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梦里有个人,跟你很像。”声音越来越小,白倾似乎又有些困,神情恍惚,“不就是个梦么?可能根本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
—”
七
再次四平八稳地站在地上,墨九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啊!站在地上的感觉就是好!”白倾替他喊了出来。
渡口人来人往,不少人不约而同瞥了白倾一眼,接着被墨九的视线冻到,赶紧低头。
墨琛扶额。
连他都觉得这些天的水路真是个失败的决定,更不要说晕得吃不了东西整个人瘦了一圈的墨九,和一直在旁边白忙活乃至顶着两黑眼圈的白倾
。
“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我们要走多久?”白倾四下张望。
码头前是一片算不得密的树林,三条小径自林间蜿蜒而出,不知尽头。
小径的交汇处支着一个的摊子,大大的油毡差不多把整根道都占满了,要走近渡口就得走过这茶铺。
“傍晚就能到。”
“这里,我是不是很熟?”白倾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铺子前过往的行人上。
“……这,我倒不知。”墨琛踌躇了一下。
“你不知?”墨九问。
墨琛被墨九冰冷的眼神瞥了一下,背脊一瞬发冷:“我也是托人查的,没,没那么细。”
“那后面的人?”墨九没有过分纠缠,只是跨前一步自墨琛身边擦过。
“不知道。我哪里找得到那么蠢的人。”墨琛的视线往后扫了一眼,一下就见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
“你们两个!快点过来!”可惜白倾自是觉察不了危险,一早跑出很远冲两人直招手。
“我记得我来过这里。”
白倾挑了最边缘的桌子,一撩衣摆坐下。片刻后猛然察觉长木凳上有水渍,赶紧跳起来又是拍裤子又是擦凳子。
墨九冷眼看着白倾上蹿下跳。
“你确定?”
“当然,每次我来都点牛肉面。这里的面条可劲道了,我还问过老板这面怎么做出来的。”白倾先是说得顺溜,后来突然卡住。
“后来呢?”墨琛下意识问了一句。
“……好像是成疙瘩了?好像是团粉时水放多了?”白倾抬头看天,掩饰他啥也不记得的真相。
最边缘的木桌,抬头就能略过头顶遮住一半的油毡,看到澄澈的天。
“哟,你小子又来了?”身后忽然传来一把粗矿的大嗓门,“还是老样子?”
“当然!”白倾下意识回答,一愣回头。
男人的身材粗壮得很,一根布条搭在肩头,一根系作腰带,双手更是沾满粉屑,方正的脸倒是一副看着还算讨喜的忠厚长相。此刻,男人几步
走到白倾身后,一巴掌拍在某人瘦弱的背脊上,几乎没把人拍趴下:“哪鬼混去了?你哥也不管管你?”
说着视线几次撇向墨九。
“我哥?”白倾一愣,视线在那人和墨九之间溜达,“这不是我哥。”
墨九是他兄弟?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不是?”老板也愣了,冒着被冻死的危险上上下下打量了墨九几圈,终是点头,“还真不是。你哪找来这么像的一个人?”
“老板你见过我哥?”
“你小子还真是鬼混得都糊涂了!起先你不都和你哥一起来的?一开始我还怎么都不信你们是兄弟,哪有长那么不像的兄弟?”
白倾傻眼。
他从哪冒出来的哥?!
“老板,我们要一样的,三碗。”气氛一瞬有些诡异,墨琛笑了笑出言把老板支开。
“哦,就来就来!”
看着一脸憨笑的老板跑回茅草搭出来的厨房手脚麻利地准备吃食,白倾松了口气:“这老板也太——”
“你有想起什么?”墨琛有意试探。
墨九瞥了他一眼,却只是拿过桌上的茶壶倒茶。
粗劣的茶碗,粗劣的茶,闻着就有些糙,喝上去……也只能用来解渴。
“没有。”白倾答得斩钉截铁,“我真有兄长?”
“……没有。”
“那为什么——”
“……有时候,兄弟相称方便些。”墨琛答得含糊。
“啊?”白倾还是糊涂。
“喝茶,你不是一路叫渴么?”墨九随手把手里的茶杯塞进白倾手里。
“我哪里有叫渴——墨琛,你接着说——啊!”
墨九的手忽然一滑,指尖撞到了茶杯的边沿,整个杯子飞了出去……几乎扣到了白倾脸上。
“你!”白倾虽没被砸中,可也湿了大半。不由怒目瞪着墨九,却在对方依旧有些冰冷的视线下败下阵来,“……小墨,你,你干吗?”
