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荣从震惊到赞叹到窘迫的表情变化,从胸口到腹肌再到腰部以下的视线移动,完完全全,一丝不漏地收入了邵长庚的眼底。
邵长庚忍不住打趣地问道:“看了这么久,对爸爸的身材,还满意么?”
邵荣瞬间红了耳朵,垂下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邵长庚见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毯里的窘迫模样,大发慈悲的没再逗他。收回笑容,低声问道:“怎么突然醒了?哪里不舒服?”
邵荣尴尬地说:“可能在爷爷家睡了太久,刚才又做噩梦。”
“什么噩梦?”邵长庚的声音很柔和。
邵荣却觉得这样的对话场景实在是很诡异。
面前的人赤条条站在距离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刚洗完澡的缘故,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鼻间充斥的全是沐浴露的味道以及成年男子令人压迫的气息。
语气虽然平静,却莫名的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梦见……自己掉到海里,差点淹死了。”邵荣只好诚实回答。
“哦。”邵长庚点点头,“海水的味道如何?”
邵荣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
什么……海水的味道?
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他嘴角轻轻上扬,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戏谑。
知道又被他捉弄了,邵荣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我回屋睡了,爸爸也早点睡。”转身往外走。
邵长庚拦住他,“就在这里睡吧。你卧室的暖气还没开,容易着凉。”
“可是……”
“没关系,我今晚不睡。床让给你。”
“不睡?”邵荣惊讶道,“为什么?”
“需要查一些重要的资料,时间紧急,只好熬夜了。”
邵荣心中隐隐产生一股不安,担心地抬头问:“是医院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吗?”
邵长庚微微一笑,“放心,爸爸能处理。”
见邵荣皱起了眉头,邵长庚便柔声说:“已经过十二点了,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邵荣虽然疑惑,可在他温和的目光注视下,还是犹豫地点点头,说:“那我睡了。爸爸熬夜别太辛苦。”
“嗯。”
直到邵荣重新掀开被子躺回床上,邵长庚嘴角的笑容这才淡淡隐去。
邵荣是个细心的人,父子二人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他很快就能发现爸爸哪里不对劲,然后很直接很坦诚的表达出他的关心。
邵长庚总觉得,只有邵荣给予的这份关心,才是他心底最渴望的温暖。
他的朋友虽然遍布各个领域,可真正贴心的人却只有邵荣一个。在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关心的也只有邵荣一个。
其他所有的人,包括父亲、兄长以及小妹,他们都认为邵长庚,这位小学时就能画出人类大脑十二条神经走向的天才儿童,这位压力繁重之下拿到MD和MBA双学位的医学鬼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处理得游刃有馀,根本没必要担心。
也只有邵荣,会担心爸爸会不会有事。甚至担心爸爸会不会太辛苦,会不会不注意休息,会不会不按时吃饭,会不会着凉感冒。
琐碎的小事,一点一滴的细节。
这么多年,一直陪在身边的,单纯的关怀。
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让人离不开了。
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的邵荣,邵长庚的目光中渐渐浮起一抹温柔的神色。
不管是亲情也好,爱情也好,邵长庚只知道,这样贴心的邵荣,他不可能让给任何人,也不可能跟任何人分享。
他的邵荣,只能是他一个人的邵荣。
22.
这天晚上,邵荣睡得很不安稳,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爸爸在工作中一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脸上的表情才会那么沉重,才会通宵达旦的查阅资料。
邵荣睡在床上,侧过头看着爸爸坐在桌前的背影。
深夜里昏暗的光线映衬下,男人的脊背虽然挺拔,却透着难以忽略的寂寞和疲惫。
莫名的,邵荣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
从六岁开始就跟在他身边一起生活,父子两个人一起守着一个家,总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年轻的男人独自一人养大孩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可邵荣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来没有再娶的打算。以他的条件,想再娶一个女人不是很容易吗?
虽然疑惑,邵荣却不敢直接问出口。
甚至心底也在隐隐排斥父子之间第三者的出现。
可看着他一个人……还是会很心疼。
邵荣在被窝里轻轻握紧了拳头。自己一定要快点长大才行,以后当了医生,或许可以替他分担一些辛苦吧。至少,在医院出现什么问题的时候,不会像个外行人一样,连专业词汇都听不懂。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天很快就亮了。
手机闹钟的声音让邵荣彻底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时,父亲还在整理桌上的资料,他虽然一夜没睡,可精神看上去却很好,可能外科医生的体力的确比常人充沛吧。
见邵荣醒来,邵长庚便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微笑着问:“睡得好吗?”
