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知道。
墨九记得南湖,记得清晰。有碧色的湖水,有零星的水鸭,有大片的芦苇,还有村边木头搭出来的小屋。只是他不记得出村的路,不记得离开
时走过了多少山路,路过多少城镇。所以白倾问他到底在哪里,他实在不知道。
“这也能不知道?”白倾觉得自己的嘴都快笑歪了。
“不知道。”墨九低下头微微阖上眼。
那时的他只记得满眼的鲜血以及漫天火海,还有老村长死死抓住他的手。上了年纪略显干枯的手指,指节突出,青筋分明。
还有那句话——走,快带着湮月走!
“小墨,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白倾远远看着墨九,明明是大片的漆黑,可他就是固执地觉得墨九在看他,“我一点都不觉得不记得过去有
什么不好,天天睡得好吃得香,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不过刚才在饭桌上喝了张妈炖得鱼汤,忽然就觉得鼻子好痒。”
白倾其实不吃鱼。忘忧谷的小溪偶尔也能捕到鱼,那种小小的鱼刺遍布的鱼。白老爹会把鱼穿起来烤,算不得美味却也挺香。可白倾向来一口
不吃,他总说腥得很。
可张妈炖的鱼汤,明明开始只是推却不得只得盛了一小碗装个样子,却是一喝住不了嘴。
似乎自己的嘴已然想念了很久。
黑暗中的人依旧倚着墙一动不动。
“算了,吹了那么久的风头都疼了。”白倾忽然站起,拍了拍衣服,果不其然落下树皮屑无数,“我去睡了,小墨你也早点休息。”
沿着林间小径,白色的身影慢慢悠悠越行越远,也许地上有坑,半路上还踉跄了一下。
墨九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重重屋檐中。
“没想到你还挺费心的。”一贯冰冷的声音,与微凉的夜风融为一体。
没有回音。
背后的高墙将月光完全挡住,浓重的黑影将墨九整个包裹。
却是墙头的树枝忽然发出一声异响。
“什么时候知道我在?”墨琛的声音,也许是在墙头吹久了风,听着有些沙哑。
“你什么时候爬上墙的?”
“……”
围墙本就是挡贼的,自然不是寻常人能出入如无物的。可墨琛偏偏手一撑就从围墙顶端轻飘飘落了下来。
刚好落在墨九身前。
“你有事找我?”墨琛一时无法适应角落的黑暗,半天才分辨清那黑漆漆的一团哪里是头发,哪里是衣衫,哪里是鞋袜。
墨九抬眼。
“不然你不会把我叫下来。”墨琛似是不愿继续面对一团漆黑,转身看向眼前略显空旷的后院——有香樟,有桃,有葱兰,还有夹在大片葱兰
间的蜿蜒小道——有,却也只有这些,“这后院还是大哥找人给修的,本来还要弄凉亭什么的。”
明晃晃的月光将墨琛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园的摇曳树影相映,有些碜人。
“姜伯和张妈真的是看着白倾长大的?”
“当然。张妈还是他的乳母,自然关系非常。姜伯和张妈都是我花了不少功夫弄来的,唯独这里,其实是我的宅子。”
“……”
“那个神医不愿跑远,她肯来这里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墨琛耸肩。
“……那,白倾是怎么中毒的?”墨九一直站在墨琛身后,看着墨琛闻言后背一瞬挺直。
“你居然想知道这个?”墨琛转头,眉眼弯弯,其中的深意却是墨九看不懂的,“本是大哥的仇家给大哥下了相思,想让他日日数着日子,却
求生不得。我不知白倾是怎么找到下毒的人的,居然在我之前。等我找到那人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他一直躲的那个山洞里奄奄一息了,白倾干
的。可惜,他也给白倾下了同样的毒。”
简简单单几句话,墨九却是眉头紧蹙。白倾的武功他自是清楚得很,一个能让墨家老大着道的人,白倾居然能把人弄得半死。
只可能是两败俱伤。
“那,你手里的解药?”
“那人给的。既名相思,自要求不得,才可相思。他只给了一颗解药,本来也就只有一颗。”墨琛转过头看天,算不得圆的月亮却是很亮,亮
得有些扎眼,“大哥让给了白倾。”
“……”
“白倾什么都忘了,也好。不然还得费心解释,烦得很。”墨琛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墨九,“别站在那种犄角旮旯里,吓谁呢!”
墨九没有说话,倒是依言跨前一步。
“其实,墨九你长得真的和大哥有些像,尤其是你看人的样子。”深得像是能把人吞噬。墨琛不愿回头。
“……那个神医,什么时候来?”墨九岔开了话题。
“明日我去找她。不过,这个你先想办法给白倾服下。”一只小小的白瓷瓶躺在墨琛掌心。
“什么东西?”
