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觉听了,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手下不停,还是慢条斯理的抠着他的窗花,连眼都没抬。
“爱卿哪,泛波死水,其下必险,为此言喜,倒是何喜之有……”
不声不响的听他不紧不慢的说完,不紧不慢的,我跟着开口。
“皇上,无险,不以成大事……”
“呵。”
这回他抬起眼看过来,边看,边扬起嘴角,“倒是要向苏爱卿讨教,何以,成大事?”
头皮一阵发硬。
沉默了一会,我选择引经据典。“……古之善用兵者,揣其能而料其胜负,探敌情而后图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重复一遍,手终于放下那玩了半天的可怜窗花,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接着笑问,“何以知为已?何以,知为彼
?”
“……”
再度沉默。
不好正面回答,好一会过去之后,我再次慢慢的掉起书袋,“……同利为已,相害为彼。陛下明辨,古人云,知人之
道,有七。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醉之
,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察而后判,便可寻机更应……”
磨牙时间告罄,景元觉笑着点头表示满意,坐到桌前招手。
“夫子辛苦,陪朕喝两杯。”
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室中方案上,放着一个托盘,盘上一个通体青翠的玉壶,叠着四个同样青翠的杯子。
我皱起眉头。
“私藏两月一朝送出,舍不得啊。”
他顺着我的目光所指,解释道,“本来想跟你们三个君臣话别,但是人都走光了,也只有你找上来,所以现下只有我
们两人,互诉衷肠。”
景元觉拿下两个杯子,倒满了酒。狭小的房间里立即充满一股诱人的酒香,其中还透着果子的芬芳。
“好香。”我不禁赞叹。
景元觉指着那壶作了说明:“冰桃梨花陈酿,开国藏酒。”
我咽了口口水。
开国藏酒,五十年上。上次王府里随便拿出来当水喝的桂花酿已是极品,今天这堪堪一壶,岂非稀世名物。
但这一想,又使我不敢落座了。
景元觉看我站在那里踌躇了好一会儿,不解的扬起一道眉毛。
“怎么了?”
半晌,我才哑着嗓子低声,“苏鹊易醉。”
景元觉微楞了楞,片刻,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爆发一阵大笑。
“呵……呵呵……苏鹊你,呵,你怕……怕朕醉之以酒,以观其性?呵,呵呵,呵呵呵……”
我脸色难看。
他哪里知道,我不光怕醉,更怕醉后失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景元觉依旧忍俊不禁,却摆手对我道,“胆小鬼……呵,若是怕酒后胡言,好,朕不怪罪。”
我脸色更难看了,这人难道是我肚里蛔虫么?
不得已坐下来,端起杯子,还未想好敬酒说词,景元觉举杯过来,清脆的一碰,“四年死水,一朝起漾。”
他举杯,一饮而尽。
我浅浅一啜,梨花清冽,桃李芬芳,甘甜冰醇,齿颊留香——果不然,人间绝酿。
几杯酒下肚,景元觉显然心情极好,拉我到门楼窗前,利用此处绝佳的视点,欣赏天朝京城的繁景。
此刻日正当空,皇城脚下,一条朱雀大道远远开拔而去,两侧千檐万幢,数不尽的琉璃青瓦,在初冬的暖阳下,反照
出点点光亮。
闾阎扑地,重楼叠障。极目之所在,那东西两市繁盛之地,横街竖巷,纵横阡陌,展展旗帜,人潮如海。
……物华神都,一幅胜景如画。
“这里看过去,是不是很好?”