邵荣点点头:“嗯。”
“不要对我说谎。”邵长庚上前一步,站在邵荣的面前,大拇指轻轻抚上他的眼睛,低声说,“明显的黑眼圈。”
拇指的指腹能够清晰感觉到温热的眼皮之下的眼珠正在不安地转动着,邵长庚心里一软,移开了手指,柔声问:“是喝醉之后不舒服,还是我吵到你了?”
邵荣摇摇头,“可能是被酒精刺激的缘故,昨晚精神状态很亢奋,脑子里总是想东想西的,没有丝毫睡意。”
“哦?”邵长庚温柔地看着他,“想了些什么?”
邵荣犹豫片刻,垂下头说:“我想,爸爸这么多年一直单身,何不考虑,找个喜欢的女人结婚?”
邵长庚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可两人之间温馨的气氛却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邵荣甚至能感觉到投在头顶的深沉目光,让人脊背发凉。
硬着头皮说:“妈妈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你再婚的话,我也不会介意。毕竟,一直单身,会寂寞吧?”小心翼翼寻找着措辞,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邵长庚继续保持沉默。
“爸爸?”在这样的沉默中,邵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良久之后,邵长庚才低声说:“有这么体贴的儿子,我是该高兴?”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话,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一般,让邵荣本能的察觉到一丝危险。
邵荣赶忙打住话题,轻声说:“我先去洗脸。”说完便逃一样奔去了洗手间。
身后的男人深沉的目光让邵荣的心情忐忑不安。
——或许是提到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所以惹他生气了吧?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早餐时间。
邵荣看见爸爸热好了牛奶放在餐桌,担心自己走过去会挨骂,只好磨磨蹭蹭站在洗手池前洗手。没料邵长庚并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反而回过头,微笑着说:“来吃早餐。”
邵荣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偷偷瞄了一眼,见他神色还算平静,看上去好像已经消气了。
邵荣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爸爸,对不起。“
邵长庚停下动作:“什么?“
“对不起。你的私事,我不该多嘴。”
邵长庚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知道就好,以后不许再提。”
“嗯。”邵荣认真地点头。
就在这时,邵长庚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之后开始讲英文。
邵荣的英文水平只能听懂个大概,好像是说,想把父亲送到伦敦治疗,帮我联系某个教授之类,对话中频繁出现ADI以及DoctorRobert。
等他挂了电话,邵荣才担心地问:“是爷爷生病了吗?”
邵长庚并不打算隐瞒,简单地告诉邵荣情况,“是的。你爷爷得了阿尔兹海默病,一种不可逆转的神经退行性疾病。”
见邵荣一脸迷惑,邵长庚选择更通俗的解释方法,“也就是说,他的大脑会慢慢萎缩,记忆力和智力会因此而衰退。这种病到了末期,甚至会丧失行动能力,变成小孩子一样的智商。”
邵荣震惊地睁大眼睛,“那岂不是像痴呆?”察觉到措辞不当,邵荣立即住嘴。
邵长庚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没错,这种病在国内最通俗的叫法就是老年痴呆症。阿尔兹海默症只是相对专业的医学术语。”
邵荣完全无法把正直严肃的邵安国和“老年痴呆”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爷爷虽然话很少,可每句话都特别有气势,那种一家之长的威严的感觉,总是让邵荣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变成痴呆,对他那样高傲的人来说,比变成残废……更难以接受吧?
邵荣的心情颇为复杂,沉默良久后,才说:“爸爸刚才是在联系国外的朋友,想把他送出国去治病吗?”
“嗯。”邵长庚点点头,“我一个师弟,他的叔叔是ADI的成员。ADI也就是Alzheimer’sDiseaseInternational国际阿尔兹海默病协会。我想把父亲送去那边治疗,毕竟那里有最专业的研究人员,和最先进的治疗手段。”
邵荣点了点头,“打算……什么时候送爷爷出国呢?”
“等欣瑜婚礼之后吧,他最疼的小女儿结婚,他一定很想参加。”
“爸爸要亲自送他去国外?”
“我在那边认识的熟人较多,亲自去更有保障。”
“哦……”
虽然邵长庚的语气很平静,可邵荣没来由的感觉到一种心痛、沉重的情绪。
邵长庚谈话间已经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来转移话题,“我今天提前去医院,顺路送你去学校吧。快点吃完,我在楼下等你。”
看着邵长庚挺拔的背影,邵荣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爸爸向来很冷静,情绪总是控制得很好,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刚才的压抑和痛楚,还是被邵荣细心地捕捉到了。
忍不住快步走到他身后,轻声叫住他,“爸爸。”
邵长庚疑惑地回头,“怎么?”
