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诧异地回头,就听他说:“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时钟指向八点,仿佛在证明邵长庚的话一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林轩打开门,看见三位警服装扮的男人笔挺地站在门口。
邵长庚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微微笑了笑,说:“请进。”
为首的男人表情冷淡,一身警服衬出修长匀称的身材,一尘不染的皮鞋规律地踩在地板上,像是轻轻敲打在耳膜的边缘。
他在邵长庚办公桌前停下脚步,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对上邵长庚微笑的视线。
对视持续了五秒。
然后,他拿出警察证给邵长庚看了一眼,冷淡地开口道:“邵长庚先生,我们怀疑安平医院跟一宗黑市器官走私案有关,请你协助调查。”
邵长庚的目光迅速捕捉到警察证上的关键词——
苏远,重案组,高级警官。
邵长庚的嘴角微微扬起个笑容,“苏Sir,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自然会全力配合。”
苏远点点头,“邵先生,昨晚八点到今晨八点,你在哪里?”
“苏Sit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位潜入酒店取走肾脏的人吧?”邵长庚耸肩。
苏远面无表情,“请邵先生回答我的问题。”
邵长庚收回调侃的笑容,一脸平静地说:“昨晚五点半下班,我开车去十一中接我儿子到父母家吃饭,我们全家一起团聚过新年,我在那边一直待到十一点半才开车回家,到家后洗了个澡,接着就通宵查阅资料。直到今早六点半,开车送我儿子上学,七点到达医院,就是这样。”
苏远看了邵长庚一眼,“十一点半回家后的这段时间,可有人为你作证?”
“我儿子邵荣可以作证。”顿了顿,“不过,他还在读高中,我希望你们不要直接去学校找他,以免让这件事的影响扩大。”
苏远沉默了一下,“可否借用您的电话?”
“请便。”
苏远从邵长庚电话中找出邵荣的名字,拨了过去。
很快,就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有种少年特有的清澈干净。
“爸爸,找我有事吗?我快要上课了。”
明明是陌生人的声音,苏远的心中却莫名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很快稳住情绪,冷静地道:“是邵荣吗?我是重案组的苏警官,想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邵荣愣了愣,“我爸爸呢?他的电话怎么在你的手上?”
“你爸爸没事,我是警察。”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子?请把电话交给我爸爸。”
邵长庚能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分贝,甚至有炸毛的趋势。无奈之余,心底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邵荣这种“护短”的语气,真是让他喜爱到了骨子里。
没想到邵荣的情绪会如此激动,苏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把手机递给邵长庚。
邵长庚接过电话,低声说:“邵荣,爸爸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位苏警官只是例行查案,他问什么,你都如实回答就好。”
听见爸爸的声音,邵荣这才轻轻松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担心,“爸爸你真没事?”
“当然。”邵长庚微笑,“别紧张,只是问几个问题。”
电话转交到苏远手里。
苏远开始询问:“邵荣,昨天晚上十一点半,你爸爸开车从邵家出去之后去了哪里?”
“送我回家。”
“你确定他中途没有来过安平医院?”
邵荣犹豫了一下。
“想清楚再给我答案。”
邵荣想了想,说:“我昨晚喝了点酒,上车之后就睡着了,但我在到家的时候醒来过一次,当时的时间还不到十二点。他开车就是再快,也不可能在半小时之内中途绕去医院吧?”
苏远点点头,“这么说,你们是十一点半离开,十二点之前到家的对么?”
“对。”
“到家之后呢?”
邵荣被问得有些不愉快,语气也透出些冷硬来,“到家之后我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又醒了过来,当时正好十二点,爸爸在浴室洗澡。”
“你确定当时的时间是十二点?”
邵荣皱眉,“是的,我半夜醒来看了墙上的时钟,是十二点。”
“他一整夜都没有离开?”
“当然,我昨晚根本没睡着,他一直坐在桌前看资料的。”邵荣顿了顿,“你们警察是不是说话都这样咄咄逼人,把所有人都当犯罪分子一样盘问,完全不顾对方感受?”
