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知道今天这场谈话,怕是再没法善了。
“圣明?”
景元觉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自嘲般的轻笑起来,“你并不知道,朕现在么,也不知道。”
再一次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又听他幽幽开了口。
“只是这种结果而已,并不是你的期待吧?”
一下没能听明白,我脱口而出。
“什么?”
“只是这种结果,并不是你的期待。”他清楚而又缓慢的重复一遍,好让我听个明白。然后凤眼抬起,直直的看过来
,“朕说过了,你对朕无所求,所以,无论是维持现状,周肃夫谋逆,还是朕最后除掉了周肃夫,只要这眼前胜景不
变、天下依旧太平,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如此直白,如此惊骇。这句话,等于说我不忠不义,枉顾君上!
死罪,可偏偏该死的准!
“既然如此,朕也不强求。”景元觉看着我面色大变,冷笑一声,眼神深谙复杂,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做你该做的事,这出龙蛇大战,你不用入戏。”
不禁怔愣,他的语气,是认真的。
“隔岸观火,两不相帮,这是朕的底线。”
金口玉言,却匪夷所思。
“为什么?”我直愣愣的问。恐吓上过了,试探上过了,接着不应该是威逼利诱,乃至以死相胁吗?
预见了当人棋子的结果,事实却是,把我一脚撇开。
景元觉又皱起眉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啊?”
我追着问他。既然把我看得那么明白,又何必风雨飘摇之际,供着一个不能为己所用,甚至心怀鬼胎的闲人!
情急之下顾不上忌讳,盯着他不放。对上那双黑沉的眸子,立刻是一股铺天盖地的压力,可是不能放弃,一旦放弃,
怕,就再没有机会知道答案。
景元觉杵在那里,眼中渐见怒意升腾。他大概头也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不顾后果,一味相逼。
半盏茶,一盏茶……
他先撇开眼,脸上阴晴不定。
那脸上的神态,瞬间转了数转,从没有表情到有表情,从有表情到不知如何表情,从不知如何表情到不知是何表情,
看得我眼花缭乱。
最后停在咬牙切齿上。
两片菱唇,张了闭,闭了又张,咬牙切齿间,语不成语、句不成句,最后低吼一声,上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口。
凤眼圆睁,怒火滔天。
“你愚钝啊,朕——”
“皇上,皇上?”
刘玉的声音适时在外面响起。
景元觉放手推开我,话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着那好不容易惹毛了的人,片刻之间就恢复冷静,只能拧着眉头,瞪着他喘气。不是我耿耿于怀,自从我三岁起
清晰的记忆里,“愚钝”这两个字,确实闻所未闻。
“何事?”
他无视我依旧执着的目光,向外平静的发问。
“皇上,太后娘娘传话说,多日不见想念皇上,请皇上过去一同用午膳。”
“知道了。”
他转过头来低声嘟哝一句,“好快啊。”
我的问题可以以后再说,现在刘玉的话,让我也不得不把心思集中到时局上来。周太后,周氏君兰,周肃夫的亲妹,
皇后的姑母,今日朝堂上的变动,看来已传入了她的耳中。
“……太后还说,皇上面前三位红人,她仰慕已久,也想见见。”
刘玉在外面小声如是说。
我微微一僵,景元觉则是“噗嗤”一声的笑开。他目光随便的扫了下,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揪得乱七八糟的蟒袍领口顺
了一下,另一只手,去扯平他自己刚刚靠在墙上时弄皱的后襟。
再看看,两人都恢复了正形。极是潇洒的拍拍手,他起身往外大步走开,经过我时,在耳边促狭的问了一句话。
“喜不喜欢……鸿门宴?”
26.宴设鸿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参加鸿门宴这种风光无限又艰险无比的殊荣,惜命如我,喜欢不起啊。
刚刚儿子那几杯五十年冰桃梨花酿,就喝得我心惊胆颤,一颗心七上八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儿子的亲娘,就是把
再好的美酒佳肴摆上宴席,我怕也是无福消受。
何况宴无好宴。
如此这般,通往后宫的路上,每走一步,我就听见自己叹一次气。刘玉恰好跟我旁边,见我不住地叹气,以为我对那
传说中的鸿门宴太过恐惧,不住小声的安慰我。“苏大人,太后跟咱皇上毕竟是亲母子,胳膊肘不会往外拐,您啊,
不用担心……”
太后是景元觉的娘,又不是我的娘。我同情的看了一眼刘玉,周肃夫是外人,我等还不是胳膊肘外面的物什?
眼见着就要进福兮门,要正式跨入从未进过的后宫,我又叹了口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苏大人,那郭大人、顾大人在太极殿得了懿旨早过去了,您这跟皇上一道,赶巧不用在长泰殿门口候着。”
刘玉用极为崇敬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前面龙撵上的景元觉,回头用眼神告诉我,有靠山。
我冲他笑笑。
他倒是吓了一跳,一惊一乍的喊起来。“哎哟,您脸怎么这么白啊?”