邵荣像是在安慰似的,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掌,“别难过了。爷爷的病,就算治不好,我们也可以尽量让他度过一个愉快的晚年……再说,爸爸还有我。”
邵长庚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手掌被他轻轻握着,像是小动物在讨好主人一样,轻柔,温暖的动作。
沉默片刻后,邵长庚才不确定地问:“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邵荣抓着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爸爸,别难过,也别独自压在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说出来会好受很多。虽然我不懂那些医学知识,也不能帮你什么忙,但是,我可以当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邵长庚突然用力把邵荣抱进了怀里。
缓缓收紧的手臂,像是拥抱着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温柔,却带着不容对方逃离的坚定的力度。
邵荣乖乖待在他怀里,伸出手臂轻轻回抱住他,轻声说着:“爸爸别难过……”
邵长庚把下巴搭在邵荣的肩上,贪婪的闻着他身上属于少年的青涩温暖的体香。拥抱了良久之后,他才低声缓缓地说:“我不难过。因为我还有你。”
邵荣愣了愣,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可毕竟是自己先主动安慰他的,也只好硬着头皮把不自量力的安慰进行到底。
邵长庚接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爸爸这边。对吗?邵荣?”
邵荣犹豫了一下,这才坚定而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爸爸。”
怀抱猛然收紧。
像是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紧到,连胸口都开始微微发疼。
——邵荣,这样的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23.
一月二日早晨。
安平医院会议室内,整整齐齐坐了一排重量级人物。各大科室的主任、副主任,器官移植中心的负责人,还有三位副院长、手术室护长和麻醉科主任。
一大早就接到院长私人助理林轩的电话,让众人七点半准时在会议室等待开会,这样紧急的会议,一定有严重的突发事件。因此,所有人都穿着整齐干净的工作服,如同即将进行一场战役一般,脸上的表情都颇为凝重。
沉默的氛围中,时针渐渐指向了七点半。
门被准时推开,换上工作服的邵长庚款步走到会议桌前,缓缓坐下。
整齐的白大衣看不见一丝脏污和褶皱,并没有系扣子,而是自然敞开着,透出几分潇洒不羁的风度。合身的铁灰色衬衫配着一条简单的斜纹领带,剪裁合体的西裤更显得他双腿修长、身材挺拔。
这就是安平医院最年轻的院长。
虽然总是一脸微笑,却有种让人肃然起敬的魄力。
邵长庚的目光在周围淡淡一扫,满意地点点头说:“都到齐了,那么,会议开始。”
林轩早已按他的吩咐准备好了材料传到每个人的手上。
邵长庚平静地说:“昨晚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们手上的资料,简单总结了整个事件的经过,现在给大家一分钟时间,快速读一遍。”
寂静的屋内,只剩下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一分钟后,邵长庚接着说:“今天召集大家开会的目的有两个。其一,这件器官走私案已经惊动了警方,我们安平医院拥有本地最大的器官移植中心,一定会被列为重点排查对象。这几天可能会有媒体记者,警方人员,卫生部高层进入医院展开调查,所以,我希望,各位医生能够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
众人互相对视,默默点头表示理解。
邵长庚微微一顿,“其二,从今天开始,器官移植中心所有的器官来源必须严查,我会在院内成立专门的调查组,除了调查器官移植过程是否规范以外,顺便还要查查各位的医德和作风,希望各位尽量配合。”
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医师执照来之不易。”邵长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会场,“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人,带着手铐从这里走出去。”
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轻轻的回响。
如同重锤敲打在心上,传递着一种令人折服的威严。
七点四十,会议结束。
短短十分钟的会议,迅速传达完院长指令,发放完院长办通知,然后众人各回岗位,像往常的每一个日子一样,开始医院里每天的例行查房工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就是邵长庚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邵长庚在会议结束后返回了院长办公室。
昨晚精神状态一直高度紧绷,再加上一夜没有合眼,现在,全身都疲惫不堪,后背的肌肉更是僵硬得厉害。
林轩体贴地倒来一杯咖啡放在桌上,“喝杯咖啡吧。”
“谢谢。”邵长庚点点头,拿过咖啡喝了几口。见林轩还不走,便抬头问,“有事?”
林轩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到了唇边的话给压回去,轻轻笑了笑说:“没什么事。你太累了,不如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吧,我去拿条毯子给你。”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不必了。”邵长庚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