜冰,是你的演绎让我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凤唯’,你让我觉得,我的笔下可以诞生那样纯粹的个体。”
司徒说着说着,语调有些哽咽起来,颜冰就在那一头静静地听着,他好像很清楚司徒需要这样一个听众,去聆听她许久以来找不到对象诉说的话。
“其实接手《一步之遥》的编剧,我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比起要说服你加入,我更有必要先说服自己。因为这世上对我而言最可怕的事,就是亲手去触摸‘那个人’创造出来的东西……”
“难道说《一步之遥》的剧本……”颜冰仿佛已经听到了答案。
“五年前第一个把《一步之遥》搬上舞台的剧本,就是须贺真一写的。五年前的初次公演令整个日本戏剧界震动,声名远播到让电影原创人马都赶赴日本观剧并给予高度赞扬。”司徒轻叹了一声,“老实说当谢全告诉我,他要排演的是这个剧时,我很害怕,但是我又不能接受这个机会从自己手中流失。”
就算不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也对须贺真一这个名字不会陌生,那是日本当代最杰出最享誉盛名的天才剧作家之一,更是创作数量和涉及领域多到让人咋舌的鬼才。
作为表现者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身上被烙下他人的印记,这点不管是演员还是作家应该都是一样的,颜冰突然对司徒此刻的恐惧感同身受起来。
“司徒,你很勇敢。”颜冰忍不住想要给她一些鼓励,“
我能想象你承担下这份工作需要多大的勇气。所以……如果我答应演安德鲁能给你带来一丝帮助,我愿意尝试。”
司徒除了说感谢以外,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能说:“能有你的加入,我才真正觉得离《一步之遥》又近了一步。”
第八章(三)
正式开始排练,差不多是八月初的事了。剧本由司徒主笔,谢全配合从舞台表现的角度进行润色及修订。得到了唯一授权并第一次在中国上演这出剧,让谢全的剧团“羲和”整个燃起了斗志,全员情绪高涨。
“羲和”是谢全带领的本城小有名气的中等规模剧团,不管是轻松的都市多媒体剧,或者是传统形式的经典剧目在谢全的手中都会焕发出独有的光芒。不拘一格和大胆创新是谢全在闻名业界的独特风格,也是“羲和”剧团的特色。
在《一步之遥》确定被安排成“欧美戏剧季”重要剧目后,谢全也几乎将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发挥到了极致,不惜工本亲力亲为全身心扑在这出戏上。
谢全作为导演的优秀,表现在他总是能发觉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他甚至比演员更了解他们本身。谢全的人格魅力毫无疑问能吸引演员,甚至能让演员对他产生崇拜,颜冰第一次和所有演员见面就发现“羲和”的演员几乎都是谢全的粉丝。
除了颜冰,另外两位主演也是这次谢全特邀的——饰演丹尼的是晚了颜冰三届的戏剧学院的学弟曹方,如今也是崭露头角的新生代实力演员。饰演舞伴海伦娜的,则是去年得到电视节视后桂冠的青年女演员戴思嘉,她是少数游走于电视荧幕和舞台表扬但两方面都表现杰出的演员。
剧团里的其他演员中居然还有两位曾经和颜冰在配音工作中有过合作,所以这虽然是一个全新的工作场合,面对的却不全是陌生人,这点似乎也给颜冰带来不小的帮助,让他显得不那么紧张。
整出剧的长度为110分钟左右,排练的时间是大约五十天,颜冰为了能接下这个工作,和“尚逸”做了多次协调。“尚逸”管理层对于能扩大业务范围的事情历来是持支持态度的,所以这次也不例外为颜冰开了一路绿灯,只不过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对他在公司里的固定工作有太大的影响,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配音进修班的授课。
“你最近每天都要两边跑。”司徒看着在空调房里也还是满脸汗的颜冰,忍不住有些替他担心,“还吃得消吗?”
“没事。”颜冰的日程表上,全天参与排练的只有双休日,每周一到五都是只有下午两个小时,他对此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所以每次排练都异常专注,“谢全和曹方都特地留下来陪我加班,我的戏又都是在轮椅上,他们才辛苦。”
虽然颜冰是这样说,但是司徒却并不认为在轮椅上的表演会比站着的演员轻松。
出演舞台剧对颜冰而言虽然是比较生疏的工作但绝不影响他的判断,正因为他很清楚“完美”的标准在哪里才让他对自己那么严苛。
颜冰所饰演的安德鲁在台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所有的移动都只靠轮椅,没有大幅度的肢体语言,颜冰在舞台上能依靠的几乎只有他的台词,这是安德鲁这个角色的难点。在整场演出的最后十分钟,安德鲁要从一楼用双手爬行到二楼,在存放自己过去奖杯和照片的房间自焚,只有这段时间他才能离开那张轮椅,而这段戏五年前在日文版公演时成为了经典名场面。
“安德鲁在用轮椅行动的时候,也可以做表演。”谢全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对显得有些忧心的司徒道,“颜冰已经发现这点了,是吧?”