我摸了把自己的脸,不烫不凉,除了有点冷汗涔涔,还好啊。
“走太急了吧?”
我尴尬的说。
“噢,也是。苏大人定是没跟过龙撵吧,那几个腿脚好跑得快,根本不顾跟的人啊。您要不嫌弃,刘玉这给您搭一把
手。”
刘玉好心的把拂尘换了手,空了的手伸过来扶我。
这伺候皇上的人,就是会疼人。
“玉公公,多谢你。”
我真心的道谢,老实不客气地挽上。
走过了好几处宫殿,识足了皇家园林的壮丽,我们终于来到一处宫娥是其他地方数倍的宫殿外廊。
景元觉下了龙撵,看见前面候着的郭怡顾文古,上去说话。
因为没招我过去,我也就先候着,四处看看。
眼前的回廊前,是一大片汉白玉石砖铺砌的空地,两排青石灯笼共一十六个,夹成一个象征地位的庄严步道。步道最
前,是一间和弘文殿昌平殿在架构上没什么区别的堂皇大厦,但因为是后宫,建筑的色调从琉璃黄和正妆红为主,变
成了琉璃黄和翡翠绿。
那翡翠绿的梁上,正挂着一道金漆的正楷匾额,上书“长泰殿”三个大字,匾下殿门大开。
再往里看去,此时虽然是冬天,但阳光还是十分的明亮,又正是中午,光线根本照不进那深檐之下的内殿,里面一片
阴森森的黑暗,显得那道殿门,就像是个敞口的地府大洞——更别说它的跟前,还立着数十个木泥石塑像般面无表情
的宫娥太监。
一阵毛骨悚然,真是不想进去。
“苏大人,您看什么呢?”
刘玉见我皱着脸,好奇的发问。
“……哦,玉公公,你说那几块石板,怎么那么蹭亮啊?”
我指着青石灯笼中间的步道,没话找话。
“哦,那可不是,”他看了一眼,捧着拂尘低笑着小声道,“没什么奇怪的。您不晓得,这长泰殿历来都是太后或皇
后的居所,那个啊,请安的娘娘们,调皮的大小主子们,服侍的宫女们,还有像刘玉这种跑腿的奴才们,多少年……
”
刘玉诘诘的怪笑着,故作神秘的凑上来。
“可不是就给跪出来了?”
……
我瞪了他两眼,猛的一把把他推开。
刘玉一屁股朝天跌坐在地上,惊愕的看我跨过他就往一旁奔去。
“哎,苏大人,您这是——”
来不及回应他的委屈,我刚趴上回廊石椅,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吐,稀里哗啦没完没了,话都说不出来一句,一直吐到苦水都吐光,吐无可吐,才有了个消停。
看了一眼那一地惨烈,我瘫在一旁,直到头昏眼花的被人拉上石椅,靠着柱子喘息。
睁开眼,我无力的瞪刘玉……我没有昏,拜托你不要那么用劲的掐我人中。
“怎么回事?”
景元觉过来了,惊驾之后脾气很不好。
“没事,大概是喝了酒,跑得太急……”我哼哼。
景元觉不怒了。
“蒙恒!”他喊道。
蒙中将挤过来,不再等吩咐就伸手搭我的脉,然后一众人等紧张的看着他,包括我,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通岐黄之
术了。
蒙恒按了一会放手道,“苏大人恐怕是体虚气寒,酒后受激发作。”
他的话惹得一众人等又紧张的盯着我。
“这才喝了几口酒啊!”
景元觉开始骂人。
“现在感觉怎样?吐出来是不是舒服点?”顾文古关切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听起来有点遥远。
“苏大人,您可别吓奴才……”刘玉带着哭腔替我顺背,“您怎么不早说啊,您怎么又来这么一次啊……”
“都少说几句,让人清静清静。”
还是郭大人一句话,让叽叽喳喳一群人住了口——头脑清醒,临危不乱,我佩服他。
弄得人仰马翻,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挤在太后寝宫外面,叫我怎么受得了,我转而看景元觉。
“皇上,我能不能……”
他立刻说:“你回去休息吧,太后那边朕会去说。”
我感激的看了他两眼,真明事理!
