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先帝突然驾崩,皇子相残,血染太极殿,大权几日数度更迭,京中人人自危,但我覃朝安全却从未被祸及——因
为当年太宗三分天下兵权,皇家两分南北军,齐家一分神策军,齐家历经紫禁城内风雨却巍然不动,执掌十五万神策
军,中流砥柱,皇权争夺党派相伐,外敌亦不敢犯我。
“虽然说现在景元觉势孤,但有齐家和太后在,皇后又无出,周家的地位和景元觉的皇位联系在一起,他就不敢玉石
俱焚的弑君,公然造反,也师出无名……景元觉赌的,恐怕就是他立于不败之境。”我喃喃道。
“我以为四弟的意思,确是不想兵戈相见,而想要周肃夫平稳淡出。”闻哥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虽然如此,如
今多事之秋,他恐怕也是自顾不暇,即使看重你,不动你,有什么万一,你也只能自保。”
“知道了。”
“鹊儿,别这么不以为然,”他犹豫一会,眉毛都拧成了两道曲线,才又开口,“……不想做了,就早点找个借口辞
官吧。”
暗叹不己,还说我心软,闻哥遇见了我的事,才是心软得毫无原则。
“说什么呢,我这才作威作福几天啊?”
他眼中顿有几分愠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你就作威作福到,自己弄到躺在这半死不活的?”
“……那是我装的。”
“是啊,”他恨恨的瞪我,“拖了这几天,以后你也不用进宫的。”
“……”
一时无词,四周瞥瞥,我小声干笑,“那你动作快点,改朝换代。”
闻哥脸色一滞,眸光有些无神。
一会儿,他叹一口气,伸手替我捋捋睡散的头发,假脸上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广平那座坟,草都黄了几茬了?
”
四眼对望,气氛一时凝固。
“我不干!”
黯然中响起一声没心没肺的叫嚷,我不满的戳他,“你还有长草的坟呢……我连坟都没有,就直接诈尸了!”
闻哥错楞原地,脸僵着,嘴张着,哭笑不得。
“我不是成孤魂野鬼了!以后下黄泉的时候,没有鬼差来接,胎都没法投了,怎么办!”
“小点声——你,唉……”
他忍了半天,还是伸手过来拧我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张嘴啊,真是长不大!”
我暗暗吐舌,通常这句话后,进入教育时间。
果然,他已经不受控制的瞬间化身,成为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听我一句,别人面前,千万别这么孩子气,啊?”
“不会的。”
“你自己小心……别管范师傅怎么说,记住,不要逞强。”
“好。”
“官场倾轧是难免的,可不要一时看了心软,乱管闲事。”
“哦。”
“过刚易折,不要强出头,要懂得守拙,懂得明哲保身……”
“嗯。”
“别得罪人,也别过于奉迎,那些人在官场上呆了这么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这种时候倒宁愿真的隔岸观火……
”
“唔。”
“嗯,……”
“知道。”
“……鹊儿,我刚才,还没说什么。”
“啊,你接着说。”
“……”
“跟你说多少你都未必真听得进去,”最后闻哥放弃教育,看着我就叹气,“我呀,真想找个箱子,把你……”
“把我塞进去,锁上,扔上一条大船,飘到某个无人的岛上,就此关在那里和花鸟鱼虫野猪猴子为伴,安安生生的过
一辈子。”
我不满的接下去,说来说去都是这句,他都不带嫌烦?
闻哥被呛的哑口,半天,方才吐出一口长气。
“总之不要真等到有了麻烦才找我,觉得不对了就要联系!”
“噢,知道了。”
我乖乖的回答,瞥了一眼墙角,那个被这段对话逗得无声讪笑的花魁姑娘。
很佩服闻哥,四年前就把柳烟飞派入京城好生经营。如今她已身为京城名妓,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出入于达官贵胄
之府,如同邻家小院般自如。说起来十几天前某场宴会中初识这位烟飞姑娘,她假装酒醉自动送上温香软玉,称我心
神荡漾之际,偷偷在我手心写下“明”字,吓得我差点跳起来——结果事后,屡屡被她嘲笑。
我还沉浸在回忆往事当中,闻哥看着我愣了一会,突然又一记暴栗敲下。
“哇啊!”
真真痛死我也,这一下突然袭击,他也太狠了吧。
“我要你做那什么歪诗!”闻哥眼如铜铃,厉声怒斥,“我要你多管闲事,我要你替我打抱不平!你再跑!”
“啪啪啪”又是三下暴栗,恨不能抱头鼠窜。经过我苦心轻描淡写,他怎么还是这么快找着重点啊……那首惹祸的诗
,真是害人不浅!