景元觉清朗却疏懒的声音低低的在耳畔响起,如往常般,里面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朝物华神都,实承陛下之福。”
“呵……”
景元觉又一次哧笑出声,转头看着窗外,不再问我。
半晌,他一手扶着窗棂轻敲着,面对窗外,缓缓吟起诗来。
“高墙一锁,两重天,渺渺人寰,起暮烟……”
回过头举杯过来,与我碰了一下,再去看那外面,他唇边已带上更浓的笑意,“俯首何求天阙醉?今朝有梦,与明年
。”
言罢,他仰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将翠玉的杯子随手就那么往窗台上一扔,向后仰靠到窗棂旁的墙壁上,蜷身,仰
头,迎着阳光,眯起眼。
那副倦懒的样子,像足了午后瞌睡的猫。
也把喝空的酒杯放到窗台上,我看了一眼假寐的景元觉,静静的深吸了一口气。若不去理会其他的所有,此刻,此间
,此种相处,倒真的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在他的背后,我的身前,天高地迥,举目,能望神都于日下,抬眼,能视苍穹于云间。而在我的背后,他的身前,层
台耸翠,飞阁翔丹……真正的帝王之宫,几多桂殿兰香深处,静栖朱雀腾龙。
眼前的景象,若以画作来比喻,那种大开大合的布局,那种海阔天空的视野,无一不是极致恢宏,不是毕生难得一见
的奇景,让人震撼,为之叹服。
然而这幅画,却有着某种,明显的突兀。
立于其间的那个人,锦带龙袍,金冠皓容,却蜷着修长的身子,正用他纤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刚刚扔上窗台的碧玉
杯,目光低垂,长睫颤动,美酒浸润后充满血色的菱唇微微的上扬着,似笑非笑。
一时怔仲。
……那种突兀,就在于此。
仿佛无穷无尽的富丽堂皇,不过是用作踏石,仿佛连绵不绝的繁华盛世,不过是用作背景……那些浓墨重彩,那些波
澜壮阔,不过为的就是,活脱脱的,衬托出这么一个本该俯仰天地,却在这里,玩世不恭着的人物。
一幅静止的画,一个,老天开下的玩笑。
“……苏鹊?”
回神,景元觉张开了那双惑人的眼,正玩味的研究我的表情。
“……臣在。”
猛咬一下舌头,刺痛把我从胡思乱想里狠狠拉了回来。
“苏才子刚才,在笑话朕的拙作?”
“皇上……”我说出口,意识到他开玩笑的口吻,“咳,那个,顺口拈来,浑然天成,微臣佩服之至。”
他睨我一眼。“言不由衷。”
做皇帝的人,就不要太有自知之明,好不好。
现在这人执杯浅笑,一派悠闲,刚刚朝堂上的锋芒潜藏,暗波汹涌,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
若不是他太不在乎,就是他太会演戏。
但我心中憋了多时的疑问,此刻一片恍惚,不想再忍了。
“……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吧。”
听见对方无动于衷的口气,压下心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皇上的计划里,苏鹊,当如何行事?”
死死盯着他,极想从那双时深时浅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为人棋子可悲则已,如果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可能永远无
法知道执子人的想法如何,悲不胜悲。
眼皮抬起,他对上我的目光,只一瞬,就狡猾的闭上眼睛,站在那里笑。
“到底还是问了。”
景元觉闭着眼,伸出手来拍我的肩,仰头,是一脸得逞的笑,“……呐,醉之以酒,以观其性了——还以为要多灌几
杯呢。”
我忍下沸腾的怨气,被算计多了,我也会习惯。
“好,好,不笑了。”
他故作严肃的摆摆手,再张开眼来,满目清明的寒光。
“你是想说,明明把我当棋子使,却还不告诉我该往哪里走,是不是?”
“……”
头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说话,是不是轻松过头了。
“真伤心啊……”
一声夸张的叹息过后,寒光已然不见,剑眉打皱,凤目曲起,他歪着脑袋看着我,显得很是委屈,“上次问你,你明
明说‘我老老实实跟着皇上就是’,原来,不过是骗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道是因为恶心坏了,想吐?
再开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冷了十分:“皇上,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见我是真的不悦,景元觉收回了脸上多余的表情,淡淡的说起。
“所谓的计划么……面对一个高明的对手,一个一成不变的计划,没用。现在嘛,朕只能说,朕花了很多时间,做了
很多准备,来面对很多种的可能。”
这么说,我们原来连棋子都不是。
“看来我们三人,只是皇上的一种试探。”好让你看了效果,再行后招。
景元觉眨眨眼睛,“苏鹊,你嫌中书舍人屈才了吗?”
“臣不敢。”
“先熬上一阵子,可以再调开嘛,你有什么想去的部门?六部辛苦,修史枯燥,谏官得罪人……”
根本什么也不想说,还在胡说什么。
“……但凭吩咐。”
我已有几分不耐。
“依朕看,不如安排你做宫廷画师好了,轻松自在?”
“亦无不可。”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拂袖离去,可惜人有君臣之分,不能。一边自嘲,一边侧身扭过头去,不喜之人不能避,不看
,总可以了吧。
景元觉没有接我的话。
半天过去,传来的……是一声清晰可辨的叹息。
回头去看,立即凝神戒备起来,因为他的脸上,已然笑意全消。
“苏鹊,你给我老实说,”景元觉伸出一只手来,戳上我的右胸,“这种权力争夺的把戏,你真放在心上?”