“这药粉能给人造成水土不服的假象。放心,就是肚子有些不舒服而已,不会伤身。”
墨九接过药瓶。雪白的瓷瓶,冰凉地有些咯手。
“白倾毕竟中毒已深,毒药虽然能解,但身体恢复肯定还要时间,不弄点幌子可能瞒不过去。”
白色粉末迅速融在温水里,不留一丝痕迹。
瓷瓶被随手扔出窗外,“啪!”似乎砸到了窗外的树,细细的碎裂声。
端着茶碗进屋,不曾盖上碗盖的茶碗,里面的水竟是不泛丝毫水纹。
碗底与木桌轻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白倾一个翻身,被子从身上滑下,堆在地上。不知是被动静吵醒还是没了被子冷醒,一向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没有反应的人居然睁开了朦胧的眼
:“小墨,你怎么那么早就来了?”下意识伸手抓被子,却捞了个空。
“看样子你睡得不错。”墨九难得废话。
“谁说的,昨晚回来翻来覆去很久,床太软了,睡不惯。”白倾坐起了身,顺手在床上按了按。铺了好几层的床实在比忘忧谷里的啥都没有的
木板软多了。
“刚才遇到了姜伯,说你习惯起床先喝水。”
“这算什么习惯。”白倾抓抓头,不疑有他,起身端起茶碗就灌了个底朝天,“昨晚吃多了,还真有点干。你看我干嘛?”
墨九依言把视线转开。
其实不用他,任何人都可以骗白倾喝下那杯不知倒了何物的水。
“咕噜噜——”茶碗还在白倾手里没来得及放下。
墨九莫名其妙地看着声音的来源——白倾的肚子。这,药效,似乎快了点……
“啊!又来了!”白倾捂着肚子向外飞奔。
“什么又来了?”
“昨晚吃多了!”声音远远传来,伴着吃痛的惨呼声。
墨九眉毛一抖。
也就是说,这药其实不下也一样?墨琛到底是小心了,就算直接找来那个神医说给白倾治治失忆,估计那家伙也不会觉得什么不对。
房间很亮堂。
白倾所住的屋子正对着整个后院,阳光从大开的窗户倾泻而下,将房间照亮大半。墨九倚着窗框看着暖阳划出的光路从桌脚一路慢慢爬上桌面
。
木桌年数久了,桌脚底端有些坑坑洼洼。
被阳光晒得很暖的后背已然有些发烫,墨九叹气,白倾那家伙去茅厕也去了太久了。
“小——小墨——”一个快断气的声音自门外飘来。
半晌,白倾的脑袋在门口出现,脸色惨白得吓人。
墨九脸色一黑,直直走到门口,把奄奄一息的白倾抓到了床上:“躺好,我去找人。”
“我没事,不过就是吃坏了。”白倾苦着脸,拽着墨九的袖子不放手,“张妈做的鱼汤那么好喝,万一她以后再不给我做了怎么办。”
“不是要回忘忧谷么?打算把张妈带上?”不带语调的声音最适合泼冷水。
“……”白倾果然一僵。
“我去找墨琛。”
十一
“她,她,她是大夫?”
白倾指着跟着墨琛进房的矮小身影,本就有些发青的脸色更是有些发黑。
“咳咳!别乱说话,阿紫厉害得很。”墨琛低咳几声,丢了个眼色给站在床头的墨九。可惜墨九压根没看他。
“厉害?”白倾不信,瞪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背光而立的人。
今日的阳光本就好得很,自大开的门外倾泻而入的光线太亮,以至于白倾只能看清那人的轮廓。
不过即使只有轮廓他也可以确认一件事——
那个人!那个人!分明就是个不满十五的丫头片子!
“你不信?”脆脆的声音实在灵动得很。
白倾却发现墨琛的脸色也跟着若有若无地黑了一层。
丫头片子忽然眼珠子一转,把墨琛和白倾晾在了一边,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墨九:“手给我。”为表诚意,丫头还把自己的爪子率先伸向空中
。
小小的手,却不如女孩脸蛋那般白嫩,似是浸泡过各色液体,残留着些许斑驳痕迹。
墨九没有拒绝,伸手任女孩的指头搭上自己的腕。
“你中过寒毒。”丫头垂眼又抬眼间,一句话轻飘飘地丢了出来,“而且毒解得不完全。”
“是。”墨九点头。
“你住的地方偏湿,冬季及早春的夜里会比较难过。”
“对。”
“想治么?”丫头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瞬流光溢彩。
“……”墨九确定,他在她眼里看到的,说不上敌意,但也谈不上友善。
“现在信我了么?”辫子一甩,小丫头丢下墨九看向白倾,“我叫紫阙,想要命的话,乖乖听我话。”
“……为什么我觉得我听了她才会没命?”白倾的屁股挪挪挪,躲在墨九身后,小声嘀咕,“闹肚子可死不了。”
“你说什么?”可惜某丫头的耳力好得很,闻言眉头一挑。
白倾瞪回去。
“阿紫!”墨琛被眼前三个人弄到崩溃,忍无可忍瞪了辫子丫头一眼。
“行了,你记得你答应红姐的事就是。”紫阙看了墨琛半晌,叹了口气,终是耸了耸肩退后一步。
“那自然。”
“小墨小墨,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白倾一手用力拽着墨九的衣带,嘴里继续嘀咕,可惜那声音足够让一房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不对劲?难道我还能图你什么?这么张掉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的脸?还是——”
“死丫头,你真当我——痛痛痛痛!”