无奈床上地方太小,抱得了头就露了屁股,谁想到闻哥竟然不顾身份,挥手就揍。
“你你——”
我怒吼。
“我怎样!”
他带着人皮面具我也看不出来他怎样。
“你!哎呦——”
巴掌一下下落在屁股上,怒吼顿时变成哀号。
“哎呦!你!你你——饶了我吧……”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无论如何,这场极不体面的体罚,终于在门口的柳烟飞快要无声笑岔了气前结束了。
奈何体罚已止,口诛未停。
闻哥冷面冷言,狠狠揪着耳朵,继续数落我,“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是四弟,就凭你那首歪诗,我可以诛你九族!”
“你怎么这么狠啊……你弟弟也不过说要砍我而已。”我小声嘟囔。
“哼,你还得了乖了,你平时跟他,是不是还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心虚的摇头。
闻哥只一眼就看穿。
“你!”
替我揉屁股的手停下,揪耳朵的手放下,巴掌又危险的高高扬起——总算在我极端哀怨的目光注视下,终究没有落下
。
闻哥使劲瞪我一会儿,收回目光,坐在那里失神。
“唉……”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的看着我。
“你呀,要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看着他脸上两撇横着的假胡子,嘴上还有颗鼓到发亮的大痦子,痦子上还有根毛,随着他张口说话,正一动一动的
上下起伏……就是心里有几分自责,也化作虚无。
“哥你不知道,今天挑的这张脸真正好,尤其是,特别,特别的那个……有教育效果?”
29.同室操戈
闻哥和柳烟飞没有呆多久就回去了,严管家陆陆续续进来递了几张朝中官员的问安帖,也有一些人遣了下仆备了慰问
品送过来的——我在朝中混了两个月,也算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加上当前形势不明,我既是皇上的红人又和周子贺交
好,双重身份自然吃香。
问安帖和礼物单到三天后我能理事,已经积了约有四十张。
“都收了吧,回头再好好谢谢人家。”我卑鄙的交代严管家。
有财不发,不是我的风格。
客气地回帖请来人带回诚挚的谢意,独独留下其中一份,请求隔日上门回拜。对方府上极为客气,回书第二日朝后即
在家等候。
这张帖子是陈荀风,陈大人的。
第二天中午起来身子还有点虚,精神却不错。
洗漱完毕,对着镜子发了会呆。
镜子中的这张脸虽然苍白了些,还是清眉秀目,玉面朱唇,一双天生的桃花眼扑闪着水汪汪的迷离,用芸师父所谓的
那种“似水含情、欲语还休”的眼神脉脉的看过来……就造就了她口口声声、信誓旦旦的“此乃害人无算之面皮”。
想到这里,眼前回放出芸女侠作这番形容时插着腰得意的大肆狂笑的嘴脸……汗毛直竖,拼命摇头。
我还小,我还年轻,我还青涩。
假以时日,假以锻炼,假以必要的外物,我必然能够散发出从内而外的、威武雄壮的、坚强伟岸的大丈夫气概……
“爷,别老晃头,都不好梳了。”
“……哦。”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也不知道拾翠这丫头梳的究竟是什么蟠龙附凤繁复的花样,竟然还没有盘好。我呆坐在那里,等
啊等啊,郁闷之中,忽然恶从心起。
闷咳一声,对着镜子,慢慢发动了一个按芸女侠所说,“杀人于无形之中、夺魄于转眼之间”的苏式杀手锏——
“啪啦”一声,身后的拾翠掉了梳子。
眼一勾,压下贼笑,我故作平静的转头,问身后那个目瞪口呆的丫头。“拾翠,我长得俊吗?”
“很,很美。”
怎么觉得那丫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用美来形容的,”忍下不甘,我循循善诱,“拾翠,要知道形容女子,大凡是赞其有如水温柔,形容男子,则
是赞其有如山气概。你看看公子我,就是没有如山气概,好歹也是入得画中,出尘脱俗,风雅非凡……你该怎么说?
”
“……”
等了半盏茶仍然无声,我忍。“你要说公子这是俊朗,飘逸,潇洒,翩翩少年郎……”
“……”
我惟有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别愣着了,快给我梳头吧。”
闻言拾翠一激灵,长出一口气,总算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她捡起梳子,过来继续给我梳头,忽然小声嘟囔了一句。“
……爷,刚才那笑,可别再使了。”
“唔,吓着你了?”