“……”苏远沉默。
“不知道你们查的是什么案子。我再说一遍,我爸爸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顿了顿,“还有别的问题吗?苏警官,我要上课了。”
“没问题了,再见。”
苏远突然觉得,这位邵荣同学像是被碰到触角的小野兽,还没发育完全的牙齿居然也有咬人的能力。
颇为无奈地把手机还给邵长庚,苏远的目光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再次停顿了三秒。
——看不出破绽。
苏远沉声说:“邵先生,案发第一时间我们就紧急通知了交通部门严格检查进出车辆,没有查到丝毫可疑人员,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位受害者的肾脏还在本市范围内。”
邵长庚表示赞同,“的确,带着新鲜的肾脏过安检这一关并不容易。”
苏远说:“肾脏有可能已经被手术移植到人体之内,也有可能被销毁、或者依然储存在器官中心。所以我们需要掌握昨晚所有医院的夜间手术记录,以及每家医院需要做肾移植的病人资料。”
邵长庚点头,“OK,资料我马上整理给你们。”
很快,电脑里就整理出了一份详细的资料。
昨晚安平医院一共进行了三台手术,一台是急性阑尾炎手术,一台是怀疑腹腔内出血而进行的急诊探查术,还有一台是一位孕妇的紧急剖腹产手术。
这三位病人目前还在院,手术记录也没有丝毫疑点。
再看器官移植中心的病人名单,目前有十二位需要进行肾脏移植手术的病人,B型血的有三位,一人因病情危重送入了ICU重症监护室,一人准备今天下午进行肾移植术,肾脏来自于亲人的捐赠,还有一人因为找不到肾源,依旧在等待之中。
——表面看上去,似乎也没有疑点。
邵长庚微笑着说:“苏Sir,若还有怀疑的地方,可以亲自去病区看望各位病人。本院器官中心的所有器官,也可以请法医进行DNA鉴定。”
苏远说:“谢谢邵院长的配合,法医很快就会过来取证。”朝邵长庚礼貌地点了点头,“打扰了。”
苏远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半路,突然听到身后突然响起邵长庚的声音。
“苏Sir,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苏远回过头,就听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认识苏世文吗?”
苏远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是我堂兄。怎么?”
邵长庚微笑,“没什么。”
——只是觉得,跟你们苏家人的牵扯,未免太多了些。
24.
等苏远走后,邵长庚才收回了笑容。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下的这步棋虽然惊险,却没有明显的漏洞可寻。
可心中却升腾起一种奇怪的不安。
姓苏的警官,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苏子航。
林轩还待在旁边,担心地说:“邵院长,要不你先去隔壁休息室睡一觉吧?有事情我再通知你。”
邵长庚摇摇头,“我不累。”抬头把目光投向林轩,“你刚才欲言又止的,是想说什么?”
“……”林轩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说吧。”邵长庚压低声音,“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经常通宵,不要低估我的承受力。”
林轩点了点头,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上次让我查苏世文亲属资料的时候,因为时间太匆忙,我漏掉了一些关键的部分。后来又去仔细查了一遍,把资料补齐。”
邵长庚拿过资料,目光缓缓扫过重要信息。
“苏子航的死因。”林轩小心解释着,“是中枪导致的急性心功能衰竭。”
“在安平医院?”
邵长庚的眉头猛然皱紧,目光凝聚在“安平医院”四个大字上。
然后,他看见了一段当年的新闻报道——
“年轻的警官苏子航在执行任务时身中数枪,被送往距离最近的安平医院救治,安平医院院长邵安国亲自带领外科专家实施紧急抢救措施,因子弹射中心脏要害,导致心功能严重衰竭,在长达两小时的抢救之后,最终于凌晨三点,宣布苏子航临床死亡。”
——苏子航居然死在安平医院,还曾被邵安国亲自抢救过?
邵长庚的眉头越皱越紧。
本来,紧急情况下把伤员送到最近的医院抢救是很正常的。因为伤员身份特殊而由院长亲自上台手术也很正常。子弹射中心脏要害,导致心功能衰竭抢救无效死亡,更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这么多的正常和巧合加起来,却让邵长庚觉得,这件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邵长庚仔细阅读过资料之后,打了一通电话给林彤。
“邵大院长,找我有事?”电话那边的女人虽已结婚生子,声音却依旧很有活力。
“一件私事,想请你帮忙。”邵长庚语带笑意,“你可不可以从法医鉴定中心的资料库里,帮我查一下一位叫苏子航的人的基因图谱?”
林彤很震惊,“这不合适吧?”