趁着那两人一心拌嘴,墨琛退到窗边,将几案上的香点燃。
靠窗的几案上本就有香台,不过常常被人忽略。
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墨琛的动作不由一顿。
是墨九。
两人动作都不大,房间另一头的人压根没有丝毫觉察。
“放心,是阿紫配的方子,不过是让白倾睡一觉,一定不会伤身。”墨琛的声音压得很低,“就是为了大哥,我也绝不会伤害他。”
墨九沉默,半晌,缓缓松手:“如果你敢说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若是害了他,大哥不会放过我。”
后院里零散摆着几块大石,看着不过是拙劣的假山,却被墨琛随便捡了块当凳子半靠半坐了上去。
从那里看去,刚好能透过大开的窗子看到屋内的情形。
虽然被床幔遮住大半。
“墨九,你觉得什么人最擅长解毒?”墨琛忽然开口,比寻常略微柔和的声音,让人听着不由心底一暖。
墨九看了墨琛一眼,却一时摸不到头绪。
“紫阙的来路虽然见不得人,但她这方面的才能绝对无人能及。”墨琛盯着屋内的动静,看着紫阙的手搭上白倾的脉门。熏香似乎起了作用,
不见白倾有什么挣扎,“若她说一种水能化骨,你绝对从中找不到一块碎骨。”
“你居然认得这样的人。”
“……过了今日,你也认得了一个。”墨琛苦笑,他自是不愿回忆当年为那相思之毒左右奔走,本以为找到了红楼的神医就已为墨方求得一线
生机,谁想到头不过是枉然。
窗内小丫头仔细看了脉,又趴在白倾胸口又看又捏弄了半晌,忽然转身走到桌边挥笔疾书。下一刻,一道青光伴着猎猎白影迎面飞来。
墨琛眼也不眨,信手一挥,青光已被猛地截住。
“当然,这丫头艺高人胆大,一旦得罪了她,你看连开方子的法子都那么特殊。”墨琛扬了扬手里插着纸卷的匕首,“我去抓药,你在这等着
。”
墨九只觉得眼前蓝影一晃,回神时墨琛已经不在。是墨琛的轻功太高,也是墨九的心不在焉。窗里紫阙依旧对着白倾捣鼓,似是将什么东西捣
碎了融在水里给白倾灌了下去,白倾似乎隐隐有些反抗,到底抵不过熏香的药力。
墨九似乎能想象此刻白倾皱成一团的脸。
只是等白倾醒来,怎么解释?
如果白倾醒不过来……
墨九垂下眼,不去想这个眼前的可能。白倾就该是活蹦乱跳的,不活蹦乱跳的白倾……怎么能套上白倾的外壳?
不自觉摸上腰侧,却是抓了个空。
湮月刀一早被墨九留在了房里,先前却是完全忘了。指尖没了那种冰凉尖锐的触感,一时不怎么习惯。
屋里忽然传来异响,床架剧烈摇晃的声音,伴着紫阙的低低的语声。墨九一惊,猛地起身冲到窗边。
“怎么了?”
“……你应该和墨琛一起去抓药。”紫阙正在施针,下手很快,头也不回。压得很低的声音,语速极快。
墨九却是听懂了。
原本撑着窗台准备随时翻进去的手慢慢缩了回来。
甚至记得抚平由于先前动作太大皱起的袖口,转身走开。
此时此刻,他和墨琛一样都是多余的人。
白倾醒来的时候,有些搞不清身在何处。
慢慢转过头看向床侧,确定那道清丽的紫色身影终于自眼前消失,白倾几不可闻地呼出口气。他不喜欢紫阙,即使平日里他并不讨厌叽叽喳喳
的小丫头,像白欣这样折腾人的他还特别喜欢惹,但面对紫阙,他是真心喜欢不起来。
因为那丫头的眸子。
亮,且深,分明不是这个年龄的丫头片子该有的。
“白倾?”
“啊?”白倾顺势应了,这才发现那人的声音实在耳熟,“小墨?”
房里很暗,墨九一身漆黑自然算不得显眼。白倾努力抬起自己沉得有些过分的头,这才看清倚在床尾窗台边的一团黑,还有身侧那一柄不小的
刀。
“……还好?”似乎原本有很多话想问,真正到说的时候却只能勉强吐出两个字。不过墨九也是口拙惯了的,竟也是面不红心不跳。
“有什么好不好的。不就吃坏了么,被这么折腾,半条命都没了。”白倾嘀咕。本来还挺精神的,被那死丫头灌了不知什么东西,这下好,连