“你嗓门真大。”
“我,我不过想弄清楚我有没有兄长——”白倾嘀咕。
墨九没有回话,却微微扫了墨琛一眼。
墨琛飞快地把视线别开。
“弄清楚以后呢?”身边的小二很机灵,看情形不对,飞快找了块干净的布想递给白倾,却被墨九半路截下。
“……不知道。”白倾接布条的手僵在半空。
却在下一刻整个人僵住。
墨九居然把布折成细长条,然后,帮他擦……亲,亲手帮他擦?白倾僵着脖子让脸保持不动,却是不停地吞口水,“我,我自己来。”
墨九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看白倾依旧僵在那里的手,把布丢在白倾手上:“刚才手滑,抱歉。”
粗劣的布料,落在手掌上触感有些糙。却刚好把白倾的魂拉了回来。胡乱地擦了擦脸,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可惜雪白的衣襟依旧被晕湿得左一
滩又一滩。
却在下一刻再次僵住。
冰冷的触感,在自己脖颈间划过。
是墨九的手指。
却沾了片泡烂了的茶叶,轻轻拂开。
“咳咳,咳咳。”墨琛本想借着喝水装啥也没看到,谁想惊吓过大被呛到。
下一刻,连咳嗽都被墨九的视线吓得憋住,憋得满脸通红。
幸好面条到的及时。
热气腾腾的汤面被一一摆上桌,配着浓油赤酱的酱汁牛肉,实在让人胃口大开。
白倾看着这面条就啥烦恼都忘了,飞快地拿起筷子夹了面条就往嘴里塞,却忽然听到“啪!”地一下,下一刻顿在了吞了一半面条的动作上。
那是碗底与桌面碰撞的声音。
那是墨九的碗与木质桌面碰撞的声音。
“我去去就来。”墨九留下句轻飘飘的话,下一刻身形一展直直朝小径旁的林子里掠去。
白倾依旧保持着举着筷子的动作。
“你干吗?”墨琛戳了戳石像般的白倾。
“我怎么觉得小墨杀气四溢的。”白倾牙齿一阖咬到了筷子。
“……你想多了。”
“墨琛,他刚才看了你一眼。”白倾放下了筷子。好好的木筷尖端牙印宛然。
“……”
“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墨琛眼前一黑。墨九的意思分明是让他好好看着白倾这个笨蛋!
“出来!”算不得高也算不得亮的声音,却在林间不断回响。
墨九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回音散去。
脚下是一地落叶枯枝,微微一动鞋底就能带起一串摩擦声响。
墨九自认他的轻功还不能做到踩过枯叶而不颤动叶片一丝一毫。也许墨琛做得到,但此刻躲在林子里的那两个人一定做不到。
两个人。
连呼吸声也隐藏不了。
墨九耐心用尽,缓缓走向前。
林间有风,将依旧挂在枝头的枯叶吹下,纷纷落落。
一片枯叶刚好落在墨九眼前。
半枯的叶片,依旧泛着浅碧色泽的那半边叶脉络宛然。
墨九盯着那片打着转下落的叶片。
却是一抹亮色在叶片划过墨九视线的一瞬直刺而来——冰冷的剑锋,一瞬划破林间原本宁静的氛围,惊起枝头鸟儿无数。
可惜,墨九没有惊。
他只是伸手轻轻地去拈那片半枯的叶,左手。
那道剑锋也再不能更近一步。
湮月刀,依旧带着鞘的湮月刀,已横亘在剑锋之前。
“……看来,你们还是有点能耐的。”墨九难得废话,却在话音未落的一瞬忽然撤刀低头。
迅疾地一剑忽然自墨九身后刺来。
甚至来不及带起风声。
若是先前墨九那一阻不只是抵住那人的剑尖而是用刀架住剑锋,这背后的一剑他就很难闪避。
可惜,没有如果。
借低头之势转身,墨九轻易脱离了两人的合攻,左手的叶片也顺势捻出。
刚好惊扰了后到那人的视线。
失了准头的剑锋斜斜划出,“哧——”划破了自己同伴的衣袖。
林间一瞬寂静,四下飞散开的鸟儿重聚枝头。
两人见一击不中也不停顿,一左一右纵身一跃已窜入林中。
墨九下意识向右边那人追去,却忽然停下。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却是比先前人重得多也乱得多的步子。
“小墨,小墨,出事啦!”白倾的大嗓门一向比起白欣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墨九转身,一把拽住因为跑得太快一时停不住脚的白倾。
“那个,呼,那个,墨琛,他跟人打起来了。”白倾大喘气了好几下,终于把话说完。
墨九冷眼看他。
墨琛的武功与他相较必然在他之上,与人交个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墨,墨琛,他喝的水里有料,他让我来找你!”