25.子谓何求
全身顿时一凛。
“……苏鹊既是皇上的近臣,自然愿为皇上分忧。”
他眯着眼看我,冷笑一声,食指在我胸口连点三下:“你,说,谎。”
我说谎?
的确,我欺君在先,身份暧昧,动机不纯,不如郭怡善察多智,也不如顾文古耿直敢谏,但我自问,迄今还没有做出
过对不起他的事。
“皇上,”我急急说道,“我也许不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从未想过辜负皇上的信任。”
说完了就想骂人,竟然为了争当个棋子,大表忠心。
“信任?”
景元觉定定看我,片刻之后,哑然失笑,“郭怡求名,文古求义,苏鹊,你谓何求?”
我……我谓何求?
却是无可回答。
半注香过去,景元觉见我不说话,皱起眉头,缓缓的摇首,“苏鹊,你聪明绝顶,忧国忧民,也懂得为人处事之道…
…可是,你没有一己的抱负野心,你,根本对朕无所求。”
听完怔在原地,半晌,方慢慢抬头。
他说的并没有丝毫的差错,可如今,这又有什么关系?
景元觉嘴角向下微扯,露出一个透着嘲讽的苦笑,“真不明白吗?郭怡求名,朕给他名,文古求义,朕也可给他义,
然后他们为朕效死——这就是君臣的信任。”
我听着听着,渐渐感觉,像坠进了无底的深渊。
“可你呢?”
听见他的声音,继续低低的发问,持续加速我的下坠,“你不争,你无求,这样的人,何尝愿意为人与人相争?”
身子一震,想下意识的摇头否认,却被景元觉看见,他眼中的清明,陡然便渗出一份冷洌。
“哼,你说过的话,难道自己不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沉下来。
“那日在广平王府,你做的那首诗,‘人生如梦醒时终,朦胧一刻取相溶’……朕没说错吧,你不屑皇家的恩怨,你
厌恶成王败寇的势利,你啊,你敢说你,不是在怪朕容不得明王,为了权位逼迫自己兄弟走投无路,只能投湖自尽!
”
字字千钧,字字都砸在心上!
浑身巨颤,如簌簌立于风中,不可止息。
几乎把手心掐破,原来我说过的话,他全都记得,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态度,他一点也没有放过。是我忘了……是我
一直只看见他狐狸般的狡猾,忘了身为上位者所有的豺狼本性……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日前那些口无遮拦
的话,是我自己,给自己埋下地火,引来今日烧身!
“臣……自古皇家无手足,陛下处事……”太过慌乱,一时间竟然无法利索说话,“……陛下家事,臣不敢置喙……
”
战栗间被一只手按上肩膀,直觉的一抖想要挣脱,又惊觉放肆,不敢再作挣扎。
抑下急促的呼吸,偷眼一瞥,景元觉不知何时已然收回逼人的寒光,低头淡淡看着我,无喜无怒,只是仍蹙着眉。
“……不用怕,今天说这些,不是要和你算账。”他的声音低徊沉缓,语气中带着些安抚的味道。
手在我肩上拍拍,景元觉轻轻的摇着头,忽尔又笑起来,“知不知道,真要计较,你现在早不知掉了多少回脑袋。”
……我现在知道了。
这种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威慑,我就站在那里,汗湿衣衫。
一会儿,景元觉放手离开我,独自踱到窗边,静静站在那里,俯视着脚下的城郭。
许久过后,他背着身,仿佛自言自语般的缓缓开口:
“你方才说我朝物华神都,实承陛下之福——朕倒觉得,多少年,它都是这个样子,根本与朕无关。”
未及接口,他又问我,“依你看,这几年的覃朝怎么样?”
“……覃朝?”
“覃朝,”景元觉并未回身,用随口聊天般的语气,问出他的问题,“民生疾苦,朝纲吏治,何如?”
一下子明白过来,立时又惊出一身冷汗。脊背贴上之前就被弄湿了的衣裳,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无风战栗,我死死咬着嘴唇。
不能说。
说天下大治,四海升平,是周相摄政……
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是天子无能!
如何能说,总是错。
过了半柱香还是没有等到回答,景元觉转身回头,看我满头大汗一语不发,最终无奈的挥挥手,放弃了我的答案。
“直说好了,如今虽然说不上是盛世,但除了北边还是老样子,其他既没有动乱,也没有饿殍满地,可以称得上太平
。”他再看我一眼,坦然承认,“这的确是舅舅的功劳。”
“……是。”
“朕能不能比舅舅做得更好?”他问我,又像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