拾翠摇头,犹豫半晌。“爷您吓我不要紧,只是……”
小丫头一脸诚恳,眼睛眨眨眨,小手越过我面颊,向前一指。
“怕这好端端的镜子要破啊。”
……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无惧我投射在镜子里的愤怒不平,拾翠将我的头发狠狠一提一束,拉得头皮生疼。
铜镜里的人眼角都明显吊了起来。
“别,松点!松点。”
我只能求饶。
女人啊,尤其是小女人,绝对不能随便得罪。
于是头发的松紧又恢复到平常的样子,髻中端正插上了一根红木发簪,便服登门,不用束冠。
接着更衣,里三层外三层的废了好些功夫,结带,着履。
“爷,您身子又没好全,干吗去拜访那什么陈大人。”拾翠边帮我穿衣边说。
“无论在朝为官还是丹青书画,陈大人都是我的前辈,理当拜访。”
“……皇上来您还不是都在床上躺着。”
我那是晕着好不好。
“拾翠啊,皇上来那天……”我忽然好奇起这不买我这主子帐的丫头,如何看待我的衣食父母来,“你都看见了?”
“看了……一眼。”拾翠声如蚊吟。
“觉得皇上怎么样?”
“嗯……”
拾翠微微仰头陷入回忆,眸子发亮,小黑脸上隐现一抹可疑的红晕。陶醉完了,她方才低头,很肯定的甩我五个字。
“帅,威风八面。”
我乐,还会用成语了。
“拾翠啊,”我心情颇好的敲着桌子,接着挖陷阱,“皇上帅还是我帅?”
我知道景元觉那张脸长的嚣张,我也知道我在下人面前基本没有威信可言,不过本人自打出娘胎后,虽然不敢说是人
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只要是女的,向来是老少咸宜,美丑通杀……
事实所在,于是我气定神闲的看着拾翠。
心满意足的看见那小脸上可疑的红晕又加深了些,我扑闪着大眼睛,继续温柔的看着她。
“爷……”拾翠吱了一声。
“嗯?”
可惜却没有下文。
拾翠疑似含羞带怯的低下头,接着给我正衣冠,白色暗纹锦袍上系了白莲佩,顺了顺垂髫,给怀中塞上一个香囊,往
手上揣一个手炉。
置若罔闻?逃避?
什么都做完了,拾翠手上无事,站在一边,开始绕手指扭衣带玩碎花。
我仍站着不动,温柔如水,满面期待的看着她。
两人僵立许久,拾翠抿抿嘴,缠绕的手指松开,竖起一只,指上门口。
“比不过皇上,爷也总是要出门见人的……”
北风呼号,片卷黄叶,上马车时我无限凄凉的想,这,就是平日里管教无方的下场。
陈荀风大人家位于城南的四条巷,我府上在皇城西北,前去拜访要穿半城而过,而车行经过京城的中轴线平安大街,
意外的受了阻。
皇家出巡。仪仗车马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大路清了道,行人需驻车下马,远远回避。
我从车窗里看了一会儿,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挡了视线,只能抱着手炉从车厢里钻出来。
“六,看见那最前面的仪仗打的是什么了吗?”我问赶车的小六。
小六苦着脸摇头:“看见是看见了,可老爷,小六不识字啊。”
“那,仪仗旗上有什么图案?”
“是个黄底黑凤凰鸟,老爷。”
能用黄底黑凤的,只有皇后和皇太后。
“先头车驾几匹拉车的马?”
“噢,这个我清楚,两排骈三,一共六匹。”他还补了一句,“都是溜黑的乌云踏雪啊,贼有精神头。”
“当然神气,”我笑笑,出巡能用六乘的,只有天子和皇太后正驾。“那是太后的凤仪嘛。”
听我这么说,小六来了劲头。
“哦,那小的可知道了,这太后娘娘一准是去西面的汤泉宫了。京城的人都知道,每年冬天这宫里的人上汤泉宫去寒
,这当官的去汤泉宫外面的汤泉镇别馆过冬,到时候啊,城西道上送瓜果蔬菜的大车每天来来往往,都赶着往那边送
了。我说今天这太后的仪仗啊还好,到时候皇上过去,可不是要十几里长,封道半天?”
小六直咂嘴。
“哪有那么长啊,又不是军队出征。”
我笑道,小六摸摸头,嘿嘿露出一颗虎牙。
“往年太后也是这个时候过去吗?”
“没吧,往年大队人马总要过了大雪的,今年这才过了立冬没几天。对了,老爷您过几天不会也跟着皇上过去吧?”
我摇头:“今年皇上怕是不会过去过冬了。”
“为什么不去?今年天不是蛮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