颜冰抬起因为紧握手轮而发胀的双手,肩胛那边也有些酸疼,和健全人疲劳的部位不同,颜冰的负担大半来自上半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排练还没开始之前,他就租用了一架轮椅在家里练习,到现在颜冰几乎已经能灵活自如地使用轮椅替自己代步,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第八幕——轮椅上的探戈,我心里还是很没底,但是普通的轮椅场合,大体是没有问题。”
安德鲁是个内心很纠结的角色,他并不是那种会克制自己隐忍的性格,尽管失去了双腿但是他在丹尼面前从来不会露怯,相反他那一贯的优越感和傲慢因为残疾而变得刻薄和近乎病态,这样的情绪也反应在他操纵轮椅的细小动作上。
颜冰试图用轮椅行动的节奏来表现安德鲁的神经质和他内心的波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是他经过许多个夜晚用心研究出来的。只是对于最重要的那一场探戈他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跳舞是他的痛脚所在,更何况是要演一个曾经的舞蹈天才被困在轮椅上跳探戈这样的舞。
“不用担心,曹方有些国标底子,明天开始我也会请一位专业老师替你们辅导。”谢全给颜冰鼓劲儿,“我相信你可以的……来,我们把这一幕再来一遍!”
谢全做事的沉稳对整个剧团来说都是一颗定心丸,团员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种氛围也感染了非团员身份加入演出的人,只要谢全说可以,其他人的信心也会随之而来。
作为编剧虽然不像导演需要全程关注排练,但司徒也尽量每周抽出几次参加,这种亲眼目睹自己所描绘的场景一点一点完美诞生的经验是不可多得的。司徒拿着剧本靠在排练厅镜墙边的把杆上,看着其他人忙碌,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是观众,置身于《一步之遥》这个世界的空气中的感觉,令她觉得甘美至极。
排练一直进行到了深夜,大家的体力已经到了临界点,谢全终于喊了停。
曹方住得远,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先赶着离开了,谢全绅士地走过来让司徒坐他的车回家,他们商量完了才发现颜冰一直没从轮椅上站起来。
“颜冰,你没事吧?”司徒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一拍下去才发现她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颜冰的肩头硬得就好像石块一样。
“稍微……有点站不起来。”颜冰回她一个轻松的笑容,但却完全没有说服力。
谢全过来想扶他的时候,排练厅的门被人推开了。
颜冰抬头看了眼来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搭在谢全颈项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收了回去,乏力地坐回轮椅上。
程流年像是迈进自己家门似的理所当然地走了进来,脸上不悦的神色并不因为司徒和谢全在场而有所收敛,走到了颜冰身边,他蹲下身去,平视着对方的视线:“现在几点了你知不知道?你想累死自己吗?”
“排练结束了,我正要回家,你来得正好。”这么说着就好像程流年的到来是他们早就说定的那样,颜冰将原本低垂的视线抬起,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坐久了,后背有点疼,一时站不起来。”
“抓着我。”程流年将他的手臂拖过来绕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抄到他的腰间,把颜冰从轮椅上扶起来,两人站稳后他才想起身边还有两个人,对司徒和谢全点头示意,“请问……明天的排练几点开始?”
“八点。”谢全看到程流年出现虽然愣了一下,但因为之前有过几面之缘所以也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唯一有些吃惊的大概是之前并没有想到程流年和颜冰的关系是如此亲密。
四个人两辆车在门口道别的时候,谢全依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但司徒却不知为何冲程流年多看了几眼,直到对方的车先一步离开,她的视线还是停留在那个方向。
“怎么了?”谢全一边打着方向盘倒车,一边打量了一眼副驾驶座上若有所思的司徒,“是排练中看出什么问题?”