“你,你,去找顶软轿来送苏大人回府,你,去太医院让张春和去看一下,你,跟苏大人回府,有什么及时回报……
”
景元觉高效有序的指挥着一干人等,估计多少觉得害我吐成这样,他有点责任。
不过我脚步虚浮的爬上迅速出现的宫中御用轿子时,还是不禁想,有个雷厉风行的皇上,真好。
回了府,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听我解释了数遍只是酒醉不是生病,现在吐出来了已经无恙,而且我不喜欢别人看我小解,严管家才放我一人去茅房
,自己去招呼送我回来的侍卫了。
这一个空子足矣。我在茅房的小窗看看四下无人,搁下挡板,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拎起刚刚偷偷提进来一桶水,
猛吸一口气,“刷”的从上浇下——虽未入九,但这种天气兜头一桶冷水,也是冰凉彻骨了!哆嗦着数到一百,拿出
偷藏的手巾抹干身体,再把衣服套上,手巾扔到茅坑里,水桶靠墙角放好——本来就在那里。
做完这些事,我从茅房出来,径直回卧房,解下外衣往被窝里一钻,静静等待张太医大驾光临。
小时候,我真掉进过冰窟窿,而且被人捞上来大病一场之后,只要稍微受点凉就会烧得不省人事,此后受凉与病倒之
间在我身上的联系,可谓……屡试不爽。
事实再次证明这一点。
一个时辰后,迷糊中看见有留须的紫袍人拿了个药箱进来,坐下搭脉。我烧得冒烟,眯着眼睛看他皱眉,开始几分得
意的自嘲,此事,原来还有这个好处……
那人什么时候走的,我不晓得。
再醒来已是当天夜里,人被两床厚锦衾压着,身上已经换过干爽的衣裳。转头看四周,床头案几上放了水盆和药,桌
上丫环拾翠趴在上面,已经睡熟。窗台案几上,香炉里点着沉香,屋中地上,新燃了个火炉,几根断柴吱吱作响,烧
得正旺——明明还没到生炉子的时候,炉子却一夜就烧起来,估计把几个下人都折腾得够呛。
我扯下头上搭着的毛巾,掀开被子坐起,屋里毕竟生了炉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起身把床边的外衣披在拾翠的身上,又回来坐了一会。
闻着淡雅安神的熏香,看炉火忽明忽暗,一时间,像是寒暑颠倒,一步跨到了江南的阳春三月。
瞪着木质雕花的床顶,禁不住开始发呆。
周子贺,景元觉,周肃夫,周君兰,这些人都开始行动了。闻哥那边,虽然不见动静,但有范师傅多年苦心经营的朝
中网络,他会对每一点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他等待,他观察,时候到了,他就会出手。
人人都有所谋,有所图……
无声傻笑一下,我呢?
今天景元觉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问得绝妙。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今却见,不知我者窥我心忧,知我者,他诉我无求。
呵,悠悠苍天,此何人载?
……
有些事,之前不觉得,真到要面对了,才开始头痛。
闭上眼睛,晃晃脑袋,岂止是头疼啊,简直四肢百骸都疼得跟万蚁噬咬似的,这架势,恐怕三天都爬不起来。
自作自受。我叹口气,还是自作自受。
若还有下次,浇一碗冷水,足矣!
27.昔不可追
江南的春天。
总是刮着微微的东风,带着河岸的湿气,夹着各种早发的花的淡香,温暖和熙,甜美甘醇。
不早不晚,不急不徐。
在该来的时候,就款款降临。
二月底的时候,那一大一小从伸着报春花枝芽的院子一角偏门里溜出来的时候,都只穿了两层厚的薄棉衫。
那并不是他们平常那种锦缎的宽袍绸褂,而是甚少上身,有些怪异的短衣。
因此那两人溜出偏门松了一口气后,相对而视,都是一阵不出声的大笑。
小家伙笑得贼开心,是因为看见爹爹穿着从管家那偷来的衣服,褂子裤子都短了一截,脸上抹着煤灰,头发扎得蓬松
,实在有损他平日的形象。
那做爹爹的笑得比儿子还开心,是因为他拜托院子里的嬷嬷把儿子打扮成了丫头,现在那小子正穿着一脸兴奋的嬷嬷
不知从哪里弄来,或者根本可能早就准备就绪的女童裙装,头上甚至还盘了两个红绳扎就,两边对称的犄角。
大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
“其实爹现在觉得,按你娘说的,把你当女孩养也挺好。”
小子气愤的瞪着他爹,他平生最讨厌两件事,第一是七大姑八大姨见面就掐他的脸,第二就是娘和嬷嬷老想把他当丫
头养。
大人看见小孩瞪他,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可别怨我,谁叫你小子手下没个轻重,把好好的东西就这么砸了?”
小孩立刻吃瘪,由着得意洋洋的大人牵着手,很狗腿的跟在他后面满巷子跑。
两个平时坐惯了轿的人,没走多少路,就都成了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还真像带着小孩出来办事的下人。到了孔庙
下面玉石市场,小孩想了想,问大人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来,大人狡诈的说,为了好讨价还价。
小孩不太相信,不过跟着大人所向披靡的一家家店铺过下来,就对他爹佩服得五体投地。能不五体投地么,他爹什么
玉石都认识,对古董也有研究,重要的是换了身衣服就真的……
很会讨价还价。
而且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那种。
小孩鄙夷的想,就知道平素爹爹正人君子的样子信不得。
记不得是在第几家店了,大人在后堂看中了一块白玉。拳头大小的石头,通体莹透纯净、洁白无瑕,似乎能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