八
冰冷的剑锋抵着一人脖颈。
算不得锋利的剑,本就是白倾随手带出来聊胜于无的。不过,再粗劣锈迹斑斑的铁剑在墨琛手里都能成为利器。
可惜,此刻的他实在有些气力不济。
头有些重,内力更是凝滞,连原本紧紧握着剑柄的手,掌心的冰凉触感也逐渐变得不真实。却是更用力地拽住挟持的敌人,右手的剑压得更低
了些。
幸好那些人还在震慑于之前他一掌不费吹灰之力击穿木桌,幸好白倾已经先一步逃开,不然……
“哟,天气不错啊,怪不得什么人都出来晃悠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忽然自身侧飘来。
其他客人早在墨琛一脚踹翻两条板凳,击穿一张木桌的时候逃得一个不剩,就连那个一直很憨厚的老板都已没了影子。
那个方向,本不该有人。
墨琛皱眉,顺着声音的方向侧了侧头。可惜动作受阻,只看得到来人身量挺高。
四下围着墨琛的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退后了一步。刚好留出一条空道,供那男人走近。
墨琛也跟着压了压手里的剑,逼着剑下的人跟着后退一步。
“这位少侠不必紧张,我跟他们,算不得一伙的。”那人走近。明明步子不大走得也不快,却是眨眼就到了墨琛面前。
墨琛下意识又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长板凳,脚下一软,手一抖。
本就微微虚软的手忽然被拽住手腕,即使剑依旧在手,却再也不能下压一分。
墨琛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
那个被挟持了好一会的大汉抖着腿脱离了剑锋的伤害范围,脖颈间色泽微深的皮肤都遮不住被剑锋划过留下的白线。
“……”墨琛没有动,却是捏紧了左手,指甲猛地掐进掌心。
“少侠本就是无关人等,何苦搅这趟浑水。”那人的嘴角一直带着笑意,只是这亲和力极强的笑看在墨琛眼里讽刺得很。
“你怎么知道与我无关?”墨琛狠狠地瞪着他。
“因为他已经找过我麻烦了。”
被白倾拽出来不得不放弃追击的墨九刚踏出林子,就发现刚才那两个袭击自己的人中的一个就站在墨琛面前。
似乎还占了先机。
“漠少侠好眼力,我分明记得先前我们并未打过照面。”那人眼见双方形势逆转竟是神色不动。
“你的身形,还有你的袖子。”
“哦?我倒忘了。”那人看了看自己被割破一线的衣衫,捏着墨琛手腕的手紧了紧。
墨琛听见自己的手腕关键隐隐有些异响,却是神色不动。
“林永煌!你又想坏我好事!”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由远及近,一眨眼就冲到了众人面前。明显的少年身形,明显的少年声音却穿着一身不怎么
合身的夜行衣,看上去别扭得很。
“我坏你什么事了?”捏着墨琛手腕的左手瞬间松了几分,那人答得漫不经心。
“你出的主意,说我们俩一前一后一定能骗那个漠啥啥的上当!结果呢?”少年一把扯下蒙脸的黑巾,冲林永煌跺脚。
“凤小少爷的灵活性不强,我主意再好又有什么用?”可惜被吼的人只是耸耸肩,连带手下捏着墨琛手腕的劲道又松了几分。
“我的灵活性不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少年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少年的灵活性当然不是不强,凭他突然出现那一瞬间的轻功便可知。墨九更是清楚他能在林间取胜出其不意才是关键。他本是尔虞我诈的环境
中长大的人,自是少年这种世家小少爷不可比的。
算计这东西,若是被算计的人一早看破了,并且装着一副没看破的样子,那被算计的只能是实施算计的人。
只是此刻,墨九与墨琛不由对望。
这个林永煌到底想干什么?
墨琛中的迷药量本不少,亏得他内力深厚,没被药彻底迷倒不说拖了些时辰气力居然回来了大半。此刻手腕一动就从林永煌的指尖挣脱了出来
,飞身急退。
墨九自然一直盯着墨琛的一举一动立时扯着白倾追了出去。
“哎哎!他们怎么逃了!!”凤小少爷急得直叫唤。
一旁的黑衣人看情形不对跟着追了出去。
“你又不请他们喝酒,他们留着干什么?”林永煌没事人一般找了条凳子坐下,甚至还有精力磨了磨之前对墨九出手时不小心弄裂了的指甲。
“林永煌!你就是故意的!我回去告诉三哥去!”小少爷恼羞成怒。
“去呀。”林永煌不为所动,“是谁一剑往我身上扎来?是谁不看场合不分青红皂白咋咋呼呼坏人好事,让敌人看笑话?他们逃的时候,你又
在干嘛?”
“你,你,你——”凤小少爷脸红得几乎要炸了。
“凤遥,你可是忘了你三哥派你出庄是干什么来的么?”林永煌话锋一转,瞬间冷了脸。
“……找人。”
“找姓漠的?”
“……不是。”
“那还不去干你该干的!”
“你,我,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不怎么锋利的剑,依旧能轻易洞穿人的躯体。
拔剑的瞬间身体有些无力,外加剑锋似乎卡在了骨头里面,一时撤剑不能。身后有明晃晃的大刀,却在下一刻被人一脚踢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