“不,没有,只是……我以前见程先生好几次,但今天突然觉得,他好像一个人。”司徒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额头,似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我居然觉得,他像是《镜花荼糜》里那个张定山。”
第八章(四)
程流年自从颜冰参与到《一步之遥》这出戏开始,就总觉得心里不舒服。颜冰本来就专注于工作,如今突然变得更繁忙起来,就算他每天下了班都蹲在颜冰那小公寓里等,也经常是直到半夜才能见到一面,更别提手机经常是关机状态了。程流年觉得他快要被隔离到颜冰的世界以外了,这种感觉令他非常不开心。
“你脸色最近差了很多。”程流年本来是想抱怨的,但看到颜冰疲倦的脸,那样的话就梗在了喉咙口,“昨晚看剧本到天快亮,今天又是一整天的排练,明早八点又要继续,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过劳,你以为你现在几岁了?还能这样拼多久?”
尽管不是天天见面,但程流年一个礼拜也至少有两天会留宿在颜冰那里,不难发现他极度不规律的作息。
“嗯……”颜冰只是轻哼了一声,软软地跌到沙发里,好像累得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我累了。”
程流年放下车钥匙,过去单腿跪在沙发上,提起颜冰的一条手臂,开始帮他做肌肉放松,从肩头到手臂一直到手指都不放过,这样的服务终于令对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哪里学来的?”
“会所里的按摩师都是这样做的,我的力道不对吗?”
颜冰的笑意终于进到了眼底:“很好,够给小费了。”
手臂被按摩得很舒服,颜冰索性趴到沙发上,空出整个后背。被夸奖了的程流年果然心领神会非常自觉地开始了腰背肌肉的按摩。
排练所出的汗早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被车子里的空调吹干,颜冰微微泛凉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衬衫也带给程流年一丝微凉,手指下的肌肉因为过度疲劳而僵硬着,每推一下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消耗巨大能量的排练在这具身体上所留下的印记。
“坐轮椅有没有什么比较轻松的方法?要不要我找个医生朋友咨询一下?”程流年把手掌贴在颜冰的后腰上,放在家里的那张轮椅最近已经差不多成为颜冰在家时的固定座位,长时间的轮椅使用让颜冰的腰背负担急速增加,“你不是说过做配音就够了么?只因为是司徒兰聆拜托你的事情,你就愿意打破所有的习惯,走上舞台?”
“你担心我,我很开心,不过……”颜冰因为趴着或者也是因为他真的非常疲倦,声音显得闷闷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好像是我被司徒说动而去出演这个剧,可没准司徒不过是扮演了一次使者的角色,如果我这样说,你还要认为我是‘因为司徒’才加入《一步之遥》的吗?”
“你一定要我相信这是事实,我也无话可说。”
“不管怎样,我觉得我欠司徒一个人情,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回到工作巅峰,所以她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找不到理由拒绝,而且……”颜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沙发上,仔细端详了一阵程流年的脸:“我没法骗自己说‘安德鲁’这个角色我愿意放弃……越是身临其境去体会他,越是对这个角色爱不释手,他本可以得到他希望要的一切,但是他输给了现实,老实说……他令我想起了荣生。”
“别说这种话。”程流年把手放到颜冰的脖子边,慢慢抚上他的脸颊,“你每次提起荣生就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和那些角色的负面情绪影响你。”程流年勾着他的脖子想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但又觉得颜冰脱力到几乎不能配合他的动作,弯身想去抱他又被拒绝,最后只能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他强撑着自己坐起来,“你太容易陷进某种情绪中去,越是让你专注的表演,我越是担心。”
颜冰似乎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是厌恶地皱了下眉。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
“那就不要说了。”颜冰打断他,带着些趔趄站起来,走向浴室前回头对程流年说,“我不想和你争吵,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和怎样工作,只有这一点我不会改变,因为这是唯一在我掌握的范围里,也是唯一我觉得自己能抓住的东西。如果连这个都要放弃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
“颜冰……”程流年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叫声而再次转身,满是倦容的脸又一次阻止了他想说的话,“没事……你去洗澡吧,我帮你弄点宵夜。”
“不用了,我没胃口。”颜冰说着关上了浴室的门。
除了他的表演,其他事情在颜冰的生命里都占据不了什么比重。程流年叹了口气,或许这是这些年的生活给颜冰带来的感触,感情也好,婚姻也好,都充满了各种不能由他自己决定的变数,而颜冰又不是一个善于处理这种问题的人,他不再将不受他控制的事情放在重要的位置,或许也有他程流年的原因,想到这里便无法对颜冰再提出任何要求。自己付不起的代价,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