“合适我也不会找你了。”
“呃……”
“除了警方,就只有你和苏世文才有权限。”邵长庚顿了顿,低声说,“放心,我只是私下看一眼,况且苏子航已经不在人世,我不可能拿他的基因图谱去做什么坏事。”
林彤犹豫了片刻,“好,我查到之后再给你电话。”
“嗯,多谢。”
挂了电话之后,邵长庚抬头冲林轩说:“法医马上就要过来,你先去器官中心安排。”
“好。”林轩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林轩走后,邵长庚立即打开电脑登录了医院后台,输入院长才能拥有的最高级别管理密码,在病历库中以“苏子航”为关键字进行检索。
果然,屏幕中出现了一份十六年前的电子病历存档。
患者姓名苏子航,年龄二十五岁,职业警察,入院原因是执行任务时身体多处中枪。
这份电子病历中详细记录了苏子航入院时的身体状况,各项实验室检查数据,麻醉记录,手术记录,抢救记录,甚至死亡病历讨论记录。
这是一份堪称完美的病历范本,严格按照了模板书写,极为规范和详细。
——他的血型是O型,白细胞数值高达代表他入院时伴有严重的细菌感染,血红蛋白和血小板均有降低,这是他伤后失血的表现。所有的检查结果,都跟他入院时的身体状况相吻合。
病历看上去依旧没什么疑点,抢救过程中按照规范使用急救药品,输血补液,开胸手术取出了四颗子弹,每一颗子弹的位置都有记录。最终因为第五颗子弹伤及心脏导致严重的心功能衰竭,心跳停止而死亡。
如果这件事真的有人做手脚,那么,以父亲邵安国严谨的手段,就一定不会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这份病历资料更不可能查出任何的疑点。
——邵长庚的关注点并不在手术本身,而在于参与手术的人。
常规的一台手术需要八个人。
主刀,一、二、三助,麻醉师,器械护士,洗手护士,巡回护士。紧急情况下的急诊手术或许护士和助手会凑不够人数,可主刀、一助、麻醉师和器械护士是一台手术必须要有的。
这些人,不可能各个都像邵安国那样天衣无缝。
邵长庚的目光再次扫过手术人员名单,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参与这次手术的有六个人,几乎都是父亲邵安国的心腹。其中一人在手术不久后辞职,二人在邵安国退位时辞职,一人在器官移植中心成立不久后带着全家移民,唯独还剩下一人……
——昨天刚递交了辞职信的手术室总护士长,陈丹。
像是巧合,又像是隐隐的不约而同。
他们都选择以“离开”来作为医生职业生涯的终结。
邵长庚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突然想起苏世文的那句话:知道真相,对你和邵荣都没有好处。
可是,中途放弃追查并不是他邵长庚的作风。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更让他难受。
况且,他现在突然很想知道,被那么多人隐瞒的所谓真相,被那么多人避而不谈的名字,那位年轻的警官,苏子航,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就算那个真相是尖锐的鱼刺,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必须,亲口吞下去。
邵长庚不再犹豫地拿过桌上的电话,拨了内线到手术室。
“让护长陈丹接一下电话。”
很快,耳边就响起陈丹特有的温柔嗓音,“喂,你好。”
“我是邵长庚,现在有没有时间?”
陈丹沉默了一下,说:“我正想去找你,十分钟后见。”
邵长庚把苏子航的病历记录打印出来,拿在手中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
突然,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邵长庚正要沉着脸责备,却对上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眸。
“爸爸!”他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右手扶在门边气喘吁吁,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邵长庚惊讶道:“你……怎么跑来医院了?”
邵荣用手按着胸口,上前几步走到邵长庚对面,拿起邵长庚喝了一半的咖啡就往嘴里灌。额头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头发也被汗水浸了个湿透,完全是一副刚刚跑完马拉松的狼狈模样。
邵长庚低声道:“别急,坐下来深呼吸,再慢慢说。”
邵荣听话地坐了下来,喝光咖啡,深吸几口气后,才开口道:“我担心爸爸出事,就找老师请了假,学校门口打不到车,干脆跑了过来。”
听到这样的解释,邵长庚的目光不由浮起一丝温柔,伸出手狠狠揉乱了邵荣的头发,再轻轻的理顺,“不是跟你说了,爸爸没事吗?”
邵荣脸一赦,垂下头看着地板:“很多人被抓进警察局之前,都会跟家里人打电话,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邵长庚对他奇异的思维颇为无奈。
“我以为你是为了让我放心,才故意说那种话。”
“所以你就亲自跑过来,确认爸爸有没有事?”
“嗯,如果你被那个苏警官抓进警察局的话,我总要帮你找个律师。”邵荣顿了顿,“对了,那个苏警官听起来很严肃,问我的那些问题好像是你犯了什么大罪一样。我很担心你。”
“……”这个单纯的家伙,说的每句话都让邵长庚觉得心软。
“爸爸,你到底惹上什么官司,为什么警察会查你昨晚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